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嬉笑怒骂藏金珠(一)
「
“一梳梳到尾,举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双飞。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镜中鬓如刀裁,眉若黛山,面似玉盘,肤比脂玉。
“阿姊,这是什么歌?”
“哎呀,你别动。”她推回他侧后的头,“我在山下偷听的,待嫁新娘梳头时都这么唱,吉利着呢。”
赫炎挠了挠赤发,皱巴一张脸,“新娘是什么?”
“就是两人结喜,举案齐眉、百年好合,这其中一方呢,就叫新娘,另一方,叫新郎。”
“何来之喜?”
她咂嘴想了想,“你看啊,我在此间修炼几百年,孤身一人,我生你出来……不是,我把你……嗯……孕育出来?”她愁眉道,“总之就是有你了,我不再一个人孤孤单单,咱们一起吃饭、一起修炼、一起睡觉,快快乐乐的,就是欢喜呀。”
“那,咱们也能举案齐眉、百年好合?”他瞪大双眼,满心期许。
“这……”她顿了顿,“再看看。听媒婆说得门当户对,彼此合适,否则强处一屋,夫妻生怨,反目成仇。”
“阿姊唱这歌,是说我们合适吗?”
“我演练演练而已。转过去!”
」
漱瑶看不见他眼底的潭绿,却依旧觉得那眼神甚冷,仿似豁了他命,不再流血般的冷。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她将脸别开,“亏得你运气好,普天下道成者不出一手之数,任你横走百年也不一定遭惦记,偏遇上我。”
此时忽想到他前日无意猜中的一句“寿岁将尽”,话锋一转,“为师行义多年,德行不算高尚,但也称得问心无愧。本是好奇你一身菁纯灵气从何而来,实话说开,你不是什么灵药、灵石化形而来的罢?”
她想他不知归元镜,以此试探,最为合适。
赫炎并未犹豫,斩钉截铁道:“不是。”
“那就怪了。”她故作惊讶,“并非灵药、灵石天生蕴含,那你这满身灵气从何而来。”
“是阿姊的。”他挪身盘腿对坐,“我醒来时,身体里便封印着她部分灵气。她应劫受雷刑后不知所踪,但出事之前似乎留有后手,才将己身灵气渡予我,但此乃她多年修炼而得,并不能在我体内融会贯通,所以我仍是个废物。”
漱瑶不语,似在思量真伪。
据她所知,灵气乃天地日月之精华,任谁汲取炼化皆同,并不分你我,故才起了夺取之心。
但她从前不认识精怪,只与人修打过交道,道门衰微至今,古籍经典几乎不存于世,此刻也拿不准确。
赫炎观她举棋不定,又附道:“我知师父你余岁不长,若杀了我夺气,增寿数载并不难。但如此前所述,我必定同归于尽以报阿姊育我之恩,待我之义!”
她听明白了,勾唇一笑,“总之你只有拿命威胁。”
“还赌师父你心地纯良。”
漱瑶脑袋嗡一响。
他说这句时微微倾身,像是讨要一个肯定。
她忙眨眼,“我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不满意,又举证道,“你可知我匡扶朝纲用的是最简单粗暴的方法?奸佞尽除之,满门屠杀。”
“知道。”赫炎无聊拨了拨狐皮上的毛支,“斩草除根,是这个词吧?”他笑眯眯的。
“那你又知,大蓟西南边陲的鬼城?”她发出轻蔑笑声,“那是我一手造就的,满城无一活口。至今五百多年,十八万人,尸骸遍地,惨不忍睹。”
赫炎的手猛一颤。听雷镇离她所说之地相距甚远,从不曾听闻。望住她眼,云淡风轻。他悔意上涌,不该爱屋及乌,因她与阿姊同胞便早生五分信任。
“真……真的?”
