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七章
子时三刻。
盛京城早已陷入死寂,梆子声穿透浓稠的黑暗,带着浸骨的寒意,敲在相府高耸的院墙之上,如同叩击着冰冷的棺盖。白日里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留下的血腥味似乎还未散尽,相府内部的气氛比这子夜更沉,更冷。所有明处的灯火皆已熄灭,只有“静观”书房的窗棂之后,透着一线幽微、却足以刺破黑暗的光。
书房内,烛火如豆。
顾凛之并未坐在书案后,而是负手立于那幅巨大的大雍舆图之前。玄色常服融入阴影,身形挺拔如孤峰,唯有烛火勾勒出他冷硬如石刻的侧脸轮廓。他的目光,如同穿透了时空的阻隔,长久地、沉凝地落在舆图上那片被朱砂笔深深圈注的北境冻土——靖北军殉国处。
空气中弥漫着墨香、药草苦涩、以及……一丝极其淡薄、却挥之不去的铁锈腥气。青锋包扎着手臂,如同最忠诚的磐石,沉默地侍立在书房角落的阴影里,呼吸都刻意放得轻缓,锐利的目光却如同出鞘的刀锋,警惕地扫视着门窗缝隙投下的每一寸黑暗。
时间,在更漏单调的滴答声中,被切割成无数细碎的片段,每一刻都沉重得如同铅块。
“笃…笃笃…笃笃笃…”
一阵极其轻微、带着特殊三长两短韵律的叩击声,如同鬼魅的低语,从书房内侧一扇毫不起眼的、与书架融为一体的暗门处传来。声音很轻,却在这死寂中清晰得如同惊雷!
青锋的身体瞬间绷紧,按在腰间刀柄上的手青筋毕露,眼中寒光暴射!顾凛之的目光,却依旧沉静地落在舆图上,只是那深邃如寒潭的眼底,冰层之下,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终于荡开。
暗门无声地向内滑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一股更加浓重的、混杂着陈旧血腥、汗水和长途奔袭带来的尘土与霜寒气息,猛地灌入书房!随即,一道高大魁梧、却微微佝偻的身影,裹挟着室外的寒气,如同受伤归巢的猛虎,踉跄着撞了进来!
来人一身半旧的深灰色粗布棉袍,上面沾满了泥泞和风雪的痕迹,几处边缘甚至隐隐透着暗红的血渍。他头发花白凌乱,脸上沟壑纵横,刻满了风霜与刻骨的疲惫,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着最后生命之火的炭星,充满了悲怆、愤怒,以及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正是前靖北军副帅,隐退十四载的韩振山,韩老将军!
他踏入书房的瞬间,目光便死死锁定了舆图前那道玄色的背影。那眼神,如同漂泊多年的孤魂终于找到了归途,又如同濒死的战士看到了最后的战旗!
“将军!”一声嘶哑、干裂、带着血锈味的低吼,从韩振山喉咙深处迸发出来!这声称呼,不是对当朝权相,而是对十四年前那场血色风雪中,曾并肩浴血、最终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袍泽们倒在饥寒与刀锋下的……北境军魂!
韩振山甚至没有行礼,他踉跄着向前扑了几步,每一步都沉重得仿佛踏在破碎的冰面上。他枯槁的双手,死死抓住胸前一个用油布严密包裹、被体温和汗水浸透的沉重长条包裹,仿佛那是支撑他活到此刻的唯一支柱。他的身体因为极度的激动和长途跋涉的透支而剧烈颤抖,呼吸如同破旧的风箱,粗重而急促。
顾凛之缓缓转过身。
烛光映照下,他看清了韩振山此刻的模样。那身染血的旧袍,那布满血丝、深陷的眼窝,那因极度痛苦和压抑而扭曲的脸庞……每一处痕迹,都无声地诉说着这十四年隐忍的煎熬和此行背负的千钧重担。
没有寒暄,没有问候。顾凛之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落在韩振山紧护在怀中的那个油布包裹上。那里面,是他等待了十四年,足以掀翻整个盛京、甚至颠覆大雍朝堂的铁证!
