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心所意

　　　　初秋傍晚的风带着暖意，拂过教学楼喧闹的走廊。放学铃声的余韵还在空气中振动，走廊上已是人头攒动。

　　盛弈和随卿并肩随着人潮下楼，蓝白校服在移动的人流中格外和谐。最后一节历史课那道关于禅让制的选择题，成了两人之间未完的辩论。

　　“我还是觉得A选项对。”盛弈侧过头，眉宇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执拗，声音清亮。

　　随卿微微摇头，一缕黑色碎发被风撩起，在他额前轻轻晃动。“A选项本身没错，”他声音平稳，“但在题目给出的材料里，没有直接体现。”

　　盛弈不依不饶，下楼的脚步都慢了下来：“我觉得题目中能推导出禅让制巩固了儒家伦理，因为禅让本身就是选择了民心所向的统治者……”

　　随卿认真听着，微微侧头，目光落在盛弈因争辩而神采飞扬的脸上。少年的校服拉链只拉了一半，白色T恤领口歪斜着，露出一小段清晰的锁骨线条。他洗得泛白的球鞋鞋尖正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磕着楼梯扶手旁的金属栏杆，发出细微的“嗒、嗒”声。

　　那双眼睛尤为引人注目，乌黑瞳仁清透明亮，正无比专注地凝望着他，带着不自知的、干净直白的期待，仿佛在说“快认同我”。明明头发已被迫修剪得服帖，头顶却有一小撮不听话的发丝固执地挺翘着，在流动的空气里微微颤动。

　　楼下，放学的人潮达到顶峰。大片白色校服上衣汇成汹涌移动的河流，其间点缀着几抹跳脱的蓝色，喧哗声浪层层叠叠。

　　高一教学楼前那片绿地区域，站着几个袖子上有浅绿色高二标识的身影。那是颜昕、唐舟和程安枝，都是随卿从小玩到大的发小。

　　随卿下意识拉了拉单肩书包带，脚步不着痕迹地缓了下来，视线越过攒动的人头望向那片绿荫。

　　盛弈虽然不明所以，但看到随卿放缓脚步，也很自然地跟着调整了速度。

　　两人在一楼大厅入口处面对面站定。四周川流不息、喧闹鼎沸的人潮仿佛被无形屏障隔开，在他们周身形成一小片奇异的安静区域。

　　不等盛弈把那份精心准备却未必严谨的论据完全铺开，随卿已经利落地从校裤口袋里掏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快速轻点，然后将亮起的屏幕直接举到盛弈眼前。

　　“加个微信吧，”他语速略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干脆，“现在有点事，晚上微信上细说。”

　　盛弈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看着眼前低头专注操作手机的同桌，也迅速解锁手机点开个人名片二维码递了过去，动作带着难得的乖巧。

　　“嘀”的一声轻响，扫码成功。随卿手指翻飞，迅速发送好友申请。“记得通过。”他丢下这句话，人已三步并作两步跨下最后几级台阶。单肩书包随意晃荡着，他回头朝还站在原地的盛弈扬了扬手，动作干脆利落。

　　盛弈下意识抬手挥了挥，目光追随着那个清瘦挺拔的背影，看着他利落转身汇入校门口那片蓝白色的人流中，很快难以分辨。

　　手机屏幕亮起，一个好友申请提示跳了出来。头像很特别——两个毛茸茸的小脑袋亲昵地凑在一起，是一只萨摩耶和一只英短蓝猫依偎的背影。萨摩耶雪白的耳朵精神地竖着，透着憨态可掬的机灵劲，蓝猫则显得沉稳许多。

　　微信昵称却带着戏谑的跳脱：【精神病院VIP】

　　盛弈看着这组合，莫名觉得想笑，又觉得反差违和。指尖下意识点开对方朋友圈入口，里面却干干净净，一片未经开垦的白，连一条横线都没有，带着拒人千里的疏离。

　　盛弈指尖在屏幕上轻点：【通过】。

　　随卿慢慢踱步到教学楼侧方的梧桐树下。

　　枝叶在初秋依旧苍翠繁茂，树冠在地上投下大片晃动的光影。

　　树下，颜昕和唐舟面对面站着。颜昕背对教学楼，披肩长发柔顺垂落肩头。对面的唐舟正神采飞扬地说着什么，眉梢眼角洋溢着自信的光彩。不用猜，随卿都知道，他们谈论的焦点九成九是今天的数学题。