“真的。”漱瑶霍地捉紧他手腕,用力一擒。
鼻尖软软的,四目近在咫尺,烛火在她眼里缩成小小几个点,每一个都似根针芒,直戳戳往心里扎。不安、恐惧、疑惑,漏得他心脏狂跳,急于拯救这具躯体。
“你……你再活个几百年也很难飞升,何必执着长生?”
“呵。”她从鼻腔里哼出一气儿,另一只手划上他脸颊,指尖微微弄挟,一上一下,直的,曲的,好似摆弄一条生动的细蛇。
“怎么?只许你执着,不许为师执着。”她凑近的口吻在耳边幽幽回荡,一个字一个字,慢慢的,“同为师作个交易。替我寻到浣锦本命法器,有本命法器引血契共振,定能寻到你阿姊。”
什么?
赫炎只觉晴天霹雳。
她的脑袋还在鬓边,张皇中不知神色如何,纵使心跳已纷乱如麻,瞬息敛紧默声,甚至不敢呼吸。
“你屏气做什么?”漱瑶回正身体,见他垂头躲避,肩头隐约瑟缩。
“罢了,脉象如此勇健,想来伤情无碍了。”
他看向手腕,她的手指已经松开。
“给你吓得。”漱瑶挤兑道:“就这胆量还口口声声要去寻人,天地辽阔,哪儿能找着?遇上险境,你去还是不去?”
“去。”他握住双手。
“如此,便算同意我的提议?”她轻挑眉头。
“是,谨遵师父吩咐。”
“答应得挺快。”漱瑶瞟他一眼,烛光陡然泯灭,“为师睡了。”旋即利落拂裙躺下,侧过身去,影子融于黑夜。
赫炎松开颤抖的手指,四周打量,无风流、无虫鸣,头顶密密匝匝,屏障月辉。
干坐片刻,不甘心伸臂一展。果然,设了结界。
他知道她大概是怕外物惊扰睡眠,可当下,不能不作它想。
她竟知道阿姊有本命法器一事!
本命法器不同于一般法器。乃由修炼者精血为引,日夜以自身洗练过的灵气滋养。通常与人协同修炼,长时坚持,若法器认主,血契自然生成,使用法器时便威力倍增。
本命法器与主人同修通意,假使所造法器乃精材铸就,主人又有禀赋,机缘巧合下,可生器灵。
器灵开灵智,与主人互通心意,招来即至,使用时更加如虎添翼,此时尚无化形。
只有万载难遇的器灵,修炼得道,能够化成人形,化形起便生有内丹,称为金珠,即与一般精怪无异,以人类形态修炼。只不过囿于器灵出身之束缚,不那么自由罢了。
既与主人结契,双方同振血契、引发共鸣,能够互知位置、情态。
若主人死亡,血契解除,器灵无主人灵气滋养,稍好难以维持人形退为原形,差的,与主人同灭,变作一堆废料。
所以,阿姊当然没有死。赫炎心道,他可是阿姊温养的本命法器,血契还在,她怎么可能死了?
那孤坟里,到底是什么?
他合衣假寐。
幸好,漱瑶根本不知我是什么,只道我是阿姊捡来豢养的妖精玩伴。由我封存菁纯灵气,她也未曾怀疑此说法。
阿姊不在身侧,这一身灵气无法调用,因此才与凡人差不了太多。
只是这误会还能瞒多久?
若漱瑶知道我就是那件法器,她又笃信阿姊已死,血契已解,必毁他夺气,届时哪儿还有机会寻到阿姊?
赫炎一遍又一遍引动血契,无论多少遍,毫无回应。
流下泪来,却不能作声,憋得他胸肺阻塞,险些窒息。
结界里沉如死境。
漱瑶略转头,身后背影不动如钟。
这雉鸡精又胆小又鲁莽的,不知是吓傻了还是胸有成竹。他与那法器都是在浣锦身边待过,或许比她一人漫无目的寻找更有效。
赫炎身上封印的残余灵气已如此充沛,精心滋养、同修同炼的本命法器身上岂不封印的更多?
