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望春意

作者:梧楠柿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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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梧桐大道困双魂


      白羡桉看了出事时的监控视频──那是京市城郊的一个小村庄,与大城市的繁华喧闹不同,那里显得恬静安宁。
      在那居住的大多是退休的老人想找一片风水宝地享天伦之乐。
      那里土地里种的不是庄稼而是花──整片整片的花海。花开四季,许多人慕名而来。

      视频中可以隐隐看到颜色绚丽的花田,却让人看不真切是什么花。

      一条土路被压得结实,不时被飞驰而过的车辆扬起尘土。道路两旁种的是梧桐树,密集而延长。
      粗壮的枝干,茂密的叶子将夏季燥热的阳光也隔绝在外。树下是大片的阴影与投射下来的光斑,风一吹,那光斑就似水光流动,有些晃眼。

      因着是盛夏晌午,外出的人并不多。
      从视频中依稀可以听见蝉鸣拖着长长的尾音,叫得人头疼。

      道路一侧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湖泊,只是湖泊中的水浑浊不堪,让人看不清深浅,与这如画般的环境就像是人抠图硬塞进去的。

      随着视频的进度条缓慢移动,画面中出现一个男生,十五六岁,如墨的头发微微盖住眼眸,让人只能看清下半张脸。
      他低头安静的走着,在快靠近湖泊时一条又细又长的蛇直直落下砸在他身上。

      男生用手去扒拉,在看清是蛇的那一刻,整个人重心不稳向后退了几步,隐约可以听见他的惊呼。
      本就靠路边,他这一退,直接一头栽进湖中,出于求生的本能,他在水里剧烈的扑腾起来,溅起的水花一次比一次大。

      不到一分钟江皖仡跑进了画面。

      因为男生挣扎得太过剧烈,他已经离岸边有一段距离,用手根本够不到。

      男生动作越来越小,应该是力竭了。江皖仡顾不得其他,毫不犹豫地跳进水中。
      那个男生也似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一把抓住江皖仡。

      江皖仡将男生推回岸边,托着男生爬到地上,随后他双手撑地,也准备上去。
      但监控画面中显示他试了几次都没有上去,随着他的动作湖面一次次溅起浪花。

      那个男生也发现了异常,开始去拽江皖仡。
      可江皖仡像是被什么抓住,整个人一下没入水中呛了好几口脏水。那个男生正拉着江皖仡的腕,被这么一拽,他也差点一头扎进湖泊。
      很明显,男生再不放手两个人都会再次栽进去。

      监控视频有些模糊,看不清是谁先放的手。

      两人分开的瞬间,男生因为用力太猛一屁股拍在地上,江皖仡则像是被什么拖住一样猛的扎进了水里。
      水面溅起的浪花一圈圈变小,最后只有一圈圈涟漪在水上荡开。

      再到后来是男生边跑边打电话的画面。
      一群人出现在画面时,湖面已经归于平静,微风吹过水面,荡起层层波纹,安静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等江皖仡被打捞起来已经没了生命体征。
      画面到此戛然而止。

      白羡桉握着手机手指节泛白,整个人止不住地轻颤。
      别人看不见,他可以。
      蛇在掉下来的瞬间树上闪过的一团黑气,江皖仡在水中挣扎时身后涌现浓郁的黑气。

      江皖仡不是自然死亡。

      悲伤与愤怒交织,痛苦几乎将他淹没。

      拳头紧攥,直到指甲陷进肉里才唤回一丝理智。

      现在还不是时候,起码要让江皖仡体面地走,他不想错过江皖仡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时间。

      白羡桉又哭了,跪在江皖仡的冰棺前,脊背弯了又弯,整个人都快贴到地上了。肩膀不停抽动却没有一点声音──他怕吵到江皖仡。

      他们说,人死后七天会留在人间,他想给江皖仡留下一些好的印象。

      夜里起了风,穿堂过的“呜呜”声像是无数人悲戚的哭嚎,听得人头皮发麻。
      白羡桉就只在江皖仡的冰棺旁守了一整夜,不吃也不喝。

      他跟他说了很多话。从小时候在孤儿院里江皖仡保护他一直讲到了前段时间那次打架。
      他又一件件细数江皖仡答应他却没做到的事,控诉他这个哥哥不称职。

      翌日一早

      白羡桉眼下乌青,眼神涣散地呆坐在冰棺旁。

      直到他视线中出现一个男生,十五六岁,一身黑色着装,少年眉眼清秀,此时正垂眸跪在江皖仡的灵堂旁,脊背挺多笔直,双手扣着膝盖上的布料。
      几乎一瞬间,白羡桉就认出,那是监控里的那个男生。

      是江皖仡救的人。

      是江皖仡死前救的人。

      江父呆坐在一旁,看见白羡桉直直盯着那个男生,才缓缓走到他旁边。
      江父深吸了一口气才开口说道:“小仡昨天去南城办点事。回来的路上他看见一个男生溺水了,他想着好歹是条命,就下去救了。”
      “没想到,他刚把男生推上岸,才发现自己的脚被渔网缠住了。”
      “那渔网上绑了块大石头,你哥挣脱不开,那石头因为你哥的挣扎,往深水滑去,把你哥拽进了水里。”
      “他想着去救你哥,但他已经被呛得难受,他打了报警电话,打了120,也叫了路人。可是你哥被救上来的时候已经没了生命体征了。”

