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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鸣半夏
游乐园的霓虹灯在身后渐次熄灭,梧桐叶的阴影爬上柏油路面。纪怀景踩着月光下斑驳的树影,听见谌时运动鞋底碾过枯叶的沙沙声。方才系在许愿树顶的塑料星星在记忆里摇晃,像悬在夜幕上的铃铛。
"你看,"谌时突然停步,鼻尖几乎贴上路边的玻璃橱窗,"这个本子好像星空。"
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灯光像融化的奶油淌出来,橱窗里陈列的深蓝色笔记本洒满银箔,封面用凸起的烫金勾勒出星座图案。纪怀景的指尖在玻璃上描摹猎户座的腰带,听见谌时轻声哼起《小星星》的旋律。
自动门打开的瞬间,暖风裹着关东煮的香气扑来。谌时蹲在货架前挑选荧光笔,发梢扫过纪怀景垂在身侧的手背。纪怀景拿起那本星空笔记本,内页夹着的书签飘落——是片压制的梧桐叶,叶脉间印着"上花陌路23号"。
"要买吗?"店员打着哈欠问。
纪怀景摇头,却悄悄记住了出版社的名字。结账时谌时买了三色团子,糯米裹着红豆沙在微波炉里转出甜香。他们坐在便利店外的长椅上,谌时咬开团子时溢出的馅料沾在嘴角,像抹胭脂。
"张嘴。"纪怀景递过纸巾。
谌时却突然倾身,将竹签上的团子抵在他唇边。白玉团子还带着体温,纪怀景咬下的瞬间,红豆沙在舌尖化开,甜得发颤。夜班公交从远处驶来,车灯扫过谌时含笑的眼瞳,仿佛流星划过深潭。
回家的巷口亮着橙黄的路灯,飞蛾在光晕中跳着破碎的圆舞曲。纪怀景摸出钥匙时,金属碰撞声惊醒了蜷在邮箱上的三花猫。猫咪伸懒腰的弧度让他想起谌时在旋转木马上张开的双臂。
二楼窗台亮着暖光,外婆织毛衣的剪影投在窗帘上。纪怀景轻手轻脚上楼,背包里的梧桐叶书签擦过笔记本,发出蚕食桑叶般的细响。他打开台灯,从抽屉深处取出铁盒,新买的星空笔记本恰好能装下这些年攒下的车票——从梅清到吴山的泛黄票根,边角还沾着雨渍。
手机突然震动,谌时发来照片。画面里是便利店橱窗的倒影,两个模糊的身影并肩而立,头顶的星空笔记本正在发光。附文写着:"今天忘记说,你睫毛上沾了棉花糖。"
纪怀景走到浴室镜前,果然在右眼睫梢找到一丝糖絮。他小心地用镊子夹起,糖丝在台灯下折射出七彩光晕,像封存了今夜所有的星光。铁盒最底层躺着五岁时的玻璃珠,此刻正与新收藏的糖絮静静对望。
周一的晨雾还未散尽,纪怀景在校门口被塞了个温热的纸袋。谌时围巾裹到鼻尖,呼出的白气模糊了笑容:"外婆做的桂花糕,说谢谢你上次修好收音机。"
晨光斜切过实验楼的玻璃幕墙,在纪怀景的笔记本上投下菱形光斑。他习惯性地翻到扉页——那里本该是一片空白,却多了一行铅笔字迹,像道隐秘的电流,猝不及防击中他的视网膜。
"送给小景"四个字蜷缩在猎户座腰带下方,字迹很轻,仿佛怕惊扰了纸面的平静。纪怀景的指尖悬停在"景"字上方,那里有细微的金粉反光,像是谁偷偷从美术课顺来的颜料。他记得这种金粉,上周谌时用它涂满了整张物理试卷的边角。
橡皮擦的痕迹很重,纸面起了毛边。纪怀景数了数,至少改过三次:第一次的"景"字太潦草,第二次的"送"字写歪了,第三次...他忽然意识到什么,迅速合上本子。六班教室的窗口闪过一道身影,谌时正假装在看操场,却把整张脸都贴在了玻璃上。
下课铃响起时,纪怀景还在描摹那行字。他注意到"小"字的竖钩有个微妙的弧度,和谌时画电路图时的习惯一模一样。走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很轻,但在嘈杂的人声中格外清晰——谌时总是用脚尖先着地,像只偷溜进教室的猫。
"电路图画得不错。"谌时的声音从后门飘进来,带着刻意伪装的随意。纪怀景没抬头,但听见对方书包上的金属扣撞在门框上,发出清脆的响动。那是种特别的声波频率,和旋转木马顶棚的风向标转动声完全不同。
"猎户座画歪了。"纪怀景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他感觉耳根发烫,因为谌时正用膝盖抵着他的椅背——这是他们之间特有的测量方式:体温高于37.2度代表紧张。