　　随卿不止一次感到困惑：明明选了文科的颜昕，为什么每天雷打不动非要听理科重点班的唐舟讲数学？文理科数学难度天差地别。难道放学后这短短十几分钟，“数学补习”效率会格外高？

　　程安枝对此也表示过疑惑，但她显然看得更开，此刻只抱着“静静观察，不予置评”的态度，靠在颜昕身上像个慵懒的挂件。

　　“你当然不懂。”程安枝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带着懒洋洋的调侃。

　　随卿撇撇嘴，脸上写着“好像你很懂似的”的不屑。

　　“暧昧嘛，就是这样的。”程安枝下了结论，语气老道。她正歪着身子，将大半重量懒懒地靠在颜昕单薄的肩膀上。

　　高高马尾束得干净利落，几缕碎发垂在颈边。校服外套松松垮垮搭在肩头。嘴里含着草莓味棒棒糖，一边腮帮子微微鼓起。

　　她低着头，双手极其专注地摆弄着手里一条明黄色缎面蝴蝶结发带，神情带着不易察觉的嫌弃，却又精细地翻来覆去检查每一个褶皱。

　　随卿单肩背着包慢慢走近。

　　颜昕站在唐舟身边，两人标准面对面姿势，但颜昕比身高腿长的唐舟矮了将近半个头，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唐舟微微前倾的身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透出几分小心翼翼的、未经言明的环抱感。

　　唐舟站在颜昕左侧，右手在空中几不可察地停顿一瞬，然后极其自然地轻轻落在颜昕浅蓝色书包侧袋上，拂去上面沾染的一点微尘。动作轻得像触碰易碎珍宝。

　　“那个……”唐舟声音响起，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眼神亮亮的，“上个月参加的物理竞赛，复赛成绩今天中午公布了。”

　　他顿了顿，目光飞快瞟了颜昕白皙侧脸一眼，又迅速飘开，看向旁边梧桐树干，耳根悄然泛起不易察觉的薄红：“我……拿了二等奖。”

　　说完，他像是有些不好意思，抬手挠了挠修剪得短短的头发，眼神刻意飘忽着，但余光却始终牢牢锁在身边女孩清秀的眉眼上。

　　颜昕眉眼弯弯，唇角扬起温柔得像初绽栀子花的笑容：“恭喜你，唐舟，真的很厉害！继续加油呀。”

　　唐舟的脸瞬间红得更明显，连脖颈都染上淡淡粉色，声音有点磕巴：“也……也没有特别厉害啦，还有一等奖的同学呢……”

　　两人自然而然地肩并肩，聊起课堂琐事和即将到来的周末。女生双手轻轻揪着书包肩带，微微仰脸，笑靥如花。身旁男生微微侧头，目光专注地、近乎贪恋地落在她脸上。那十几厘米的恰到好处的身高差，让两个并肩依偎的身影在摇曳影子里显得异常和谐。

　　随卿和程安枝默契地放缓脚步，落后了几步，渐渐并排走在前面两人身后，像两个安静观察者。

　　程安枝还在跟那条明黄色发带较劲，眉头微蹙，一言不发，指尖捻着光滑缎面。

　　随卿看清她手里反复摆弄的东西，促狭地凑近一点，压低声音：“谁送的？这么爱不释手？翻来覆去地看……追求者？”语气里带着明显调侃。

　　程安枝头也不抬，语气冷淡：“不是。”

　　随卿调整了一下单肩书包带子，又凑近些，几乎贴到程安枝手臂，试图近距离观摩那条在他看来风格略显“浮夸”的发带，继续逗她：“让我看看嘛，品味这么……独特？”

　　话音未落，程安枝眼疾手快，一巴掌精准拍在他靠近的肩膀上，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推力。

　　随卿猝不及防，被推得原地打了个趔趄，自由旋转小半圈才稳住身形。趁这功夫，程安枝已经飞快地把发带卷好，拉链“唰”地拉开黑色双肩书包，迅速将发带塞进最里面夹层，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在隐藏什么罪证。

