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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吧
台风过境后的清晨,城市还浸在湿漉漉的水汽里。林叙白踩着早读铃冲进教室,沾着雨水的运动鞋在瓷砖地面拖出长长的水痕,深蓝色校服领口歪斜地敞着,发梢滴落的水珠在课本上晕开深色斑点。他习惯性地往教室后排瞥去,却见江逾淮已经坐在座位上,苍白的手指正反复摩挲着竞赛准考证边缘,那里被指甲掐出细密的褶皱,透明塑料套里的照片边角微微卷起,露出去年省化学竞赛颁奖典礼上少年戴着金牌的模样。
"早。"
林叙白把温热的豆浆放在对方桌上,塑料杯底与桌面碰撞出清脆声响。杯身裹着印着卡通鲸鱼的杯套,是他今早特意绕路去便利店买的,此刻被豆浆的热气熏得微微发皱。
"谢谢。"
江逾淮抬起头,睫毛上还凝着细小的水珠,像是清晨的露水。他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指节触到豆浆杯的瞬间微微发白,脖颈处的绷带随着吞咽动作轻轻起伏,边缘露出的皮肤泛着不正常的红晕,隐约能看见渗血的痕迹。
林叙白装作漫不经心地翻开课本,余光却牢牢锁定着江逾淮的动作。少年解开绷带的手指微微发抖,新换的鲸鱼创可贴边缘翘起,随着他翻动书页轻轻晃动。晨光透过蒙着水雾的窗户斜斜照进来,在江逾淮眼下投出两道淡青色的阴影,像被水彩笔反复涂抹过的痕迹。他的课本扉页夹着半张泛黄的照片,露出穿碎花裙女人的衣角,相框边缘印着"市立医院2024"的钢印,照片背面隐约可见用铅笔写的字迹。
课间操音乐响起时,教室里渐渐空了。林叙白没有像往常一样溜去操场,而是趴在桌上,看着江逾淮从书包深处摸出个铁盒。金属盒盖开启的瞬间,一股陈旧的糕点气息混着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林叙白瞥见里面躺着半块发霉的绿豆糕——正是他上周随手放在江逾淮桌上的那块。绿豆糕表面爬满白色菌丝,却依然保持着整齐的方形,铁盒内侧贴着张泛黄的便签,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小淮最棒",字迹被水渍晕染得模糊不清,旁边还粘着半颗褪色的小星星贴纸。
"都发霉了还留着?"
林叙白撑着下巴凑近,故意用轻松的语气打破沉默。他注意到铁盒底部垫着张揉皱的收据,日期显示是去年冬天,金额栏写着"住院押金20000元",数字边缘被反复摩挲得发毛。
"要你管。"
江逾淮的手指猛地收紧,铁盒"啪"地合上,震得桌面微微发颤。他别过头去,耳尖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后颈绷带边缘渗出的淡红血迹,在白色纱布上晕开小小的花。少年喉结滚动两下,左手无意识地摸向胸口的鲸鱼项链,银链在晨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林叙白伸手去抢铁盒,两人的指尖在半空中相撞。江逾淮的手凉得惊人,绷带下的皮肤紧绷,像是覆着一层薄冰。
"小气鬼。"
林叙白嘟囔着缩回手,却在对方不注意时,把自己兜里的草莓味润喉糖悄悄放进铁盒。糖纸在铁盒里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惊得江逾淮肩膀微微一颤,他立刻用课本压住铁盒,像是守护最珍贵的秘密。
午休时分,食堂里飘着糖醋排骨的甜香和蒸笼腾起的白雾。林叙白端着餐盘在江逾淮对面坐下,瓷盘里的红烧排骨油亮诱人,还冒着腾腾热气。而少年正就着白开水啃馒头,看见他时慌忙把作业本倒扣在桌上,动作太急带翻了铅笔盒,几支用得只剩笔头的铅笔骨碌碌滚落在地。
"又藏什么宝贝?"