美术室的门虚掩着,三月风挟裹松节油气味钻过门缝。纪怀景弯腰捡起那张草稿纸时,指尖触到纸面细密的褶皱——像是被人反复揉捏又展开,如同谌时总也捋不平的校服衣领。
纸上的"景"字从潦草到工整,在光影里铺成一道隐秘的阶梯。最末一行被金粉涂得过分用力,铅笔芯甚至戳破了纸背。纪怀景的拇指抚过那个颤抖的"日"字旁,那里洇开一小片汗渍,让他想起上周暴雨时,谌时翻墙溅在裤脚上的泥点。
"你在这啊。"
声音贴着耳后炸开时,纪怀景的肩胛骨骤然绷紧。薄荷糖的凉意突然从口袋渗透进皮肤——谌时总能把这种廉价的糖果藏进他意想不到的地方,像在玩一场永不终止的捉迷藏。
"电路图..."他转身时带起一阵气流,草稿纸在掌心沙沙作响,"为什么画在扉页?"
谌时的睫毛飞快眨动三次。这是他的防御机制,每当要掩饰什么,眼睫就会像秒针般精确震颤。汗湿的篮球服贴在他后背上,蒸腾出青柠味洗衣粉的气息,混着美术室飘来的鸢尾花香,在两人之间织成一张粘稠的网。
"怕你找不到重点。"谌时突然伸手扯过书包,金属扣"咔嗒"撞上门框。这次纪怀景终于听清了节奏:三短三长三短,求救信号的频率。
风掠过走廊,吹起谌时乱翘的发梢。他耳后有一道新鲜的红痕,是画电路图时压出的褶皱印。纪怀景的喉结动了动,口袋里的薄荷糖纸突然变得滚烫——那张被折成猎户座形状的糖纸,此刻正硌着他的大腿,如同某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远处传来篮球落地的闷响,谌时突然退后半步。阳光从他背后的窗户斜切而入,将两人的影子钉在地面。在影子的交界处,纪怀景看见谌时的食指在裤缝边轻敲,那是他们儿时自创的密码:
·-·····-·(R-S-R,"日升日落"的暗号)
美术室内突然传来画架倒塌的声响,惊飞了窗外的灰斑鸠。谌时转身跑开时,纪怀景摸到那张草稿纸背面凹凸的痕迹——用铅笔反复描摹的,是梧桐叶的脉络。
谌时蜷在医务室铁架床上,挽起的裤管露出渗血的纱好的,"可能会疼。"纪怀景用棉签压住伤口边缘,谌时忽然伸手碰他眉骨:"这道疤,是三年级替我挡的钢管?"蓝白校服随着动作滑落,露出锁骨下方结痂的抓痕。
碘酒在纱布上洇出琥珀色光晕。纪怀景的指尖无意擦过他脚踝内侧的月牙形疤痕,那是二年级时谌时翻墙给他送课堂笔记摔的。此刻那道旧伤正在雨气里泛红,像他们藏在储物柜里的千纸鹤正在褪色。
"别动。"纪怀景按住他乱晃的小腿,掌心下的肌肤烫得反常。缠绕纱布时瞥见谌时脚背的擦伤,排球赛时他扑救砸向自己的球留下的,结痂边缘还粘着体育馆的塑胶粒。
惊雷劈开乌云,谌时突然抓住他手腕:"你当年给我的伞..."呼吸扑在纪怀景后颈,"为什么刻着木樨花?"纱布随动作松散开来,露出膝盖上未愈的淤青——上周替谌时挡住失控的自行车留下的。
纪怀景的剪刀悬在半空。雨点敲打玻璃的节奏,像极了车祸那天急救仪器的嗡鸣。他最终只是把纱布末端塞进胶布:"木樨花能镇痛。"母亲总在床头插这种白花,最后那天急救车上也落着一枝。
谌时忽然扯开他校服领口,指尖按在锁骨瘀伤:"那这个呢?"是前天和霸凌者扭打时撞在储物柜上的。纪怀景拍开他的手,却被他反手握住手腕:"你以为我不知道?张磊他们往你课桌倒红墨水时...…"
走廊传来苏晓晓的惊呼,两人仓促分开。谌时耳尖泛红地摸出颗薄荷糖:"止痛的。"糖纸皱痕和他们去年在医务室偷藏的退烧药如出一辙。
暴雨中的蓝格子伞倾斜成三十度角,谌时肩头淋湿的深痕,和初三那年撑伞等他值日的弧度一模一样。纪怀景在伞柄裂缝处摸到凸起的刻痕——不知何时被添上了"JC?HA"的缩写,字母边缘还沾着体育馆的塑胶粒。
公交站广告牌播放着交通安全宣传片,谌时突然攥紧他袖口。飞驰而过的卡车溅起水花,纪怀景下意识转身挡住他,就像母亲葬礼那天,谌时在暴雨中捂住他耳朵隔绝吊唁声。
"我不会消失。"纪怀景突然开口,看着水洼里两人交叠的倒影。谌时把薄荷糖塞进他掌心,糖纸折成的千纸鹤正在雨中舒展翅膀。
早在初一下开学前,二人,在某个时刻会过面。
九月的阳光透过教室的玻璃窗洒进来,空气中飘着粉笔灰的味道。谌时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手里转着一支新买的钢笔,目光却时不时瞟向教室后排的角落。
他……回吴山了?
