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蓬沉树

　　暮色像打翻的墨水瓶般洇染天际时，林沉树正对着馄饨汤里漂浮的葱花出神。

　　虾仁馅的馄饨已经凉了，凝结的油花在碗沿聚成浅金色的环，就像那个雷雨夜他背着高烧的蓬青冲进急诊室时，医院走廊顶灯投下的光晕。

　　他无意识地用瓷勺碾碎馄饨皮，直到弟弟带着哽咽的声音刺破沉寂：“哥，你闻不到自己身上消毒水的味道吗?在诊所值完夜班又去送外卖，这种日子你还能撑多久?"

　　汤匙撞在碗底发出清脆声响。林沉树盯着弟弟发红的眼尾，那里还沾着去年冬天他亲手给围上的羊绒围巾的纤维。

　　巷子口卖糖炒栗子的吆喝声突然变得刺耳，他想起七岁那年蓬青蜷缩在桥洞下发抖的模样，想起自己用打工钱买的第一个书包被醉鬼父亲撕碎时漫天飘飞的碎纸片。

　　”你以为重点高中的年级第二，是靠喝西北风考出来的?“他扯动嘴角想笑，喉结却不受控地滚动，“上个月给教导主任送礼的三干块..."

　　“所以就要赔上你的未来?“林蓬青猛地起身，木质椅脚在地面别蹭出尖啸。

　　玻璃窗外掠过骑单车的少年，车筐里塞着鲜红的灯笼穗子，晃得他眼底泛起水光：“你总说父母抛弃我是他们的错，可如果当年不是我非要跟着你离家出走..."他颤抖着抓住哥哥布满冻疮的手，医用胶带缠裏的指节硌得掌心生疼，“现在回学校还来得及，医生说我的病已经..."

　　"青鸟!“林沉树突然暴怒地甩开他的手，后腰撞上邻桌时带翻了一摞汤碗。

　　瓷片碎裂声里，他看见弟弟踉跄着扶住墙，单薄的肩胛骨像折翼的蝶般颤抖——就像初三那年蓬青被锁在器材室整整一夜后，他踹开门时看到的情景。

　　那些霸凌者讥笑的脸和弟弟蜷缩的身影在记忆里重叠，让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柜台上煮馄饨的铜锅咕嘟作响，蒸腾的热气模糊了林沉树的脸。他摸到裤袋里皱巴巴的医院缴费单，想起昨夜在急诊室走廊听见的对话：“3床那孩子的医药费，家属还没凑够钱?”白炽灯管在缴费单的数字上投下惨白的光：76842.36。这个数字像铁链般绞紧他的咽喉，远比高三模考卷上鲜红的“712分”更触目惊心。

　　街边灯笼摊的暖光透过玻璃晕染进来时，林沉树正凝视着弟弟后颈淡青的血管。

　　那里有他昨天新发现的淤痕、在蓬青躲闪的眼神里被解释成体育课碰伤的。“元宵节要兔子灯还是莲花灯?“他试图转移话题，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校服袖口的线头——这是蓬青上周替他缝补时留下的针脚。

　　当林蓬青的眼泪终于砸进凉透的馄饨汤里，林沉树逃似的冲进了寒风。

　　暮色中的长街仿佛没有尽头，他机械地数着路过的灯笼摊：第一个挂着鲤鱼灯，第二个摆着走马灯，第三个..本该有蓬青最爱的雪兔灯的位置，此刻只剩空荡荡的竹架在风里摇晃。

　　摊主说最后那只兔子灯被穿附中校服的男生买走了，他望着对方手机照片里少年明媚的笑脸，突然被某种尖锐的痛楚贯穿心脏——那是十七岁应有的模样，不是消毒水味的外卖箱，不是凌晨四点的馄饨摊，更不是被揉皱的大学保送申请表。

　　路灯次第亮起时，林沉树抱着突然想起要买的草莓蛋糕往回跑。

　　玻璃橱窗映出他过早佝偻的肩背，与身后追逐打闹的中学生形成讽刺的对照。甜品店旋转门转动的瞬间，他听见自己支离破碎的喘息，看见角落里那个蜷成团的少年——林蓬青正死死捂着耳朵哭泣，指缝间露出半截诊断书，在满地瓷片折射的冷光里，纸页上精神药物价格的字样格外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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