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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醒
紧接着一个月,我们各自努力,摸爬滚打。我的成绩终于有了起色,而师兄一败再败。
师尊一直是放弃我的,这点进步在他眼里不够看。师兄也是被放养着。所以没到第二年,我们就已经是基本没人管的弟子了。
好在我们都习惯了,相互督促着练功。
我本来想离开清铭宗,可是师兄要留下,我也不舍得走了。既然留下,想活,那就只能顺从于规则。
入秋,师兄请求把我留在他院子里照顾,师尊头也不抬,摆摆手让我俩自行解决。
我们要退下时,师尊让我出去,说要和师兄单独说句话。我沉浸在对未来的幻想中,兴冲冲出了门,靠着墙等我师兄出来。
枝条已然抽出嫩芽,我悄悄从衣襟里摸出昨日偷溜去山下刘老板店里买的笛子,我准备在师兄生辰时送给他。
师兄以前那支笛子是他失踪的母亲留给他唯一的念想。半月前,他不好好做功课,天天吹笛子玩,被师尊发现了,当着他的面,一掌劈碎。
笛子瞬间四分五裂,在师兄呆愣的目光里留给人间最后几声清脆。
那是我第一次想杀了那个魔头。他看不起我,我知道,毕竟我之前活得穷酸;他嫌弃我,觉得我天资愚钝,我理解,毕竟我确实不如其他同门弟子聪慧;他纵容其他弟子欺负我,我接受,毕竟师尊本来就不喜欢我,不管我的死活也正常。但是他凭什么这么对师兄的心爱之物?凭什么这么对师兄?凭什么这么惩罚我?非要等我匆匆忙忙赶来,亲眼看到因我的愿望而练习曲子的师兄脸色蓦地惨白?
理智叫嚣着挣脱缰绳,我冲上前就要和他拼命。
师兄从背后死死扣住我的腰,“不行,不行……自寻,冷静!”
我毫无章法地乱踢乱打,“赔他,你赔他!”歇斯底里,像未开化的野兽。
“那是他娘留给他的!你赔他!你去死啊,老鬼!”
师尊沉着脸,一步步逼近我们。许是被怒火烧昏了头,我在他的阴影里傲然抬眼,直视他的眼睛。这是我这么多年来,最有骨气的一次。
师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像是看垃圾。那双眼睛里浸着的嫌恶激得我一抖。为数不多勇气幻化成的护盾就这么轻易地被击碎了。
为什么要这么讨厌我,我又做错了什么。
圈着我的双臂微微发着颤。“自寻,道个歉……道个歉吧……”身后的人卑微地求我。
我自然是不肯道歉的,梗着脖子,怒视回去,于是硬生生受了师尊一耳光。
……
“哼。”自嘲的冷笑声把我从回忆里拉回来。指尖轻轻摩挲着笛身,左脸又幻痛起来。幸好我师兄来找我了,一见他,我就抛了这些杂念,把笛子一藏,往他身上跳。
他左手稳住我,笑,“多大人了?回家。”
我在师兄的小院度过了还算愉快的大半年。清铭宗的日常无趣又压抑,练剑,被嘲笑;画符,画得不如别人快;晚课,大量枯燥的知识被灌进脑子……诸如此类。但不要紧,只要一看到师兄,哪怕是一个背影,我就打心底里快乐。别的人都无所谓了,我有师兄夸奖我,陪着我,和我做喜欢的事。
师兄比半年前更加刻苦,练起功来完全可以做到“三月不识肉味”。所以我替他打抱不平,为什么老天爷就不能多赐给他一点天赋呢?但是他有点笨笨的样子,我也很喜欢。
和他一起,我就和他练功,或者一起偷偷去月潭看鸭子划水捕鱼,或者写些打油诗念给他听。看着他被逗得笑出眼泪,我也笑,两个人不管不顾,惊得栖于屋檐的鸟雀“呼啦”一下冲向云霄,高高盘旋。
他不在,我一般情绪低落,白眼待人,被小师妹抱怨“谁欠你钱了呐?”而我的心都飞到师兄那边去了。
师兄调侃我是诗经里“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的痴情人,我立刻反驳,“师兄才不是抛弃妻子的氓!”讲完又觉得不合适,我也不是女子呀,而且我对师兄的感情才不是庸俗平常的爱情。
不知道师兄是不是被我带坏了,后面几个月他愈发放纵,先是逃了晚课撺掇着我下山逛庙会观灯,后又借口生病独自跑出去买酥饼回来给我吃。
后来我才知道,师兄是在提前补偿我。
他快要离开我了。
第二年早春,迎来了宗门晋升考核。
我拼尽全力,前面十几场,要么险胜,要么平手。我以为老天终于开眼了,苦日子要到头了,兴奋地到处找我师尊,却发现他在看别人。我执拗地等了一会,被催促着赶下一场。
老天没有开眼,倒数第二场,我被一个同门揍得找不着北,惨败。
偏偏这个时候,师尊看过来了。
“ ……”
天欲亡我啊!!!