      每一句都极轻极缓,一个字一个字钻进白羡桉耳朵里,割在了白羡桉的心脏上。

      说完这些,仿佛花完了江父所有力气,江宁伸手扶住了江父,才没让他瘫倒。

      这么扯淡谁信啊?白羡桉觉得太假了。

      消化了许久,他才哑着声音对男生说:“你走吧。”

      “对不起,我──”

      “我让你走!”白羡桉红着眼看着他,低吼出声:“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我哥能醒吗,躺在这里的人能不是我哥吗!”

      听到动静的江宁赶紧过来将男孩拉到一旁,转头对白羡桉说:“桉桉,冷静一点,冷静一点。”

      可一旦牵扯到家人、亲人、爱人,没人能够保持绝对的理智。即使知道不是这个男生的错,即使知道他是无辜的,即使知道他也只是个受害者,可白羡桉就是没办法接受。

      他无法接受明明前天还互道再见的人死在了昨天。

      他无法接受只当寻常的匆匆一眼成了永别。

      说到底,他最不能接受的是死的那个人是他哥江皖仡。

      直到江宁低声说:“小仡很累了,让他安静休息好吗?”
      白羡桉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努力调整呼吸才不让自己抖得那么厉害。

      白羡桉想,不能毁了江皖仡与这世界的最后一次见面。

      站在一旁的男生依旧垂着头低声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

      白羡桉扫他一眼像是在做无声地警告。

      他不需要别人来追悼江皖仡,他也不希望江皖仡是个英雄,他只要江皖仡活着。

      最后那个男孩到底是走了还是去了他看不见的地方白羡桉都不想去管了。他只是回到了江皖仡身边,看着冰棺中的人,跟睡着了一样。
      眉头不再皱着,脸也不再绷着,只有俊美温柔的容颜。
      白羡桉轻笑,干裂的嘴唇撕裂渗出血珠。眼睛微微弯起,一滴泪顺势滑落在冰棺之上。

      他隔着冰棺轻抚男人的眉眼,“江皖仡你倒是当上英雄受人尊敬了,那我怎么办?爸妈怎么办?”

      “你就这么抛下我们不管了。”

      “你才不是什么英雄呢,你明明就是个狗熊。”

      “哥,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

      -

      天光尚未大亮,只有远方铺开一条橙黄的地平线,车窗外景物飞速掠掠过,晕车的不适感让胃酸已经顶到了嗓子,白羡桉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眼下的青黑在惨白的脸上异常明显。
      坐在前排的司机看他这个样子只能尽量把车开得稳一点,好让他舒服些。
      揉着揉着,指尖突然多了一抹湿润,白羡桉没管。直到裤子上出现明显的泪渍,他才抬手抹了把脸。

      终于抵达目的地,他有一瞬间的不真实感,刚下车走的那两步差点一个踉跄跪在地上。
      一旁的司机上前一步也只是虚扶了一下。作为江家这么多年的司机,他们也都或多或少听过这位江家二少爷有严重的洁癖,就像现在──手上的手套依旧没有摘下。

      白羡桉扶着墙站稳,才脚步发飘往殡仪馆里走。

      从另一辆车上下来的江母是完完全全被架着坐在了候灰室的椅子上,她的白发更多了,皱纹也多了,眼睛肿得像核桃,但是她都不在乎了。
      她现在不明白的是两个孩子为什么一个比一个命苦,为什么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都是半截入土的人了,为什么让她中年丧子,太多苦楚了都不知道去问谁了,她只能哭。

      白羡桉只是空洞地盯那边紧闭的门。

      出来了。

      一个小木头盒,小小一个。

      白羡桉笑了,江皖仡现在终于比他矮了,可那滴在木头盒子上的泪,又让他那么狼狈。

      门一开一合,一米八几的就只有小小一个盒了。

      “江皖仡你好轻啊,你不是老说我轻吗,我现在轻易就把你捧起来了。”白羡桉将脸颊贴在木头盒子上喃喃自语,仿佛这样就可以再一次触碰江皖仡。

      董冉看到木头盒子将整个人埋在了江政的胸膛。

      江政再也绷不住,哭声不再压抑,他的悲伤不比任何一个人少。
      只是以前江皖仡在时,总能帮他处理好一切,当了几年甩手掌柜。
      如今江皖仡走了,他知道,现在需要人暂时撑起这个家。

      -

      江皖仡的墓地选在了离家最近的一处。

      后来白羡桉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墓地回去的。
      那段记忆是时至今日再想起也会窒息的程度,它就像是一只水鬼,不断把白羡桉向着深渊拖去。

