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灭一方(下)

　　月竹生回到家已是深夜，月夏对女儿天天下午出去跟几个孩子玩到晚上已司空见惯，但还是给她端来助于消化的汤来。敲向月竹生的门时，月夏看见身后突然泛起一阵浅绯色烟雾，随即化作一个银袍少年，袖口领口都是毛茸茸的绯红镶边。
　　“夏姨，我饿！”清珀可怜巴巴望着月夏。
　　月夏一边继续敲门一边回头道：“你不是前几天才来吃了一只鸡吗？”又转过头对房内：“生儿，来喝汤，助消化的！”
　　门开了，月竹生一脸愁容地撒娇：
　　“娘，”端过汤就开始喝，喝完后摸着肚子倚靠着门框，“下次我不吃那么多了，好撑啊！”她才注意到母亲身后的清珀，“你怎么又来了，狐姨肯放你出来？”
　　月夏把月竹生喝完的小碗接过来：“你们聊吧，我去把这个碗洗了，一会儿过来。”她宠溺地看向清珀，“一会儿给你捉一只肥鸡！”
　　清珀笑得灿烂，讨好地轻轻给月夏捶背跟着走了：“夏姨好，比娘亲好！最喜欢夏姨！”
　　月竹生看着清珀那没出息的样子翻起白眼，没关门便转身回床上半躺着，对着灯光拿出白阁送的见面礼——一枚青绿溜圆的玉佩。
　　“还挺好看，不知赵叔是不是她想寻的人。”月竹生自言自语。
　　门外传来一句“什么啊？”，月竹生炫耀般用食指挑起玉佩的红色绳子，挂在身前，提着一只活鸡的清珀蹦蹦跳跳跑窜过来：“哇，真好看，哪来的？”
　　“定情信物！”月竹生一本正经地盯着清珀的眼睛：“我和一位俊朗公子互赠信物定了情，相约过段时日再会。他说他来找我娘和爹爹提亲。”
　　清珀惊讶得睁大了圆溜溜的眼睛，瞳孔放大，纹理清晰，是独属于赤色狐狸的绯红瞳仁。他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只张着嘴，比划着大拇指。
　　月竹生见他这样子，玩心大起，顿时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可惜，君心如磐石，我心如明月，其寿不久也！过两年，留我一人作寡妇，清珀，你会来看望一眼我吗？”
　　“什么？他生病了吗？”清珀一脸焦急：“要不要请你们这边的月清小姐给他诊治一番？是绝症吗？”
　　“嗯，他命不久矣，但放我不下，一定要娶到我，方能瞑目。”
　　“岂有此理，既如此，就不该招惹你！你跟他断了！娘亲说过，不为心爱人考虑的，都不是真的爱！”清珀义愤填膺，说着就要夺过玉佩砸碎，月竹生眼疾手快藏在身后，忙喊了句：
　　“别碰我的玉佩，我对他早已倾心，我非他不嫁呜呜呜！”她掩面大作哭声。
　　清珀一时茫然，无助地站在那里喊着：“夏姨！姨夫！夏姨啊！”
　　月竹生慌忙爬起来捂住清珀的嘴，但已见父母火急火燎奔过到了门口异口同声，：“生儿，怎么了？生儿？”
　　月竹生尴尬地踢了清珀一脚才吞吞吐吐解释：“玩呢……就……闹着玩……逗他一下……”
　　“生儿！”月夏摸了摸快急哭了的清珀的头：“他还是个小孩你逗他干嘛！”
　　“不是啊！夏姨”清珀争着大声地说，“生儿跟一个快死了的公子定情了，还非他不嫁！”
　　月百念闻言变了脸色：“月竹生！”
　　“爹，我没有，逗他玩啊！”月竹生无奈地瘫坐在地上：“他那幅蠢样说什么信什么，这不在逗他嘛！”
　　月夏打圆场：“我想也是，生儿只是顽劣了些，但不会做这种事，她若有心上人早告诉我们了，况且，她也不是那种为了什么儿女私情就头脑一热不管不顾的人。”
　　“你骗我的？”清珀不可置信：“我这般关心你，还在想着要不要送条尾巴给他，你居然……你……你对得起我吗！月竹生！”他气鼓鼓地提着鸡走了出去，坐在门口小台阶上自顾自啃了起来。
　　月竹生无所谓地对父母示意可以走了，月夏就拉着无语的月百念离开了。