　　随卿站稳身形，目瞪口呆地看着程安枝这套流畅的“防守反击”，好奇心更重了，他挑眉：“啧，反应这么大……还是那小孩送的？”他指的是那个总跟在程安枝身后、顶着一头醒目蓝毛、年纪小几岁的初中生。

　　程安枝冷冷扫他一眼，眼神像带着冰碴子：“不是。”她顿了顿，补充道，“程铭给的。”程铭是她的亲弟弟。

　　随卿撇撇嘴，脸上露出“我就知道”的欠揍表情，夸张地往旁边躲了躲：“我说呢，这风格……挺别致哈，你弟的直男审美，一如既往地稳定发挥。”

　　程安枝毫不留情地反击，语气平淡却杀伤力十足：“总比你的品味强点。”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随卿那身除了校服就是基础款黑白灰的穿着。

　　提到那个总跟在程安枝身后、比她小三岁、像小尾巴一样执着粘着她的蓝发初中生，随卿神色正经了些，压低声音带着难得的认真：“姐，说真的，你要真对那小孩没半点那方面想法，趁早断了他念想。他跟在你身后跑了这么多年，要说他心思单纯只想当普通跟班……你自己信吗？”

　　程安枝无奈叹气，像是这个问题已被问过太多遍。她把塞进书包夹层的蝴蝶结又掏出来，在掌心看了看，然后小心叠成更小的方块塞进校服外套内侧口袋，动作间带着一丝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珍重。“我拒绝他的次数还少吗？哪次说得不够清楚？”

　　随卿想起那个眼神倔强、在程安枝面前却总是显得笨拙慌乱的蓝发少年。他双手交叉枕在脑后，望着前面唐舟和颜昕并肩行走、偶尔手臂会不经意触碰到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轻声说：“但我有种直觉……你俩长大以后，说不定会谈恋爱。”

　　程安枝立刻转头看他，眉头微蹙，琥珀色眼睛里带着真实困惑和被冒犯的不悦：“为什么？你从哪儿得出的荒谬结论？”

　　随卿目光掠过她下意识护着外套口袋的动作，那里装着那根“品味别致”的发带。他下意识用指节刮了刮挺直的鼻梁，语气不确定：“直觉吧。而且……”他顿了顿，“你们俩，在某些地方，挺像的。”都带着点不为人知的固执，和用冷漠伪装起来的柔软。

　　程安枝还想追问像在哪里，前面的颜昕恰好转过头来，脸上带着被夕阳烘暖的浅浅笑意，朝落在后面窃窃私语的两人招手：“你们俩在后面磨蹭什么呢？快点啦！”

　　前面的唐舟和颜昕，随着轻快步履和低低交谈，身体自然地靠近，在某个瞬间几乎肩碰着肩，然后又因为某个话题稍稍分开，下一秒又因为一个笑声再次不经意拉近距离，像两条做着螺旋运动的轨迹线，缠绕却始终未曾真正交汇。

　　一阵稍强的秋风掠过，撩起颜昕柔软的长发，几缕带着清香的发丝轻盈拂过唐舟白色校服衬衫袖口，留下转瞬即逝的微痒痕迹，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洗发水香气。

　　随卿用下巴轻轻点了点前面那对周身仿佛弥漫着粉红气泡的背影，小声问身边的程安枝：“他们俩……现在这算怎么回事？进度条到底拉到多少了？”

　　程安枝摇摇头，目光落在前面那两个挨得极近、书包上挂着同款不同色小熊挂件的影子上，那两个毛绒小熊随着主人步伐同步摇晃。“暧昧期吧，”她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今天作业很多，“而且，跟去年这时候比，毫无进展，原地踏步。”

　　“啊？”随卿有点愕然，眼睛微微睁大，“去年就卡在75%了？这缓存了一年？服务器崩了还是咋的？”

　　程安枝耸耸肩，一脸“我也很费解，人类的情感真是复杂难懂”的表情，将嘴里的棒棒糖换了个位置：“谁知道呢。或许……他们就享受这种‘友达以上，恋人未满’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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