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汽水与钢琴键下的心跳

　　七月的水泥路蒸腾着暑气，肖凌把校服袖口拧成麻花又松开。范琪的掌心比她更潮，汗液在指缝间黏成透明的膜。

　　空调外机喷出的热风掀动范琪的裙摆，肖凌突然用鞋底碾扁空易拉罐："怕不怕？"铝皮扭曲的声响盖过了尾音。

　　范琪松开手，从书包侧袋掏出一块燧石塞进肖凌口袋，“你写的东西我都记在脑子里了。”

　　她们同时停在梧桐树下，树皮上留着经年累月的刻痕，最深那道是某届学生留下的"早"字。

　　"上周这儿有蝉蜕。"范琪的指尖拂过龟裂的树皮：“你说刻下这字的人，多年后会不会和对方结婚？”

　　肖凌看见她鼻尖凝着汗珠，"要是......"话头被范琪突然紧握的手截断，口袋里的信封硌着肋骨。

　　"没有要是。"范琪的呼吸喷在她锁骨上，"我们没做错什么，因为我们真的只是朋友。"

　　路过收摊的炒冰车时，肖凌对着融化的彩冰喊："喂！要不要叛逃啊？"

　　范琪的拇指摩挲她的腕骨，突然拐进窄巷。她把肖凌口袋中的信封往里推了推，"等高考结束那天，我要亲手拆封。"额头突然抵上对方沁汗的颈窝，像盖章般落下两秒的拥抱。

　　重新走上主路时，交握的手已经黏得扯不开。

　　"手心全是汗。"肖凌在裤腿上蹭了蹭，"像抓了条泥鳅。"

　　"那你倒是松手啊。"范琪故意甩了甩手腕。

　　"想得美！"肖凌抓得更紧，"万一路边窜出野狗怎么办？"

　　"野狗来了我先把你推出去。"

　　肖凌放慢脚步，侧头看她，"想好怎么做了吗？"

　　"硬闯收费站会被抓。"范琪的耳尖还泛着红，"但我会把栏杆撬松。"

　　肖凌笑了，"抢我台词？"

　　暮色漫过便利店招牌，范琪突然驻足："等我能炸开那些规矩时，你会在原地等我吗？"

　　"早跑没影了。"肖凌踢飞一颗石子，"我会顺着你的鞋印追。"

　　"不。"范琪整理她的校服领口，"下次换我追着你的背影跑。"

　　她们在分岔路口松开手，掌纹间粘着的汗水拉出细丝，在路灯下闪着最后一点微光。鞋跟敲击地砖的声音渐次错开，两人背过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今晚，我要见你。”

　　“好，老地方见。”

　　她们都没有回头，却都在笑。

　　推开门时，空调冷气裹着纸灰扑面而来。母亲背对玄关坐在钢琴凳上，铜盆里的琴谱正蜷成焦黑的蝶，水彩笔画的云朵在火舌间泛出最后的靛蓝。

　　"解释。"母亲把照片拍在灰堆上，塑封膜边缘卷起焦黄的水泡。

　　"您不是都看见了。"范琪碾碎一片飘落的残谱，"我被冤枉，只有肖凌来安慰，我咬了她。就这么简单。"

　　火钳突然擦过耳畔，金属尖端撬开壁炉边的瓷砖。范琪呼吸一滞——那个十三岁时发现的暗格正被打开，泛黄的幼儿园画作混着初中月考卷，连同肖凌的《冰与燧石》随笔散落满地。

　　"垃圾分类是基本教养。"火钳夹起燃烧的合影，八岁的她坐的笔直面前堆满了书，母亲坐在对面正在帮她挑选，"仪态管理是必修课。"她拿火钳敲打火盆边缘，"规矩是立身之本。"

　　范琪盯着钢琴旁那张精确到分钟的作息表，仿佛听见齿轮咬合的咔嗒声在耳膜上震动。

　　"明天转去国际学校，你的社交圈需要消毒。"琴凳砰然掀开，坐垫下压着父亲寄来的礼物，“要不是为你，你爸何必全年无休？我们都是为你好。”

　　"期末考也不让参加了？"范琪忽然笑出声，"真不像您的作风。"

　　母亲按下遥控器，电动窗帘机械地收拢。"那孩子像跟野草。"她伸手拿走范琪发间的发卡，"信里写的'银发卡'，是这件旧物？"她将发卡丢到火盆中，“你长大了该戴正经首饰，珍珠项链就不错。”

　　范琪看着火焰蚕食发卡，肖凌刻在内侧的鲸鱼纹正扭曲成焦痕。她突然转身扑向冰箱，抡起橘子汽水砸向地砖。爆裂的脆响中，橙色液体裹着玻璃碴溅上琴凳，她舔舐着嘴角咸涩液体轻笑：“终于能呼吸了。”