林叙白伸手去翻,却被江逾淮死死按住。少年的指甲深深掐进他手背,绷带下的手腕微微发抖:
"别碰。"
他用力过猛,袖口滑落,露出小臂上贴着的退热贴,边缘已经卷起,下面还叠着几片过期的创可贴,胶布上印着卡通图案,早已褪色模糊。
林叙白瞥见作业本边缘露出的竞赛日程表,密密麻麻标注着周末的补习班时间,还有一行小字:"妈妈的复查日,记得买药"。日期旁用红笔圈出个醒目的感叹号,墨迹已经被反复描摹得发皱。本子侧面夹着的药费清单随风微微翻动,最新一笔记录是三天前,药品栏写着"白蛋白 2支",金额数字后面跟着长长的零,刺得人眼睛发疼。
"市一中的年级第一转学来普通班,总不会真是因为家长工作调动吧?"
林叙白夹起最大块排骨,放进对方碗里,肉汁顺着瓷碗边缘滴落,在桌面上汇成小小的琥珀色溪流。"我在实验室见过你调试分光光度计到凌晨。"他顿了顿,声音放轻,"那些仪器的指示灯,比天上的星星还亮。"
"你跟踪我?"
江逾淮的筷子"当啷"一声掉在碗里,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他声音发颤,抓起书包就要起身,却因为动作太急,碰翻了桌上的水杯。清水在桌面上蔓延,倒映出少年慌乱的眼神,他手忙脚乱用袖子去擦,露出腕间褪色的红绳,绳结处挂着枚生锈的硬币,边缘刻着模糊的生肖图案。
"顺手帮保安大爷关灯而已。"
林叙白用纸巾擦去对方嘴角的馒头屑,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千百次,指尖触到少年冰凉的皮肤。"不过现在我更好奇——"
他故意压低声音,"省化学竞赛冠军,为什么要在普通班当陪读?"
他的目光扫过江逾淮脖颈处渗出的血迹,绷带边缘已经被染红,顺着锁骨蜿蜒而下,在衬衫领口晕开深色痕迹,像朵正在绽放的血色玫瑰。
江逾淮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面划出刺耳声响。他转身时,书包上的鲸鱼挂件晃出细碎的光,林叙白眼疾手快抓住他手腕:
"伤口还没好。"
"不用你假惺惺。"
江逾淮用力甩开他的手,后退半步撞到旁边的桌子。他的声音带着鼻音,睫毛垂落遮住眼底水光,"反正你们有钱人,永远不懂——"
话未说完,他转身跑出食堂,背影单薄得像片随时会被风吹散的叶子。书包拉链没拉好,露出半截泛黄的病历本,封面上"肿瘤内科"四个字刺得林叙白眼眶发酸。病历本掉出时,他瞥见最后诊断栏的"晚期"二字,墨迹在潮湿的空气里晕染得模糊。
林叙白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捏着筷子的手渐渐收紧。糖醋排骨的甜味在舌尖蔓延,却品出一丝苦涩。他低头看见自己手背被指甲掐出的月牙形血痕,突然想起江逾淮刚才颤抖的指尖,和他转身时发梢扬起的弧度。少年逃跑时,书包里掉出张皱巴巴的照片,照片上穿着碎花裙的女人笑容温柔,病床床头的日历显示日期是去年春天,照片背面写着"等妈妈病好了,我们去看海",字迹被泪水晕染得模糊不清。
整个下午的课,林叙白都有些心不在焉。他盯着黑板上的函数图像,眼前却不断浮现江逾淮苍白的侧脸。窗外的香樟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他回想起少年讲解习题时专注的眼神,耳尖泛红的模样,还有藏在绷带下的秘密。放学铃声响起,他习惯性地回头,却只看见空荡荡的座位,江逾淮的书包已经不见了踪影。桌面上留着半页草稿纸,上面写满化学方程式,某个反应条件旁用红笔写着"妈妈过敏禁用",纸角还画着只流泪的小鲸鱼,尾巴被橡皮擦出破洞。
林叙白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实验室。透过玻璃窗,他看见江逾淮正在清洗试管,白色的实验服衬得少年越发苍白。他的动作机械而熟练,眼神却空洞无神,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生气。实验台上放着半瓶退烧药,标签上的用量说明被反复圈画,旁边是吃剩的半袋泡面,调料包已经过期三个月,包装袋上印着的卡通笑脸显得格外刺眼。
林叙白轻轻推开门,金属门轴发出"吱呀"的声响。江逾淮的手猛地一抖,试管在水槽里撞出清脆的响声。
"你来干什么?"
