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边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伊蒂思考着。眼看着窗外的光线已近黄昏，哈里斯还是不见踪影，伊蒂告诉自己没关系，没有谁时时刻刻都能明白对方的潜台词，是自己说了要“私人空间”。但她还是没忍住往艾妮的通讯仪上送了个信号，却得知哈里斯一大早就出发了，只是状态太差他是坐高铁走的，到达时间不定。伊蒂暗自感谢两个朋友没有追问她现在的想法和打算，因为所有的思绪，不只是和哈里斯相关的，都仿佛化作锐利的碎片彼此在她的大脑中摩擦撞击，一阵阵余波震得伊蒂眼眶都发疼，一时间她痊愈已久的身体又泛起了丝丝幻肢痛般的冷意。
　　她在俄里恩爸爸和雷米爸爸的小花园里散步。冬日的小花园起身有些荒芜，但围篱的一圈冬青树仍是葱郁的模样，在仿佛被水稀释了的淡淡午后看起来就像油画中那些被定格，永恒不变的片片墨绿。伊蒂在白色秋千上坐下，用脚支着地。她已经很久没想过战争时发生的事了，又或者说，她从来没有认真去想过。因为在伊蒂看来，有些事如果你不去想，不拿着显微镜一点一点琢磨，它就不会对你有过大的冲击。在一片寂静中从高树上传来了几声婉转的啼叫，也许是一只鸟儿在呼唤着什么不知名的对象。伊蒂吐出一口白气，看着它静静地在空气中悬浮片刻，再慢慢褪色到虚无。她当然知道变化起于何时。

　　楼梯间没比刚刚的地窖好到哪里，不知道微粒家族是不是忙于大计顾不上打扫卫生这种平凡琐事，整个通道都散发着受潮石灰和类似排泄物的异味。台阶陡峭，但两人都没有去抓那看起来已经覆盖着厚厚“绒毛”的扶手，只是慢慢往上走着。在楼梯过半时他们终于感受到了能量的全方面恢复，伊蒂看到前方哈里斯的肩颈回到熟悉的蓄势待发的姿势，手上也攒起了小小的法阵，像是进攻前匍匐在草丛里的狮子。
　　就在这时，前方传来新的脚步声，似乎是有人等狱卒等得不耐烦了下来叫他，两人猛地站住了。“到拐角那，贴墙，”哈里斯低声道。
　　不多时，一个墩圆的身影出现在楼梯上，一手也提着一盏油灯，另一只手保持平衡似的举得很高，他全神贯注地盯着脚下的台阶，完全没发现自己刚路过了贴墙而立的两个人。轻微的啪嚓声，油灯熄灭了，咒骂声响起，但只说了一半就戛然而止。脚下的大理石台阶仿佛变成融化了的蜡，无声无息地吸收容纳着他，眼看已经到了腰际，那人刚要发出惊恐地叫喊，但有什么东西抵上了他的脖子，一个女孩的声音响起：“楼上多少人？快！你们的□□当然自己最清楚了。”
　　伊蒂和哈里斯已经到了楼梯口，刚刚那个人不知是被吓住还是怎样给出的情报令人难以相信，他说楼上只有十二个人，当被问及家族诗文和那个统领者时他一口咬定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但哈里斯认为他说的是真话，伊蒂便把对方留在大理石沼泽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从楼梯口看去，整座大宅透着一股死亡的气息，这当然和蛛网密布的天花板以及发霉的墙壁有关，但确实有另一种味道，一种什么东西由内到外慢慢溃烂的味道，浸入每个在此停留的人的毛孔。
　　伊蒂转过来，忽明忽暗的光线中，她的脸白得吓人，但双眼却像两簇黑暗中的火，闪烁着无比耀眼的光。一时间哈里斯呼吸都停顿了片刻，但随即就反应过来对方是在找他商量战略。他稳了稳心神：“一起，你远程，我近身。”
　　然而接下来的十几分钟对于两人来说是幻灭的。他们曾自诩聪明甚至引以为傲的法阵和控制在一群成年人面前完全不值一提。在开始两个毫无防备的人倒下之后，微粒家族其余的人立刻就反应过来配合得天衣无缝。这和楼下那两个狱卒完全不一样，每一个人都有着士兵般的反应能力和协调能力——微粒家族必然为此准备已久。
