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天娘

作者:程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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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在上(一)


      这个冬天才刚刚开始,霍府接连死了三个人。先前的白丧布还没撤,现在又要多挂。不安像晦暗天空凝滞的流云,愁云惨淡。

      堂前的地方宽敞,但还是在院子里另外搭棚,一副棺材在正堂,一副棺材在院子的棚下。

      张妩带着霍问青和易无病跪在罗碧人的棺椁前,她向罗碧人深深磕了头。霍问青在后面,听见了她低声呢喃:

      “母亲在上,一切噩梦都结束了。”

      母亲,张妩如是唤罗碧人。

      母亲,这两个字在霍问青心中升起陌生感。

      霍问青一个人守着棺椁坐倒半夜。四周点了灯火,雪地照亮天空。北风吹得很紧,将纸钱吹得遍地,烧过的黑色灰烬铺满地。

      嘎吱。

      是踩雪声。

      脚步时轻时重的走过来,停在霍问青旁边的蒲团前。

      “你今日对张娘的态度很冷漠。”其实张妩对她也是,本是最至亲至近的人,面对彼此却是分外冷漠。

      “我和她没什么好说的。”

      烈烈狂风一吹,好似要吹翻她的衣袍。霍问青打眼望上去,撞入易无病的那双黑得发亮的眼睛:“因为你不了解张娘。”

      一语惊人,霍问青眼露诧异,旋即又收拾好心情:她不信易无病会知道比她还多。

      霍问青转过头,继续烧着纸钱:“说得好像你很了解她。”

      “我娘说,她们管张娘叫武娘,是能文能武的武,因为张娘的手从前握刀,上过战场杀过西戎,她手底下的人叫她苍天娘。”

      “苍天娘十三岁从军,戎马五年,一生只一败。”

      因为她被人算计,最后销声匿迹,隐姓埋名,摇身一变成了霍蒙天的妻。冠上霍姓,从此在无人知道的角落苟且偷生三十余年。

      但其中的具体经过,易无病并不知晓,那一切都是易柔在送她去霍家前几天的告诉她的。

      也许易柔也不知道。

      普天之下,除了张妩,或许没人知道她是怎么兵败、又是怎么落入霍蒙天之手的。

      计州接壤西戎,是大盛抵御草原铁蹄的城墙。为抵御西戎的入侵,自大盛开朝以后,前后共设有三道防线,以点烽台为首,衔接东北、西南两个方向突兀的高地作为第一道防线,镇守于此的是令西戎胆寒三十五年的盛琼。

      第二道防线以居中的卫城打头,以后方押粮长安古道作为主要支撑,占据方圆百里的空旷平原,易攻易守,但胜在补给线足,完全可以放长线,打疲劳战。

      第三道防线是计州最后方的清宁城,接壤复州,是贯穿宁安州、怀安州、定安州的平沙古道的落脚点,联通雷家军、盛家军,既有兵线供养、一旦计州尽失,复州就能沿着这条线以最快的速度遏制西戎。

      后两条防线是盛琼根据计州地势划分出去,目的原是以备不时之需,未料最终一语成谶。

      点烽台联通两处高地,像分水岭般隔开大盛与西戎的地界。

      “我必须去霍家吗?”月明星稀的草原上,易无病看着躺在身边的易柔问。

      “当然要去,去看看点烽台之外的地方,有什么不好?”

      “可是我不想离开你。”易无病到现在的十八岁,生命里从来没有哪一天是离开过易柔的。

      “我又不是不要你了。就算我死了,我也还是你娘。”易柔摸了摸易无病的脑袋,顺势躺在草地上,“已经定好三天后了,到时候你代我看看老夫人和张妩,你肯定喜欢她们。”

      易无病没说话:就算到时候她不喜欢她们,因为易柔,易无病也不会给她们难堪。

      “我快饿死的时候,是老夫人收养了我,她待我像亲女儿,那时候张妩也才刚和霍蒙天成亲,她大我三岁,但总是以泪洗面。”易柔的头枕着交叉的十指,眺望星空,“整个霍府只有我和她勉强说得上几句话,一来二去,我们熟了之后,武娘才慢慢和老夫人熟络。”

      “她生下第一个孩子的时候,才十七岁。”易柔说到这里心绪不宁,想起那个厢房里的叫喊声几乎刺穿耳膜,血水端了一盆又一盆,可生产后的女人被视作不详,不允许出门见人,不允许洗澡更衣,不允许和她的孩子见面。