“东西……带来了?”顾凛之的声音低沉平稳,在死寂的书房中响起,却带着一种金铁交鸣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韩振山粗重的喘息。
韩振山猛地抬起头,那双燃烧着炭火的眼睛死死盯着顾凛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仿佛有无尽的悲愤与冤屈要喷薄而出!他不再说话,只是用颤抖得如同风中枯叶的手,极其艰难、却又无比郑重地,开始解开胸前那层层叠叠、被汗水和血水反复浸透的油布!
油布一层层剥落,露出里面一个同样陈旧、边角磨损严重的硬皮册子,以及……一柄断刃!那册子封皮是深褐色的硬牛皮,没有任何字迹,却透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和尘土气息。而那柄断刃,长约尺许,刀身宽厚,刃口布满细密的卷刃和豁口,刀柄缠着的皮革早已磨得油亮发黑,断裂处参差不齐,仿佛是被一股巨力生生砸断!
“噗通!”
韩振山双腿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膝盖与地面撞击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双手将那硬皮册子和断刃高高捧过头顶,如同捧着最神圣的祭品,又如同捧着自己和那三万袍泽未寒的尸骨!他的头颅深深垂下,花白的头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身体因极致的悲痛和压抑的呜咽而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沉的、破碎的嘶鸣。
“将军……顾将军……”韩振山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的血块,“末将……末将……愧对兄弟们啊!!”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浑浊的老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顺着他沟壑纵横、饱经风霜的脸颊肆意流淌,砸落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洇开一片片深色的水渍。
“这本……是当年靖北大营仓曹参军赵铁柱……在饿死前……用指血写在里衣上的账目!他……他偷偷誊录了所有入库粮草的实情!藏在……藏在他冻僵的尸体下面!这刀……是先锋营千总刘黑子的!他……他带着最后十几个兄弟断后……被狄人的重锤砸断了刀……也砸断了……命啊!!”
韩振山的声音哽咽着,泣不成声,巨大的悲痛几乎要将他撕裂:
“三万兄弟……三万条活生生的性命啊!不是死在狄人的刀下……是……是活活饿死的!冻死的!吃……吃了那掺了沙土、霉米……甚至……甚至有毒的粮……肠穿肚烂……活活疼死的啊!!” 他死死攥着那断刃和血书,指节因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仿佛要将这承载了无尽血泪的铁证捏碎,又仿佛要从中汲取最后的力量。
“十四年……整整十四年!末将像条丧家之犬……东躲西藏……装疯卖傻……就为了……就为了等这一天!等一个……能把兄弟们……用命换来的这血证……送到您手里的机会!!” 韩振山猛地将额头重重磕在金砖地面上,“咚”的一声闷响,如同敲响了为亡魂鸣冤的丧钟!
“将军!末将……替靖北军三万死不瞑目的兄弟……求您!求您为他们……讨一个公道!血债……血偿啊——!!!”
最后四个字,如同泣血的呐喊,带着积压了十四年的滔天恨意和无尽悲凉,在寂静的书房中轰然炸响!那声音,仿佛来自地狱深渊三万冤魂的齐声咆哮,震得烛火都为之摇曳,震得书架上的尘埃簌簌落下!
青锋紧握刀柄的手,指节已然发白,手臂上的伤口因用力而崩裂,鲜血再次渗出绷带。他死死咬住牙关,才抑制住那股从心底冲上喉头的、混杂着悲愤与杀意的嘶吼!眼眶已然赤红!
顾凛之站在原地,如同亘古不化的冰山。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深处,冰层……终于彻底崩裂!不再是冰冷的算计,不再是深沉的隐忍,而是一种足以焚毁天地、将万物化为齑粉的……滔天怒焰!那怒焰无声咆哮,几乎要冲破他冰冷躯壳的桎梏!
他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向跪伏在地、泣不成声的韩振山。每一步踏在金砖上,都发出沉重而清晰的回响,如同战鼓在亡魂的枯骨上擂动。
他伸出双手。
那双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曾握笔批阅江山,也曾握刀染血沙场。此刻,却带着一种沉凝如山的力道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稳稳地、无比郑重地,接过了韩振山手中那沾满血泪的硬皮册子和那柄沉重的断刃!
入手冰凉!那硬皮册子粗糙的触感,仿佛还残留着仓曹参军赵铁柱冻僵身躯的温度;那断刃冰冷的金属质感,仿佛还浸透着千总刘黑子滚烫的热血!这冰凉,却如同最灼热的岩浆,瞬间烫穿了他的掌心,顺着血脉,直抵心脏深处那埋藏了十四年的血色风暴!