　　她踩着满地狼藉向玄关移动，玻璃碎片在拖鞋底发出细碎的悲鸣。母亲扑过来扯住她手腕：“你要去哪？”

　　“约好今天要见一面的。”范琪甩开钳制，表带崩裂的刹那，腕间淤青如褪色的刺青暴露在空气里。途中抓起电视柜上的裁缝剪——那是母亲缝演出服的旧物。

　　“不许去！”

　　范琪旋开三道门锁，夜风卷着未燃尽的纸灰扑上面颊。银刃开合间长发纷落，发丝与梧桐絮在楼道里共舞：“我可以转学，可以戴您选的珍珠项链。”她将断发甩进母亲颤抖的掌心，“但必须跟她道别。”

　　母亲说肖凌是"野草"——殊不知自家温室里精心培育的玫瑰，正用根系扒开泥土裂缝，与野草的根茎在黑暗里绞成死结。

　　皮带破风声传来的瞬间，肖凌闻到父亲袖口渗出的白酒味。这个味道像把生锈的钥匙，突然拧开了记忆的阀门——

　　母亲抱着她从外婆家回来，钥匙刚转半圈就闻到浓烈的酒气。打开灯，满地玻璃碎片浸泡在白酒里，折射出星星点点的寒光。母亲把她抱到沙发角落，转身跪在地板上捡拾瓷片。肖凌看见母亲肩膀在发抖，可当她抬头时，嘴角却硬生生扯出微笑："凌凌，数数妈妈捡了几片好不好？"

　　"不离。"母亲把肖凌往身后藏了藏。皮带在空中甩出残影，肖凌的哭声让父亲更加暴怒："闭嘴！再哭连你一起抽！"母亲转身将她整个裹进怀里，后背炸开的鞭痕像不断绽开的红梅。

　　当父亲扔掉皮带扑过来时，肖凌感觉自己突然腾空——他揪着自己睡衣后领拎到窗外。三楼的风卷起她的睡裤，母亲的指甲抠进窗框："我离！快把孩子放下来！"

　　那夜肖凌坐在母亲身后，借着月光数她背上肿胀的伤痕。十七道月牙形的印记，和她此刻胳膊上火辣辣的鞭痕完美重叠。原来有些记忆不是被遗忘，只是等着一道相似的伤口来唤醒。

　　"你终于用这东西抽我了。"肖凌抓住第二鞭，虎口震得发麻。童年悬空时的眩晕感突然复苏，她看到父亲手腕在颤抖。甩开皮带时，金属扣砸在地砖上发出脆响，"这次准备给我多少钱？才能掩盖你所谓的愧疚？"

　　"凌凌你别说了！"后妈的声音突然拔高。话音未落，父亲的巴掌已经挥到面前。肖凌抬手架住那只手，突然发现这个曾经能把她拎出窗外的巴掌，此刻力道轻得反常。

　　麻木感从指尖窜上肩膀，她盯着自己不受控制颤抖的双手。原来极致的愤怒会让身体背叛自己，这个认知让她觉得荒唐又悲凉。

　　"你去哪？"父亲追到玄关的脚步有些踉跄。后妈堵在门前："大半夜的别发疯！"

　　"你教他修剪我的物欲，说孩童时期的枝桠疯长会扭曲成材。"她突然抓起零钱罐砸向墙壁，硬币叮当散落，"你教他相信八岁女孩会偷珍珠，却不敢说那颗珠子卡在你麻将搭友的皮包里。"

　　后妈涂着玫红色唇膏的嘴张了张，肖凌抢先截断话头："你编造谣言诋毁我妈，让我整整三年没见到她。”声音陡然尖锐："你以为这些我都不知道吗？"

　　父亲伸手想拉她手腕，被猛地甩开。肖凌盯着他发黄的衬衫领口："这就是你必须离婚想要过的日子吗？"

　　记忆突然撕裂——七岁那年，调解室的绿色墙皮剥落成奇怪形状。父亲掌心紧贴她后背："凌凌乖，告诉阿姨妈妈是不是踢了你？"

　　"小时候贪玩，去同学家玩没留纸条，妈妈找了我四个小时。"她听见自己声音忽远忽近，"她找到我时踢翻了冰淇淋，可你......"手指几乎戳进父亲胸膛，"你处心积虑的要我的抚养权，难道就是为了这个破房子？"

　　后妈精心描画的眉毛拧成死结，"凌凌你冷静点！"

　　"我要怎么冷静？我受够了！"她盯着父亲躲闪的眼睛，"每天最煎熬的事，就是回到这个家！"摔门声震得楼道灰尘簌簌落下。肖凌最后关门的瞬间，瞥见父亲扶着鞋柜滑坐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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