他背对着林叙白,声音冷得像冰,白大褂下摆沾着褐色的液体痕迹,不知是试剂还是药渍。
"来看看我的小老师。"
林叙白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随手拿起桌上的烧杯,内壁还沾着褐色的液体,散发出淡淡的消毒水味。"顺便请教个问题——"
他晃了晃烧杯,杯底沉着几颗白色药片,和江逾淮书包里的药瓶标签一模一样,"这个烧杯,能装下多少秘密?"
"林叙白,别闹了。"
江逾淮的肩膀微微一颤,握着试管刷的手青筋暴起。他转身时,林叙白看见他领口露出的锁骨处,贴着块褪色的创可贴,边缘卷翘得厉害,下方还有道新鲜的抓痕,像是半夜无意识抓挠留下的。少年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像化不开的墨,脖颈处的绷带已经渗出大片血迹,在白大褂上晕开深色的花。
"我没闹。"
林叙白走到他身边,认真地看着他的侧脸,实验室的白炽灯在江逾淮眼下投出浓重的阴影。"我知道你为什么转学,知道你为什么拼命参加竞赛,也知道你为什么总是带着绷带。"
他顿了顿,声音放轻,"但你别忘了,你不是一个人。"
"那又怎样?你能帮我付手术费吗?能让我妈妈好起来吗?"
江逾淮突然转身,眼眶通红,声音带着哭腔,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终于决堤。"我每天在实验室打工到凌晨,周末去给初中生补课,连睡觉都在背公式......可结果呢?连竞赛初赛都没过!"
他抓起实验台上的成绩单撕成碎片,纸片纷纷扬扬落在地上,混着打翻的烧杯里流出的褐色液体,在瓷砖地面上蜿蜒成扭曲的图案。
"别碰我!"
林叙白伸手想要抱住他,却被江逾淮用力推开。少年后退几步,撞到实验台,试剂瓶发出危险的晃动。
"你根本不懂这种感觉!看着亲人在病床上受苦,自己却无能为力......"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压抑的呜咽,手指死死抓住实验台边缘,指节泛白,手背上青筋暴起。
"我懂。"
林叙白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爸总是把他的梦想强加在我身上,逼我参加各种竞赛,却从来没问过我真正想要什么。"
他苦笑一声,想起父亲办公室里那面墙的奖杯,每个奖杯背后都是整夜的练习和压抑的泪水,还有抽屉深处那张被撕碎的美术学院报名表。
"所以我懂那种被命运压得喘不过气的感觉。"
江逾淮愣住了,睫毛上还挂着泪珠,眼神里满是惊讶与迷茫。林叙白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放在实验台上:
"这里面是我这些年的压岁钱,虽然不多,但至少能解燃眉之急。"
银行卡边缘还留着被钥匙刮出的痕迹,那是他昨晚反复摩挲留下的印记,背面用圆珠笔写着一串密码,旁边画着只歪歪扭扭的小鲸鱼。
"我不要你的施舍。"
江逾淮别过头去,声音里带着倔强,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实验台边缘,那里已经被抠出一道道划痕,指甲缝里还沾着干涸的血迹。
"这不是施舍。"
林叙白走到他面前,强迫他与自己对视,双手扶住少年颤抖的肩膀。"这是朋友的帮助。而且——"
他顿了顿,"等你以后成了大科学家,再连本带利还我。"
他注意到江逾淮脖颈处的绷带已经被汗水浸透,边缘渗出的血迹晕染得更大了,顺着锁骨滴落在实验台上,在瓷砖上开出暗红色的花。
江逾淮的嘴唇微微颤抖,突然低下头,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林叙白犹豫了一下,轻轻将他拥入怀中。少年的身体很轻,轻得让人心疼,绷带下的温度透过衬衫传来,带着一丝灼热。他能感觉到江逾淮后背突出的脊椎,像一排嶙峋的小山,少年的泪水浸透了他的校服领口,带着咸涩的味道。
"哭吧。"
林叙白轻声说,手在他背上轻轻拍着,一下又一下,像安抚受惊的小动物。"哭出来就好了。"
实验室里安静得只能听见江逾淮压抑的啜泣声,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蝉鸣。他的下巴抵在江逾淮发顶,闻到少年头发上淡淡的消毒水味混着汗水的咸涩。
江逾淮终于崩溃,放声大哭起来。他的哭声在空旷的实验室里回荡,带着无尽的委屈与绝望。林叙白紧紧抱着他,感受着少年身体的颤抖,心里默默发誓,无论如何,都要帮他度过这个难关。他轻轻抚摸着江逾淮的后背,听着少年断断续续的抽噎:
"妈妈说她想看我拿金牌......可我连初赛都没过......"