顾凛之的手指,缓缓拂过那硬皮册子封面上凝固的、深褐色的、早已干涸的血渍。那血,来自一个在绝望中咬破手指、用生命留下真相的小小仓曹!他的指尖,又轻轻触碰那断刃上参差不齐的裂口。这裂口,见证了一个悍勇的千总在重锤之下刀断人亡的悲壮!
他缓缓翻开那本硬皮册子。
昏黄的烛光下,映入眼帘的,不是工整的墨字,而是密密麻麻、扭曲挣扎、如同鬼画符般的暗红色字迹!那是用冻僵的手指、咬破的指尖,蘸着自己的鲜血,在绝望与寒冷中,一笔一划刻录下的……地狱图景!
“天佑十一年冬,十月廿七,入库军粮三批,计五万石。签押:仓部司主事沈自清。验:米色灰败,霉气刺鼻,捻之成粉,掺沙石逾三成!”
“十一月初三,分发前锋营粮秣。士卒食后,上吐下泻者逾百,疑米中有毒!报上官,斥为‘妖言惑众,动摇军心’,鞭二十!”
“十一月十一,大雪封山。存粮告罄!以霉米、草根、树皮充饥。营中病倒者日增,腹如刀绞,哀嚎不绝……”
“十一月廿一,狄人叩关!将士空腹迎敌!力竭……力竭……赵铁柱绝笔……”
字字泣血!行行带泪!那扭曲挣扎的字迹,如同三万冤魂伸向苍穹的枯手,无声地控诉着那场被刻意掩盖的滔天罪恶!冰冷的数字背后,是无数年轻生命在饥饿、寒冷和剧痛中绝望挣扎、直至无声湮灭的惨烈图景!
顾凛之握着册子和断刃的手,因极度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那滔天的怒焰在他眼底无声地燃烧、咆哮,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彻底焚毁!但他只是死死地、死死地压制着。他闭上眼,仿佛能听到北境荒原上呼啸的风雪声中,夹杂着无数袍泽临死前不甘的嘶吼与痛苦的呻吟!
十四年的隐忍!十四年的等待!十四年戴着权臣的面具,在盛京这权力漩涡的最中心步步为营,如履薄冰!为的,就是这一刻!为了手中这沉甸甸的、浸透了袍泽鲜血的铁证!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韩振山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在烛火摇曳的光影中低徊盘旋,更添悲怆。
良久。
顾凛之缓缓睁开眼。眼底的怒焰已被强行压回灵魂的最深处,重新冻结成比万年玄冰更冷、更硬的坚毅与……决绝!那是一种足以撕裂苍穹、踏碎山河的决绝!
他将那染血的血书册子和断刃,极其郑重地放在书案之上。冰冷的紫檀木桌面,映衬着这两件承载了太多血泪与冤屈的证物,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肃杀之气。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依旧跪伏在地、悲痛欲绝的韩振山身上。
“韩老将军,”顾凛之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请起。”
青锋立刻上前,强忍着手臂的剧痛,小心翼翼地搀扶起几乎虚脱的韩振山。
顾凛之的目光扫过韩振山风尘仆仆、血迹斑斑的旧袍,沉声道:“青锋,带老将军下去。用最好的药,最妥帖的人照料。老将军身上所有的伤,我要看到痊愈。老将军的安全,”他微微一顿,语气陡然转厉,如同出鞘的利剑,“就是你的命!”
“是!主子放心!属下以性命担保!”青锋斩钉截铁,声音嘶哑却充满力量。
韩振山被青锋搀扶着,踉跄着走向侧室。他一步三回头,浑浊的泪眼死死盯着书案上那血书和断刃,嘴唇哆嗦着,最终只化作一声长长的、饱含了无尽悲怆与希冀的叹息。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顾凛之一人。
烛火跳跃,将他挺拔的身影投在身后巨大的舆图上,覆盖了江南水网,笼罩了盛京宫阙,最终,沉沉地、如同山岳般,压在了那片北境苍茫的冻土之上。
他缓缓踱步到书案前。
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刻刀,再次审视着那本染血的硬皮册子——《戍边录(残)》。赵铁柱,一个卑微仓曹的名字,此刻却重逾泰山!他的指尖,轻轻拂过册子扉页上那几行同样用血书写、却更加潦草、仿佛在生命最后时刻挣扎写下的字迹:
“粮有鬼!签押是假!转运使周康、仓部沈自清、户部侍郎张……皆……皆蛇鼠!背后……有……谢……”
字迹在这里戛然而止,被一大片喷溅状的暗红血污覆盖。
谢!