      简直荒谬。

      “十七岁啊。”易柔生出感慨,“后来她落下病根,修养大半年身体好转,结果那个冬天,她又怀孕了。”

      脸色尚且的张妩无助地靠在门框,双手捂脸,哭得泣不成声。满天纷飞的大雪也无法盖住她的心上的疮疤。

      易柔心疼她,但易柔无计可施。

      她只能用身体覆盖张妩弯曲的脊背,从身后抱住她,脸颊贴着她的后背,手不停地轻拍张妩的肩膀。

      不管怎么样,活下去吧。易柔这么安慰张妩。活下去,总会有转机。

      “第二年九月初,霍问蚺降生,张妩却迎来长达三年的病疼折磨,两次生育对她造成不可磨灭的伤害。”

      “那霍问青呢?明知道会伤到自己的身体,为什么还要再生一个孩子?”易无病总是听易柔提起那个叫霍问青的女孩,她们是同年生的。

      此举绝不明智!

      “我不知道,我只是被赶出霍家来到点烽台后怀上你,才写信给老夫人和武娘,收到武娘的回信才知道,她又怀孕了。”

      “那和我要去霍家有什么必然的关系吗?”易无病心疼那个叫张妩的女人,但不能理解易柔执意要她回去。

      易柔今夜格外耐心,不急着解答易无病的问题。

      “武娘原名张妩,她的父亲以前是霍蒙天的顶头上司,他们都是盛琼麾下的将士。有一年西戎的女人混入点烽台,将情报泄露出去,导致西戎声东击西进犯,主力军被调走,张妩的父亲守城而死,后来盛琼及时调头赶回去才挽回局面,但是张妩的父亲死了,霍蒙天踩着张妩父亲的人头上位,成了清宁城的城主,伪造张妩死去的假象并强娶了她。”

      “张妩的手,在十七岁之前是握剑耍刀的手,她是个天赋异禀的武者,尤其擅长西戎弯刀,为盛琼研究抵御西戎弯刀的进犯帮了不少忙。”

      所以易柔唤她武娘,而不是妩娘。

      曾经在山巅,一夜间被拉下深渊,最是煎熬。但易柔知道所有的真相时,已经太晚,来到霍府三年后的张妩枯瘦到连剑都握不起来。

      易无病知道,张妩像她头顶的海东青,只要一振翅就能飞得又高又远,但突然有一天,她的翅膀被拔光锁在囚笼里,再也离不开那儿。

      很痛苦,活在囚笼里的每刻对她都是煎熬。

      这让易无病多年来对张妩的形象更加丰满,她心疼张妩的遭遇、更佩服这个百折不挠的女人,她肯定是世上另一座高山,和易柔一样巍然耸立在易无病的心头。

      “那你为什么会被赶出霍家?老夫人和张娘不是很维护你么?”易无病埋藏多年的疑问终于能得到解答。

      “因为我忤逆了霍蒙天。”易柔骄傲地笑了下,仿佛被赶出去流浪的下场也不过如此,“他们要我给个牙都快掉光的老乡绅做妾,忒不要脸,七老八十还到处发.情,年轻时读得圣贤书都读去狗肚子里了!”

      “你还真是胆大妄为,大户人家的婢女哪有你这样顶撞主人家的?”易无病在村子里听过不少去了大户人家的姑娘,她们回来时都会抱怨规矩多。

      “是啊,”易柔附和她,“我也不知道我哪来的胆子,但是武娘也敢,她有各种各样的法子忤逆霍蒙天,让他在自己面前总是抬不起头。”

      易柔的话再次戛然而止:三年后,张妩提不起剑,这种情况出现得越来越少。

      “然后呢?”易无病对她突如其来的沉默感到不解。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儿,反正我最后跑了,他也抓不到我。”本该是轻松的语气调侃,但易柔却格外沉重。沉默片刻后,她补充说:“霍蒙天后来找另外一个人替我,她还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

      当时的易柔也才十八岁而已。

      “十三?!”易无病不可置信地重复,她十八还被易柔抱在怀里又摸又亲呢,“十三岁的姑娘配喝汤的老头?”