另一边,随着一声巨响,掀起一片叫好。我费力地支起上半身,寻找声源。
是师兄。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右手提着残破的木剑。他浑身是伤,校服不知破了多少口子。对手仰躺在一堆碎石间,看来是被我师兄打飞了,撞在石头上,已经奄奄一息。几个内门弟子迅速上前把人抬下去,拐了个弯不见踪影。留下狼狈的胜利者,勉强支撑着自己,听着看客们的欢呼。
师兄赢了。
他四下找着什么,我立刻爬起来,朝他的方向挥舞双臂,我企图让他看见我,但他疲惫地扫视了一圈,就缓缓走下擂台了。
傍晚,我去找他庆贺。他背对着我,不停收拾东西。
“你要走了吗?你要去内门弟子的驻地吗?”
“嗯。”
“什么时候走?”
“吃完晚饭吧。”他回答得过于迅速,我怀疑他是不是早就准备着等我发问。
过了好一会,他突然低声道:“自寻,我不得不走……我好不容易才得到这个机会……”
“我知道。”我看他因为手抖怎么都拉不上包袱,上前要帮他。
他却一把抓紧我的手,颤声说:“明年,我们一起去看烟花吧……”
“ 好啊,你不能忘记啊!”
我出乎意料地冷静,帮他收拾完行李。
这是师兄孜孜不倦得来的成果,是他的荣耀,有聚有散,人间常情……
但我的努力,怎么没有回报呢,真的像师兄所说,我太钻牛角尖了?
我本来想和他一起吃晚饭,结果中途被打断了。来人说,师尊要见我。
我跟在那人身后,越发觉得不安,这不是前往师尊住处的路。冷汗顺着脊背流下来,这是去月潭的路!
师尊发现我和师兄的秘密基地了?
一群人围在月潭边,领头的,是师尊。
我硬着头皮走过去。
“来了?”
“是。”
“这次又输了啊?”
“……”我拒绝回答。
阴冷的风灌入每一个毛孔。
下一秒,我被揪住衣领,狠狠撂倒在地上。师尊手卡着我的后颈,脚碾上我的腰。我震惊得忘了呼喊,又被他连拖带拽往月潭边上去。我拼命挣扎,周围的人像厉鬼一样缠上来,分别抓住我的双腿和双臂,不让我乱动。
我瞥见了他们的服饰,是内门的人。在我的脑袋被按进池水里之前,一个绝望的想法冒出来:师兄成为内门弟子后,会不会帮忙压住我的四肢呢?
按在我后脑上的手力气极大,我越反抗,他按得越狠,仿佛真的要溺死我。刺骨的凉意涌进双耳,岸上的声音朦胧遥远,我仿佛被困于无底深渊。
直到快要窒息了,才被他揪住头发,湿漉漉的脑袋从水里被拽出来。
大脑一片混乱,我只知道哭着求饶。
回答我的是冷酷的问讯,“为什么会输?”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求你放了我……”
脑袋又被按进水里。
我挣扎不了,无法思考,只想死了了事。
“因为你沉溺在你可笑的自怜自艾里,”师尊把我提起来,“你怨天尤人,自我怜悯,混吃等死。”
压制我的老东西动作暴力迅猛且单调,按下去,提起来,再按下去,再提起来……
让我死吧,让我死了算了,快让我死!
“哗——”
“咚”!
他大发慈悲把我扯出水面,扔回岸上,我哆嗦着蜷起身体,听见鬼魅俯身贴着我的耳朵问:“敢看自己的伤口吗?”
“……?”
他再次粗暴地扯过我,把我的头按向水面。我怕得尖叫起来,他这次见好就收,让我的脸和水面一纸之隔。我的脸,在渐渐明亮的月光下扭曲得不成样子,我闭上眼不敢看。
“懦夫!”师尊咬牙切齿,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术法,水面上开始出现一些画面。
我浑浑噩噩,想着随便吧都可以,打死我溺死我,把我随便扔在哪,无人问津,野兽分食。于是漫不经心地往水面上一瞟,却一下子浑身僵硬。
逐渐清晰的,是我从进入清铭宗,到今天为止,所遭受的每一次欺凌和失利。我像是被烫到了一样,垂死挣扎,几个内门弟子差点没压住我。
“好好看着,直视它们,面对它们!不要再逃避现实,你这个烂泥扶不上墙的懦夫!”
“但凡你没那么脆弱易碎,你也不会自甘堕落。”
“不看!我不看!死开!!”
“你不看,它就不存在吗?!”
我疯了一样挣脱束缚,跌跌撞撞往外跑。
内心最深处的创伤被一点点剖开,活生生为我重新上演,让更多人看我笑话。
我是懦夫,我是自我可怜的混蛋,我自甘堕落。
但很多时候,我也不是。我见到了光,我在一点点,拖着我残破的灵魂往光点处爬。我做不到像他们那些勇士一样,立刻爬起来,不需要人搀扶就可以杀出一条血路。父亲完成任务一样把我交给清铭宗,再也没出现过,接着我发现自己并不是村民口里“神童”,我被嫌弃,被辱骂……这些剧变,以我的能力,不足以支持自己独自面对了。
我朝师兄的住处狂奔。
浑身湿透了,像刚钻出水面的水鬼。冰冷的雨丝如利箭刺划着我的脸颊。
我是可悲的逃兵,一路逃亡,跑过我和师兄晨练的高台,跑过会开满杜鹃花的清心山,跑过我们偷懒乘凉的银杏树,跑过我们躲避巡查藏身的遗弃小屋……
救救我!
等等我!
师兄,师兄……周梓归!周梓归!
我竭尽全力推开门,软倒在门前。
屋里没有亮灯,黑洞洞的。
师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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