她默然一笑。
浣锦啊浣锦,你死前还想着有朝一日东山再起,渡去那么多灵气给这些虾兵蟹将,岂知便宜了我?
倒也不白费,你这个做姨母的,多少算出了些力。
眼前恍惚又浮出睡梦中婴孩的笑脸,大眼小鼻,脆生生叫着“娘亲,娘亲!带我回家吧。”
未几,黑雾弥漫,雷声轰隆。她忽然咧开嘴,红唇滴血,脑袋胀得漫天大,一双空洞洞的窟窿,眼珠掉落,边滚边哭,“娘!娘!我好苦呀!我入不了轮回!救我,救我!”
“阿璃……阿璃,阿璃!”
赫炎被一急促呼声惊醒,腿上猛地受力一踹。
睁眼侧头,那张与阿姊一模一样的脸——蛾眉频蹙,唇颊发白。
“师父?”他慌忙翻身挨到漱瑶体畔。
她咕哝不止,嘴里仍唤着一个名字。因梦中紧张,冷汗淋淋,额前濡丝乱绕,云鬓蓬散,毫无这两三日见她之雅仪端庄。
赫炎又叫了几声,伸手犹豫摸去,体温稍低,似是恶寒。
“师父。”他握住她手背传递温度。
举目四望,结界外晨雾浓郁,只可见数步之距,他无法施术,仰头观日,滞塞阴霭重障,已不辨她生此症状过去多久。
赫炎往她腰间勾起乾坤袋,“师父,我欲找些物品缓你病势,无礼之处,待师父醒来我自请罪。”
话毕将下一扯,只见乾坤袋表体符文倏地一现,乃是禁锢术。
他怔了怔,又尝试拿下,果然纹丝不动。
腹里正恼火,掌心却掣来一股强力,正是漱瑶紧紧攥着他,手指不停抓扣,好似要拉人入梦。
赫炎无措,只能反握,一边轻轻拍抚。
如此静待片刻再抬首察去,她眉间已略略舒展,呼吸也逐渐平稳。
赫炎暗暗宽慰,心念一动,提起得空左手作圈,一阙无名曲调翩翩吹出。
他不通音律,治愈术源自天赋,效果也不与曲调相关,全凭心意。
音符缕缕流淌,越过结界,丝丝条条仿若活物,逶迤游弋。顷刻,浓雾驱散,重霭轻淡。
他感到掌心里的手指慢慢不再挣扎,柔软亲弹,搁在当中,似托着一只含齿的舌。
赫炎忆起从前阿姊牵他手时,如同这般温暖,如同这般,予求予取。
野山遥盼无际,林草荫蔚,落叶堕土,以他看来,各处雷同,并无二致。
沧海一粟间,如何寻到一件遗落法器?
赫炎哂笑摇头,许是浓情增长,望着她,便像看见阿姊,生怕她冷,生怕她躺在潦草天地中,无人疼惜。
他腾手再探往乾坤袋。既无法取下,径自探囊或可行。
漱瑶也不曾料真有人敢直接扒她乾坤袋取物,棋差一招,只禁锢了,但并未封口。
恍惚里,胸前拥拥挤挤挨着什么,撞也不似,抹也不似。直待张开眸子,视野一阔,一颗圆滚颅顶正怼她腹胸。
四周物件散落,锅碗瓢盆,镜梳巾栉,掏得他好不快乐。
“啧,就没有一条被褥?”赫炎低着头喃喃自语,眼睛似生到口袋里去。
漱瑶满脸震惊,回过神,那人一手正掐她腰侧借力,随翻找动作,左右挪移,状似抚弄。
“岂有此理!”
落音一记巨响,“啪”地,是掌掴之声。
噼里垮啦,咔嚓砰嗵,鸟唳不绝,猿嗥阵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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