      “是啊,世道就是这样。”易柔也觉得不可思议,男人脚一蹬就要入土的年纪还能寻欢作乐,而女人七八岁就要被买出去,何其荒谬。

      “后来我问了很多人,一路打听找到了那个女孩。”说到这儿,易柔停顿了下,心中五味杂陈,“她起初防备我,后来确定我没有要嫁给那个老头子的意思,才直言。她说她很感谢我当时抗婚,不然就过不上那样的好日子。”

      “再后来我一路流浪,到了点烽台追随盛家军,又阴差阳错有了你,一切都稳定下来才敢写信给武娘和老夫人。”

      “谢天谢地,她生了个女儿!她肯定会像张妩。”易柔说这话时格外骄傲,和她得知自己也有个女儿时的神情如出一辙。

      “就是霍问青对吧,”易无病双手在两边的地面撑着,肩膀顶起来,是一个看似放松又绝带局促的动作,“你老是提到她,这么多年来一直关注她的动向,不知道还以为霍问青也是你女儿。”

      “不要攀比!”易柔坐起身,在易无病的后脑勺落一巴掌,教训她:“你是我女儿,又不影响在我心里她也是我女儿,再说,你娘又不会不管你。少说风凉话。”

      易无病嘟囔着嘴,闷闷不乐地哦了声。

      距离要去霍家的日子越近,易无病越发惴惴不安:她总是又不好的预感,需要易柔花费大量的时间安抚。

      易柔很耐心,但易无病的预感成真了。谁都没想到,这场预定的见面,最后会演变为托孤。

      就在约定送易无病去清宁城的前一晚,西戎来犯,向来固若金汤的点烽台却轻而易举被攻破。

      杀声震天,马蹄声像雪崩似的,短短数日埋尽计州最重要的防线。

      此行凶多吉少。易柔只好丢下易无病,只身前去点烽台,临走时她说:“病子吾女,哪怕我回不来,哪怕你也会死,至少先代我去见一见老夫人和张妩,替我尽我未尽的孝。”

      乱世,要在西戎的铁蹄下活下去太难,易柔准易无病走投无路死去,反正黄泉路,她也要等易无病。

      易柔用力地搂住易无病的肩膀,生离死别近在眼前:“病子,要是有下辈子,我还要当你的娘,下辈子记得来找我。”

      易无病欲言又止,却只能在那个夜晚紧紧回抱住她。易柔无情地推开她,易无病急切地叫她“娘”,一声接一声,直到清新的草香弥漫起血腥味,西戎的兵马所过之处,血流成河。

      易无病没等来易柔,却听说盛琼通敌叛国,导致计州一夜沦陷;易无病不信,她偷偷跑去点烽台看了,亲眼目睹盛琼被五马分尸,他的头颅被挂在点烽台前,被西戎当做战利品,从西戎人肩膀上翱翔海东青盘旋上天,又会俯冲撞那颗人头,停在附近,啄走苍老脸颊上的肉。

      人头在鸟群此起彼伏的啄间剧烈摇晃,眼球骨碌碌滚下去,有的鸟惊飞振翅,有的鸟立刻俯冲叼走眼球。

      咕噜一声,它的颈子溜过突兀的鼓起,易无病听到吞咽声。

      不多时,人头血淋淋地,皮肉尽失,一半是血肉翻飞、一半是深可见骨。

      这个消息,意味着易柔同样凶多吉少。

      哪怕希望渺茫,易无病也还是四处潜伏,白天躲避西戎兵马,晚上在死人堆里翻找易柔的尸体。

      她走过一个又一个城池,足迹踏遍大半个计州,仍旧未果。

      整整九个月,霍蒙天带领霍问叙协同卫城残兵败将,守住了计州最后一道防线,迫使供粮的长安古道临时改变方向。

      与此同时,易无病辗转多地,最终认清现实,决定先去霍家拜会老夫人和张娘。

      易无病没有为她流过眼泪:她们的生命是很长一段时间完完整整陪着彼此的,没什么好遗憾的。

      在入清宁城的前一晚,她听说霍家老组突然气急身亡,第二日去到霍府,张妩在门口迎她。

      “你和易柔很像。”张妩抚摸她的头,动作温柔,和易柔重重砸她脑袋的力道简直云泥之差。

      “张娘倒是和阿娘说的相去甚远。”

      “她怎么同你说我?”张妩拉着易无病的手,并肩走着。易无病答:“她说张娘是世上少有的女子,柔软又坚韧。依我看,张娘啊,世上独一无二。”

      人群的最后方,着素衣的女子目眦欲裂,额头青筋暴起,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瞪着易无病。

      易无病当时觉得霍问青的敌视,来的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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