　　“哟！”月竹生坐在清珀旁边：“好吃吗？”
　　清珀调整身形背对月竹生，不肯开口，使劲撕咬鸡肉，满地羽毛。
　　“有什么好生气的？”月竹生略带愠怒，皱着眉走到他面前，却见他又转向另一边：“喂！你这年纪不大脾气怎么那么坏啊！”
　　“我年纪不大？你几岁我几岁啊？”清珀终于开口。
　　“虽然我才十九”月竹生站定，双手抱臂：“可是我拥有一百岁的脑子！虽然你两百岁，可是你只有两岁的脑子！”说着，像掐小孩肉嘟嘟的嘴巴一般掐了一下清珀的脸。
　　清珀“腾”一下站起来：“你！看我不整死你！”他双手靠近额头掐诀，嘟嘟囔囔碎碎念着什么，随后掏出一个锦囊，从中变出一朵粉白色大花，一片花瓣足有门那么大。月竹生傻眼了，只见那朵大花长了腿一般往自己追来，她躲闪不急被一口吞了下去。
　　“用妖术！你胜之不武！有本事放我出去，我们赤手空拳打一场！”月竹生的声音模糊地从花里传来，她的脚还在大花嘴巴外使劲晃荡挣扎。
　　清珀洋洋得意得走进月竹生房间，端出一杯茶悠然喝了起来：“啧啧啧”他突然加大音量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啊！”随后又对大花施了什么法术，大花一口把月竹生吐了出来，只见她满身粘糊的透明液体，头发也粘腻地黏在一块儿。
　　清珀笑得没力气，弯着腰捶着自己的腿。
　　月竹生眼里传来杀气，冲过去就要踹他，却被大花的藤蔓缠住了脚，扑通一声摔在清珀面前。藤蔓升起，将月竹生提溜至半空中，月竹生倒挂着使不上力气，无能狂怒骂骂咧咧。
　　“清珀！你干什么！”大门那边窜过来一束粉色的光芒，一个白色衣裙镶着粉色毛球花边的雍容贵妇人出现，她发髻简单，却戴了一枚狐形玉石簪子，左右金钗都嵌了粉色宝石，身后粉绿交叠的步摇轻微摇晃。
　　“狐姨！呜呜呜”月竹生看清来者，委屈地哭诉着：“他欺负我！他用法术欺负我！生儿好委屈啊！狐姨呜呜呜……”她哭得越来越惨烈，眼泪顺着额头流到头发里。
　　狐姨念咒收起大花，将满身粘糊液体的月竹生抱了下来，心疼地掏出手绢给她擦脸：“哎呦我的生儿，满脸的花口水，心疼死狐姨了！不哭不哭啊！”
　　清珀双手背在身后，低着头等待审判。
　　“你居然”狐姨放下月竹生就一脚给清珀踹了过去，“你居然欺负生儿妹妹！还有个哥哥样儿吗？”
　　月竹生继续哭着，却不再有泪水，从嘴里点了几颗在脸上，回头坐在狐姨面前哽咽：“生儿不过是跟他玩笑，他这般对待生儿！生儿好委屈啊！好委屈啊！”
　　狐姨揪着清珀的耳朵：“臭小子你给妹妹道歉！快哄哄生儿！”
　　清珀不服气地嘟着嘴，又吃了个大嘴巴子，然后不情愿地说了句“抱歉”。月竹生得意地笑了起来，挑衅地做鬼脸。
　　“你怎么来了，不是说要闭关几年吗？”
　　月竹生看向隔壁小亭子下喝着茶观战许久都没打算劝架的母亲：“娘，我先去换衣服哈！”
　　“去吧去吧，叫你爹洗哈！”月夏拉开旁边的椅子对狐姨示意：“你不闭关了？”
　　狐姨坐下自己倒了茶，随意地将腿搭在旁边空椅子上：“这不是满三年了嘛，出来看看你们。”
　　清珀乖乖地坐在亭外竹栏边，双手扒着竹栏看二人聊天，又看看天上的月亮，百无聊赖，索性突然站起来走向月竹生房间：“我去找生儿玩。”
　　“知道了去吧去吧，等生儿换完再进去哈。”月夏没有回头，只是挥了一下手，又继续跟狐姨聊着：“你给生儿做那些衣服真挺好的，生儿穿不完，我还给阿落送了几件去。”
　　“生儿喜欢吗？”狐姨吃了一口糕点：“反正我每年都掉毛，那么多毛烧了可惜了，倒不如让清珀捻成线，我给织布裁衣，穿着也暖和的！”
　　“对了，你找到他了吗？”月夏的声音里隐约有些担忧。
　　“谁啊？哦！”狐姨突然想起来月夏说得是谁，“没找到，人间那么大，哪那么好找。”
　　“确实，这两百年，他都怕是转世了三四次了，一次也找不到。”