　　两个人被迫分开，伊蒂再一次被“冰封”时也看到他们给哈里斯注射了不知道什么药剂，男孩瞬间就瘫软下来，视线飘向了虚空中的某个小点。在这之后发生的事两个人现在都仍觉得像一场噩梦。那群人把两个未成年关进楼上的一个临时充当审讯室的小房间，把几个问题变换着花样扔给哈里斯：你们的外应都有谁；来这里目的是什么；是不是有叛徒给你们线索诸如此类。不管两人回答什么哈里斯都会挨上狠狠一击。伊蒂被两个人用力压住手臂就站在离哈里斯几步远的地方，眼睁睁看着对方开始还能回答他不知道，然而到后来就没有声音了。之前短暂的火苗熄灭了，渗透全身的冷意又重新注满她的每一条血管。这时所有人类个体的幻觉都泯灭了，伊蒂曾以为他们和别人不一样，以为那些在困境中只会哀求的人不自量力，但人类只是动物的一种，在面对最危急的环境时永远都给出令人厌倦的相似反应。她哀求，在哀求被忽视之后，伊蒂尖叫起来。这尖叫声仿佛是从女孩的心脏喷射出的血液，周围的人只感觉自己的心肺都隐隐约约疼痛起来，于是章家的身份短暂失效，伊蒂只感觉下巴上遭受了狠狠一击，上下牙齿用力磕在一起，嘴里瞬间涌起一阵血腥味，接着肚子又被谁踹了一脚，她像路边最低劣的老鼠一般蜷着身子贴着墙倒下，难闻的呕吐物混着血丝沾湿了衣服。
　　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步伐不缓不急，沉稳而有力。声音在门口停下，一个冷漠的女声响起：“够了，接下来这两个人交给我。”似乎有几声抗议，但立即就噤声了。一阵拖拖拉拉的脚步声，然后是门被关上的咔哒一声。伊蒂感觉有一双手把自己扶起来，她勉强睁开眼睛，一张熟悉的年轻面孔出现在眼前——艾格尼丝。
　　“是你……放开我——”伊蒂口齿不清地嘟囔道，但并没有力气推开她，几串血沫随着这句话又涌了出来。
　　视野中艾格尼丝的脸放大了，对方紧紧地靠过来，急促的语气之下有掩盖不了的慌乱：“别说话，我们时间不多，上面过一会儿就会派人下来。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派你们俩来，但这是唯一的机会。”伊蒂感受到一把小刀割开了自己左侧大臂，接着有什么东西被塞进了那个伤口里，像一颗小小的滚烫的药丸，她挣扎着发出痛苦的呻吟，另一只手想去把药丸抠出来，但只摸到了完好的皮肤。一阵喃喃低语，艾格尼丝的双手紧扣着伊蒂的太阳穴，与此同时后者听到女孩的声音在大脑中响起：“我刚放在你胳膊里的是千万微粒的组合变体，包含了微粒家族所有公开及未公开的历史，以及那篇最重要的诗文。回去告诉俄里恩和雷米，他们知道该怎么做。”
　　这段话就此嵌入伊蒂的潜意识，但她眼下浑身发冷，每个关节都在尖叫着控诉，听到两个爸爸的名字，迟钝的大脑终于跟上了现在发生的事：“你……是我们这边的？那个人怎么办？”
　　“我不是，不，也许我是……”对方别过脸，顿了顿，好像短促地叹了口气才继续回答，但避开了第一个问题， “没有所谓的那个人，那只是一个虚构的信仰，实际上只有一大群试图掌控一切的普通人。”年长的女孩站起身，开始在房间里踱步，“这和商量的计划完全不一样，你们俩现在成了他们的焦点，我之前准备的出逃计划完全用不上了。给我点时间。”伊蒂又缓了一会儿，总算是攒了点力气，慢慢四肢着地地向哈里斯爬去。
　　男孩仍有呼吸，但微弱了许多，他的右边眼睛高高肿起，肉眼可见的淤青像被踩得乱七八糟的口香糖，大小不一地紧紧黏附在他的皮肤上。最糟糕的是伊蒂感觉哈里斯整个人像是下一秒就要化成灰烬般烫手，她不得不打断年长女孩的思绪：“艾格尼丝，能帮我看一眼哈里斯吗？他还没醒过来，但体温高得吓人……求求你——”对方停下脚步，不知为何有些意味不明地看了伊蒂一会儿，好像是怜悯又好像是难过，她蹲下身子扒了扒哈里斯的眼皮，又用脑门贴了一下他的额头：“他没有大问题，你们的治疗师大概半个小时就能让他恢复如常。倒是你——”她凑过来，但又顿住，最后只用手背轻轻贴了一下伊蒂的额头，皱起眉，这次直接拉住对方的手：“你之所以觉得他的体温太高是因为自己现在就像冰块一样！不像是普通伤导致的，”她突然看起来非常烦躁不安，“他们给你用微粒控制了吗？”