一个姓氏!一个指向性无比明确的姓氏!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闪电,瞬间照亮了那条盘踞在十四年血案最深处、操纵着无数傀儡的毒蛟!
顾凛之的唇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的、带着无尽杀意的弧度。
谢雍。
果然是你!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敲击在冰冷的紫檀木桌面上。
笃。
笃。
笃。
三声轻响,在寂静的书房中回荡,如同催命的鼓点,又如同开启最终决战的号角。
“墨鸦。”顾凛之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来自九幽寒渊,带着冻结一切的森然。
门扉边缘的阴影处,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无声滑出,单膝跪地,头颅深埋。
“主子。”
顾凛之的目光并未离开书案上的血书和断刃,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
“第一,动用我们在刑部、大理寺最深的那颗‘钉子’。将陈秉直暴毙案、长乐坊沈七命案、以及……今日相府遇刺案的所有卷宗、尸格、证物……无论明暗,全部封存。三日内,我要看到它们原封不动地出现在我的案头。”
“第二,”他的指尖轻轻点在那本染血的《戍边录》上,“将此册中,所有提及‘转运使周康’、‘仓部沈自清’、‘户部侍郎张显’的签押、转运记录,以及……扉页这几行血字,用密文誊录一份。誊录本,明日日落前,送到都察院右都御史冯子敬府上。要让他‘无意间’发现。”
冯子敬!朝中清流的中坚,与谢雍一系素有龃龉,且性格刚烈,素有“铁面”之称!更重要的是,他与当年因“靖北军粮”案受牵连、最终郁郁而终的某位老御史,有师生之谊!
这誊录本,不是证据,而是投向油锅的……火星!
“第三,”顾凛之的目光终于抬起,落在墨鸦低垂的头颅上,那眼神如同两柄淬了寒冰的利剑,“查清沈自清在刑部大牢的‘近况’。我要知道,他见过谁,说过什么,吃过什么,甚至……梦呓过什么。另外,动用我们在漕帮埋下的暗线,盯死所有从江南方向驶向盛京的漕船,尤其是……载有特殊‘货物’的快船。”
墨鸦心头剧震!主子这是要……双管齐下!一边用誊录本在朝堂上点火,引冯子敬这条“铁面”疯狗去撕咬谢系官员;一边则要死死盯住沈自清这个活口和江南可能潜逃的余孽!这是不给谢雍任何喘息和毁灭人证的机会!
“是!”墨鸦的声音刻板,却带着刺骨的杀意。
“还有,”顾凛之的声音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仿佛穿透了重重屋宇,看到了那座看似清贵无争的谢府,“盯死谢府。我要知道,那个从长乐坊废井里捞出来的密匣……此刻,在谁的手里。‘鬼手张’……也该有消息了。”
“鬼手张”……那个只认钱不认人、精通奇巧机关的旁门奇人!谢雍果然请了他去开那密匣!
“属下明白!”墨鸦沉声应下。
“去吧。”顾凛之挥了挥手,目光重新落回书案,落在那本染血的《戍边录》和那柄沉重的断刃之上。
墨鸦无声退去,融入阴影。
书房内,重归死寂。
烛火跳跃,光影在顾凛之冷峻的脸上明灭不定。他缓缓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断刃上那参差不齐的裂口,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沉凝如山的力道。
十四年的血债。
三万亡魂的泣诉。
盛京的棋局,已到了图穷匕见、生死立判的时刻!
他拿起书案上那枚代表着相府最高指令的玄铁令符,指腹缓缓摩挲着上面冰冷的浮雕蟒纹。然后,他将令符轻轻放在那本染血的《戍边录》之上。
玄铁令符,压着血写的真相。
如同冰冷的权柄,终于按在了那尘封十四年的、血淋淋的伤口之上!
顾凛之缓缓闭上眼。
书案上,烛火猛地一跳,爆出一朵细小的灯花。
窗外,遥远的天际,似乎隐隐传来一声沉闷的、预示着风暴将至的……惊蛰雷声。
盛京的天,要裂了。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