      江皖仡的后事结束后,家里的气氛压抑到没人大喘气,每个人的呼吸都很轻,一层无形的阴影笼罩在这个原本温馨幸福的家庭。

      白羡桉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房间,关上门的一瞬间,他就脱了力,膝盖狠狠砸在地上,但是不怎么疼。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白羡桉想到了,江皖仡知道他不爱穿鞋,所以铺了全地毯。

      白羡桉就窝在地毯上蜷缩成小小一团。

      他知道不是那个男生的错。

      他知道是自己害死了江皖仡。

      可他还是把错推在了那个男生身上。

      “白羡桉你真卑鄙!明明是你害死了江皖仡,还把错推给别人!”
      “你就是个灾星!”
      “爱你的!你爱的!都会因为你受到伤害!你怎么还不去死!”
      无数声音涌入脑海叫嚣着,白羡桉甚至连哭都没有力气了。干裂的唇上还有着已经凝固的血迹。
      他就定定地看着一处,良久才呢喃道:“哥哥,我要死了。”

      几天的连轴转早已经将白羡桉透支,他就缩在地毯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他梦到江皖仡了,和之前一样,但又哪里不一样了。
      江皖仡看见白羡桉就冲他笑。
      白羡桉也想笑的,于是僵硬地扯出一个笑。

      江皖仡看他这样,有些无奈。走过去想将他拥进怀里却被躲开了,身体穿过白羡桉的衣角,江皖仡好像有一瞬间的怔愣。

      一见到江皖仡,白羡桉才发现──眼泪是流不完的,他一讲话就是藏不住地哽咽,“哥,哥,你别,别走好不好?是我──是我害死了你,对不起──”

      “说什么胡话呢?”江皖仡放下想抱他的手,说话的声音很轻,“桉桉,哥哥在这呢。”

      白羡桉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大颗滑落。

      声音里是止不住地哽咽

      话语间是满溢的思念

      “那你为什么不要我了,就因为我和你打架了?你怎么能这么小气,你就算不理我了,你也不能不理爸妈啊!”
      “你怎么就成一个小木头盒子了?”白羡桉这个样子很像以前两人生气吵架后复盘时的质问。
      但看着江皖仡虚无的身体,他知道这次和以往每一次都不一样了。
      “哥,你回来好不好,你不应该死,求你了,你回来吧……”
      “该死的是我……是我害了你。”

      江皖仡轻叹口气,手在白羡桉发顶来回动了动,他应该是想揉白羡桉头发的。
      “桉桉,不要把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我自己跳下去救人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其实我早就消气了,或者说我压根就没有生你的气。桉桉,跟你吵架是我不对,哥哥跟你道歉好吗?”

      “不是的……是我……”

      江皖仡打断了白羡桉的话,正色说:“白羡桉,我说了,不是你的问题。”
      “桉桉,你要成为一个男子汉。你要帮爸妈打理好公司,我知道我不好,不应该抛下你不管,抛下爸妈不管,可是爸妈现在也需要你知道吗?”
      “桉桉不要怪自己,也不要怪别人,是我自愿的。”

      “桉桉,你要好好的,你要长命百岁,你的一生要幸福美满,哥哥只能陪你到这了。”

      白羡桉只觉得呼吸一窒,那双含泪的桃花眼直直地望着江皖仡。
      他剩下的话几乎是吼出来的,“江皖仡,你倒是呈上英雄,所有美名都给你了,你抛下爸妈一走了之!”
      “我才不要什么长命百岁,我也不要幸福美满,我要你……哥,我要你……”白羡桉蹲在地上,将脸埋在□□。
      江皖仡也蹲了下来。
      “桉桉,如果哥哥在,我保证你一辈子都可以无忧无虑,可是哥哥现在要走了,你要照顾好爸妈。”

      白羡桉抬头,哭着摇头。
      江皖仡想为他拭去眼泪,可只能虚无地在他脸上扫过。
      什么也擦不掉,什么也碰不到。

      “我可以管理公司……也能照顾好爸妈……哥,你现在回来,我也可以独当一面了……你回来……”

      江皖仡缄默了一会,才撑着腿起身。他逆着光,整个人投在阴影里,让白羡桉看得是那么不真切。
      他笑了,嘴唇一张一合,说出来的话却让白羡桉心脏抽疼。
      他说:“桉桉,哥哥要走了,照顾好爸妈,也──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要好好活着。”

      “哥!你带我走吧!哥──带我走──!!”

      白羡桉追着江皖仡的方向不停地跑,二人间的距离却越拉越远。
      直到他整个人摔在地上,再仰起头时,眼前人已经散成点点金光散于风中,徒留白羡桉一人。

      “啊——!江皖仡——!!”

      “江皖仡你混蛋——!”

      “江皖仡你到底有没有心啊——!”

      无论白羡桉再怎么歇斯底里,怎么撕心裂肺,再也没有人回应他了。

      他从梦中惊醒,脸下的地毯湿了一小片,满脸的泪痕,满眼的红血丝。
      他就那样静静地躺着,眼睛涣散,没有聚焦。

      江皖仡,你倒是拿爸妈拴住我了。

      在那个平常的夏季,江皖仡长眠于浅池,连带着白羡桉也永远被困在了那条梧桐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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