　　然而伊蒂还没来得及回答外面就传来一片惊慌的响动，艾格尼丝迅速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踏过脏兮兮的大理石地板打开房门：“怎么回事——”
　　尾音直接消失了，靠墙而坐的伊蒂挣扎着挺直身子，越过艾格尼丝向外望去。
　　刚刚还坚固矗立着的大厅和走廊现在仿佛变成了一幅抽象派画作，颜料被打着旋抹开，黑色，白色，金色像是海浪中心的漩涡，在眼前缓缓转动着，仍在一点点带走剩下的府邸，纺锤转动，丝线抽离。仿佛浸了水的画卷，各种色彩带着一点油性七零八落地浮上水面，大小不一的斑点难堪地在水面上轻轻相碰，又错身离开。
　　整座府邸就在他们眼前由固若金汤的现实被抽空为虚构。

　　“发什么了什么？”哈里斯终于醒了过来，此时迷惑而震惊地看着眼前分崩离析的现实。但没有人回答他。
　　伊蒂看到艾格尼丝向来板直的身体正在轻轻颤抖，她的肩膀畏惧似的微蜷着，头深深地埋着，从伊蒂的角度看不到她的脸，但在一片混乱中能听到一个细小的声音不断重复着：“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肩膀被轻轻碰了一下，伊蒂看向哈里斯，后者焦急地指了指逐渐接近他们的蚕食，他们需要立刻离开。两人互相扶持着艰难地站起来，又拖上门口的艾格尼丝，后者现在不说话了，但脸上是一片令人不安的空白。
　　他们匆匆下楼梯，由于身边的一切都在分解，有的道路走一半就不得不退回，伊蒂和哈里斯到底是初次来，读再多府邸建筑资料在这片混乱中也容易分不清方向，而从小在这里长大的艾格尼丝现在明显帮不上忙，几个人被迫绕了不少路。伊蒂每跑一下从心肺到关节都涌来针刺般密密麻麻的疼痛，整个身体像是被一场愈演愈烈的寒潮席卷了似的，受伤的牙齿磕在一起发着颤，她恍惚中响起了童年时读到的得到双腿的小美人鱼每天都像在刀尖上行走。哈里斯也好不到哪去，他右边的眼睛现在肿得看不到东西，而左边仅存的视野又因为头部重击昏花起来，脚下的阶梯，身旁飞速闪过的落地钟以及远处虫洞密布的窗帘都在他的眼前不受控制地跳跃。他们仿佛跑在一片光怪陆离的二维世界中，身后的物件化作打碎的彩绘玻璃紧紧追逐着他们的步伐，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心脏一下下拼命跳动的回声伴随着腿部的机械动作。
　　伊蒂害怕这个重要的器官下一秒就要停摆，但在几个瞬间又恶劣地盼望着它现在就突然停下，这永恒的希望和瞬时的绝望拉扯着他们每一个人，在他们的大脑中齐声共鸣，盖过了一个旧世界在他们身边分崩离析的悲切哀嚎。
　　突然伊蒂撞上了一具宽大而温暖的身体，对方被撞得稍稍后退但仍没有松开握住伊蒂肩膀的手，而是直接打横抱起她继续跑。鼻腔里满是令人安心的烟草气息，伊蒂偏偏脑袋，看到旁边雷米爸爸抱着哈里斯，而艾格尼丝似乎拒绝了纳德的爸爸，只是被拉着手闷声往出口跑。
　　伊蒂实在太累，寒意又毫不衰减，她终于在颠簸中靠着俄里恩爸爸的胸口昏了过去，因此错过了跑出大门的那一瞬间整座府邸内向爆开消失在虚空的瞬间，错过了门口聚集的一大群穿着灰紫色袍子仿佛从谜境传说里走出来的吟游诗人，错过了如灰烬般散落在空阔土地上的雪花，也错过了艾格尼丝终于爆发的质问与受伤动物般的恸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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