不知过了多久,江逾淮的哭声渐渐平息。他从林叙白怀里挣脱出来,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泪:
"对不起,我......"
他的眼睛哭得红肿,声音沙哑得厉害,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在白炽灯下泛着水光。
"不用说对不起。"
林叙白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指腹触到少年干燥打结的发丝。"饿了吧?带你去吃好吃的。"
他注意到江逾淮校服袖口露出的手腕,那里贴着块新的鲸鱼创可贴,和他今天早上换的是同一款,创可贴边缘还沾着实验室的褐色液体。
"我想吃烤冷面。"
江逾淮看着他,眼神里还有未干的泪水,却露出了一个小小的笑容。他的声音带着鼻音,却难得有了些生气,手指无意识地揪着校服衣角,那里已经被洗得发白,线头微微翘起。
"没问题!加两个蛋!"
林叙白揽过他的肩膀,手臂能感受到江逾淮单薄的肩膀,透过衬衫传来微微的颤抖。"再配瓶橘子汽水,庆祝我们的友谊升华。"
他带着少年走出实验室,夕阳的余晖正洒在校园里,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重叠在一起,像一幅未完成的油画。
在烤冷面摊前,林叙白看着江逾淮吃得满嘴酱汁,番茄酱沾在嘴角,像抹鲜艳的唇彩。
"慢点吃,没人和你抢。"
他伸手想要帮对方擦掉嘴角的酱汁,却在指尖即将触碰到皮肤时停住。江逾淮也愣住了,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气氛突然变得微妙起来。烤冷面的香气混着橘子汽水的甜味,在暮色中弥漫开来,摊位的暖黄色灯光照在江逾淮脸上,给他苍白的皮肤镀上一层温柔的光晕。
"咳咳。"
林叙白尴尬地咳嗽两声,收回手,耳朵尖悄悄泛起红晕。"对了,周末带你去个好地方。"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提前准备好的天文馆门票,票角已经被捏得发皱。
"哪里?"
江逾淮好奇地问。他咬着烤冷面里的香肠,眼睛亮晶晶的,像藏着星星,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泪水,在灯光下一闪一闪。
"秘密基地。"
林叙白神秘地眨眨眼,"保证你喜欢。"
他想起上周在地图上标记的那个废弃天文馆,特意去踩点时发现天窗的位置能完美看到鲸鱼座,还提前买好了江逾淮最喜欢的草莓味夹心饼干,此刻正安静地躺在他的书包侧袋里。
回家的路上,两人并肩走着。路灯一盏接一盏亮起,在地面投下交错的光影。
"其实......我一直很羡慕你。"
江逾淮突然开口,他踢着路边的石子,声音很轻,运动鞋鞋头已经磨破,露出里面灰色的内衬。
"羡慕我?"
林叙白惊讶地看着他,"为什么?"
他注意到江逾淮走路时微微跛着脚,是今天在食堂撞到桌子留下的伤,裤脚卷起的地方贴着块创可贴,边缘已经被磨得毛糙。
"你看起来无忧无虑,什么都不用烦恼。"
江逾淮低头踢着路边的石子,影子在地面上晃来晃去。"不像我,每天都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嘲,月光洒在他睫毛上,像缀着细碎的银霜,脖颈处的绷带在夜色中泛着苍白的光。
"你错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烦恼,只是表达方式不同。"
林叙白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他,伸手轻轻拍了拍江逾淮的肩膀。"但从现在起,你的烦恼就是我的烦恼。我们一起面对,好吗?"
他的手掌能感受到江逾淮肩胛骨的轮廓,单薄得让人心疼,少年的身体在夜风里轻轻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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