李淮安坐在最后一排,低着头在课本上写写画画。他的校服衬衫熨得一丝不苟,领口的纽扣扣到最上面一颗,整个人像一座安静的冰山,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喂,新同学!"前排的苏晓晓突然转过身,笑嘻嘻地戳了戳谌时的胳膊,"你认识李淮安吗?他好像……和你一个学校吧。"
谌时愣了一下,随即摇摇头:"不认识。"他说这话时,余光瞥见李淮安的笔尖在纸上顿了一下,留下一团墨渍。
下课铃响起时,谌时故意慢吞吞地收拾书包。教室里的人渐渐走光,只剩下他和李淮安。阳光斜斜地照在李淮安的课桌上,谌时看见他的课本上画满了奇怪的符号,像是某种密码。
"李淮安,你还认识我没。"谌时终于忍不住开口,"你画的这是什么?"
李淮安抬起头,眼神冷得像冰:"不关你的事,谌时。"
谌时被噎了一下,心里莫名涌上一股火气。他一把抓起李淮安的课本,翻到封面:"李淮安,你装什么高冷?我们明明——"
从小就认识。
话还没说完,李淮安突然站起身,一把夺回课本。他的动作太快,谌时的手被书页划出一道细小的伤口。
"嘶——"谌时倒吸一口冷气,低头看着手背上渗出的血珠。李淮安的眼神闪动了一下,从书包里摸出一个创可贴,默默递过来。
谌时接过创可贴,发现上面印着卡通图案,和他小学时常用的那种一模一样。他抬头看向李淮安,却发现对方已经背起书包,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
变化挺大。
阳光透过窗户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谌时站在原地,看着手背上的创可贴,突然笑了。
在梅清,发生什么了。
那天美术班放学时,天空突然下起了雨。
谌时站在美术楼门口,看着越下越大的雨势,懊恼地拍了拍脑袋。他早上出门太急,忘记带伞了!
"要一起走吗?"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谌时回头,看见李淮安撑着一把深蓝色的雨伞,静静地站在那里。雨点打在伞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谌时愣了一下,随即钻进伞下。两人并肩走在雨中,伞面不大,他们的肩膀时不时碰在一起。谌时闻到李淮安身上淡淡的薄荷味,混合着雨水的清新。
"你为什么……突然回吴山了?"谌时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几乎被雨声淹没。"而且,转学?"
李淮安侧着头看他:"你怎么知道我转学了?"
"有名单的…你在三班对吧。"
李淮安没有回答,只是把伞往谌时那边倾斜了一些。谌时注意到他的右肩已经湿透了。
"你这伞这么倾斜,怕不是暗恋我吧。"谌时耸耸肩,开玩笑道"你右肩,湿了。"
李淮安的脚步顿了一下,伞面上的雨声突然变得密集起来。谌时看见他的耳尖微微发红,忍不住笑了。
"你笑什么?"李淮安的声音有些恼羞成怒。
"没什么,"谌时伸手接住一滴从伞骨滑落的雨珠,"就是觉得,你不一样了。"
李淮安没有接话,只是把伞又往谌时那边偏了偏。雨越下越大,他们的影子在地上交叠,像一幅未完成的水墨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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