　　“唉，我现如今都不想这些，只想把清珀好好带着修炼，教他些道理，盼着他修出第二条尾巴。”
　　“他这都两百岁了，自小就跟着你修炼，怎么还没修出来！”
　　狐姨看着月竹生门外坐着的少年，叹了口气：“难啊！我七百年修为才四条尾巴，这么勤勤恳恳，该闭关闭关，该结善缘结善缘，这也才四条。要是修齐九尾，怕是得要两千多年了。机缘天赋勤奋缺一不可，但愿我儿有这福气。”
　　月夏也若有所思地看着清珀发呆。
　　他们九尾赤狐血脉，能通过修炼生出九条尾巴 ，每一条尾巴都是一条命，但是修炼不易。血脉珍惜，故此在妖界常被针对和追杀 以一些莫须有的罪名。狐姨名为续荷，父母在被妖界追杀而死后，选择蛰伏于人间生活，后与人类相爱，诞下幼狐名为清珀。人妖之恋，后代是人是妖往往都很随机。续荷丈夫年迈而去，她在人间一边带着清珀修炼，一边寻找曾经的爱人转世，期盼有天能再续前缘一家团聚。
　　“好了你可以进来了。”月竹生打开房门，换了一身鹅黄色纱裙，不过头发洗了还没干，便披着了。乖巧坐在外面半天的清珀欢欢喜喜走了进去，蹲坐在房内椅子上吃生儿递过来的酥饼。
　　“哎，你刚说你愿意用你的尾巴救我的心上人哎？”月竹生单手捧着脸靠在桌子上，另一只手把玩着玉佩，“真的假的？”
　　“假的。”
　　“……”
　　“我哪有多的尾巴嘛！我就一条！”清珀笑着看向一脸嫌弃的月竹生。
　　月竹生不想再说话。
　　“不过你这么好看的玉佩到底哪里来的啊？沈随也不像是会给你送这等好物的风雅之人啊？”一阵风顺着打开的门吹进来，清珀一边说话一边整理被吹乱的头发。
　　“他不送我拳头都不错了！姐姐我新结识了个姑娘，出手阔绰，见面礼！”月竹生把玉佩轻轻甩在清珀面前，傲娇地微扬着下巴。
　　“哇！这人真好，你让她也送我一个！”清珀眼睛发着光，手指轻轻抚摸着温润凉滑的玉佩。
　　“你明天不走的话，我带你去见她，她人可好说话了。”
　　“我娘亲一定不想走，她三年没见夏姨了，肯定得多留两天。”
　　“那你滚去睡觉吧”月竹生困意来袭，打了个哈欠径直走上了床 ，“明天带你去哈。”
　　清珀刚想说什么，却听到了一阵呼噜声，撇着嘴巴无语地离开了，还顺手把房门关上了。他走到外面，看见亭中二人还在有一搭没一搭聊天，走到母亲身前化身成一只红色狐狸。续荷慈爱地把狐狸抱在怀里轻轻拍打哄睡，继续跟月夏聊着三年里的故事。
　　清珀蜷在母亲怀中，睡眼朦胧。
　　月亮高悬，几片云随着风飘远，几颗潦草的碎星闪烁。
　　月亮底下，一间琉璃窗子的小阁楼，白衣女子站在窗前看月亮。她褪下白日里宽大的衣裳，穿着简单寝衣。握着箫的手指用力，泛起了白。手腕上有暗红蜈蚣般伤痕，皮肉错落牵连，缝合得很不好，但是很结实。一阵风吹来，她的长发飘起，脖子上也是同样粗糙的蜈蚣缝痕。她将箫举至唇前，黑暗孤寂的巷子里传来凄美箫声，回音婉转流荡在巷头巷尾，像是一个幽怨的女鬼哭诉往事。
　　“殿……小姐！”毛貌的绯红色瞳仁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好看，但是他太瘦了，所以白阁甚至错将他看作是一根柱子，直到他突然开口。
　　箫声停止。
　　“我有点烦闷。”白阁轻轻说着，制止了想点灯的毛貌，继续望向窗外的月亮。
　　“月亮好看！”他紧盯着白阁，神情中流露出一丝疲惫。
　　“也不是很想找，只是觉得很乏味，想找点事情做。”白阁顿了一下，看向毛貌继续说：“你以前胖乎乎的，不似现在。”
　　“许是……体质不同，到了年纪就瘦了。”
　　白阁淡淡地“嗯”了一声，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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