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梦影（校园+民国）

　　（七）

　　池迟细细地回顾最近与周语相处的一切：茗茶、文气、交谈、文学、知音、琵琶、逗趣、笑靥、声音、发丝……

　　池迟深感自己既没有理出头绪，反而心跳在加速，一下一下冲撞胸膛，要从喉咙里钻出来大声呐喊。

　　我从来没有这般失态过，简直就像毛头小子见到心上人……

　　思及至此，迟钝的池迟终于察觉到了那个真相——他心悦于周语。

　　世界像以一种全新的面貌展现在他的面前，缤纷绚丽地铺开。池迟怔愣地消化这个事实，心里有些开心、有些甜蜜，但同时也很慌乱，甚至有点恐惧，毕竟他喜欢上的不是一个女孩。

　　虽然自己在留洋时有了解过同性恋这个群体，但是这与自己对自己的认知形成猛烈的冲突，一时半会儿他不愿接受这个事实，甚至产生了一丝逃避的想法。

　　然而当他再次想起周语，他自怜地发现自己早已无法割舍这个人的存在。他的脑内万分纠结，纠结再纠结，对不知所起的爱意感到无措。

　　挣扎无果，在接下来的一天池迟蹲在家里哪也没去，生生捱着焦灼，而周语的一切以电影的方式在他脑中不断循环播放。

　　连自己母亲都察觉不对劲，问他：“你今日怎么无所事事地在家晃悠，脸色也不好看。平时你不是有空便去找小周吗？”

　　池迟有苦难言，随便扯了两个像样的谎话解释。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自己的心动，初出茅庐的情便是横冲直撞，把他二十多年积攒的理智都要撞得稀碎。

　　终究拗不过最真实的想法，第三日的池迟还是带着忐忑出现在了茶楼。当看到周语着往常的素装，坐在往常的位置，发觉自己现身并向自己微笑的时候，脑中萦绕的焦灼与混沌都落定沉寂，剥落出最纯真的喜悦。

　　池迟什么都不再思考，只是不由自主地向周语展露出温和笑意，朝他走去。

　　从这天以后，池迟继续如常登门拜访周语。他一直以朋友的态度，举止得体地，和周语聊天品茶。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越来越迷恋周语的一切。

　　周语好像并没有发觉，还是和原来一样和池迟相处。不时的还会给池迟弹一弹琵琶。

　　池迟终是不敢说出自己的心意，因为他很怕周语因此而疏远自己，毕竟无论感情，他难得一遇知音。他将心意深埋，享受和周语相处的美好。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池迟与周语待的时间越长，他越发现，周语如深处重重迷雾中，他期望驱散大雾一探究竟；又像千瓣的莲花，每展开一瓣，池迟都要为他惊艳。

　　某天，周语和他的搭档又表演了双档评弹，他们合奏一豪迈之曲，英气勃发，获得了台下茶客的拍手叫好。

　　周语坐回来，池迟为他倒了一杯茶。周语谢过后，喝了一小口润润嗓子，问池迟：“你听出来我们刚刚唱的是什么曲目了吗？”

　　“嗯，很耳熟。是《战长沙》吧？”池迟投向询问的眼神。

　　周语点点头，放下杯子，一只胳膊立在桌上，手支起下巴。他低垂着视线，看着手边茶杯，缓缓地说：

　　“你知道吧，这首弹词讲的是《三国》里面有关“关云长义释黄汉升”的故事。关公讲义气，黄忠也知恩图报，不论怎样，他们都在战场上有勇有谋、奋勇拼杀。”

　　“其实我呢，也很想像他们一样，奔赴沙场，轰轰烈烈地进行着自己的事业。”

　　周语又抬眼看了眼池迟。明明是与平常没有不同的眼神，可池迟发现了一丝振奋，随机被落寞掩盖。

　　池迟不明白，不由得有些心疼，说：“你也可以的。你这么有才华，也定能干出一番事业。”

　　周语轻笑着，点点头，接着又说：“你知道吗，古典诗词里，我其实最喜欢的是那些词风豪放的词人所作，苏轼、辛弃疾、陆游、岳飞，等等诸如此类。每每读到我都格外澎湃，格外感同身受。”

　　“是吗，我也很欣赏这些词人的作品。”

　　池迟又开玩笑地说：“我还以为你会喜欢婉约些许的词句。”

　　周语摇摇头，自嘲道：“是啊，经常有人这么说，可能我看起来比较病弱吧。”

　　池迟一怔，周语朝他安抚笑笑。

　　“话说回来，豪放派词人里我尤其偏爱辛弃疾。不仅是因为他的词句磅礴大气、技艺高超、艺术价值高，更因他文武双全、年少成名，在弱冠之年就率领军队参与起义，擒杀叛徒，回归南宋，为国献忠。”

　　“我很羡慕他在早年就可以将满腔抱负与爱国热血挥洒在祖国疆土上。不去谈论他的后半生如何，总的来说，他一直坚守着初心、成就着自我，尽管命运多舛。”

　　“真希望有一天我也可以在这个动荡的时代，成就报国立身之志。”

　　池迟看着周语，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青年们在这乱世热血难凉，实属平常，但这的确出入于周语给别人的淡漠印象。不过他更对周语振奋又悲观的态度感到奇怪，毕竟他们也才过弱冠，明明未来还有很多种可能。即便身体不好，也不会真正阻碍什么。

　　“我没有想到，也很惊喜，你有这般雄心壮志。”终于，池迟眨了眨眼睛，带着些惊讶，用温和的语气说，“我也很理解你，因为这也是我回国的初衷。”

　　“不过你不用这般消极，我们的人生还长，不是吗？”

　　“慢慢来，也不是每个人都命中注定着他会是位少年英雄。我们各司其职，为国家的未来努力拼搏着，终有一天一定可以实现抱负的。”

　　池迟怀着信心地说着，周语听完，眼底仿佛亮起了光——又立刻黯淡下来，化为无波澜的潭水。

　　“是啊，还有未来，一定可以的。”周语心不在焉地接了一句，却低下了头。

　　周语的声音还是懒懒的，也没有什么额外的表情。但是池迟看得出来，他的眉眼上带着忧郁和感伤。

　　池迟轻轻皱着眉，他更加心疼周语了。但他不好再就原因追问下去：周语明显在故意避开些什么。而悲哀的，他自己也找不到可以去询问这些事情的正确立场。

　　他是周语的朋友，还是最近认识不久的。那么作为一个朋友，应该为对方恰当地留出私人空间，不去越界地打探隐私。

　　池迟很难过，心中满是苦涩——因为周语有事情瞒着他，而他也不能去了解，这终究还是一个不合适、不礼貌的问题。

　　池迟无声地叹口气，心想：这就是暗恋时的儿女情长吗？真不是滋味，简直自讨苦吃。

　　忽然，池迟意识到自己的有些外露的情绪，立刻调整过来。周语也忽然感觉到自己态度有些不对，愣了一下，马上恢复过来。

　　“不说这些了，未来还远着呢，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池迟假装豁达，拿起茶杯喝了一口。

　　“嗯。”周语答应一声，换了个话题问道：“你呢？你学成归来，不打算去大学机构任教吗？而且你学历背景很好，怎么不继续待在京城，反而最近一直在姑苏？”

　　“其实我刚回国就先在京城停留了一段时间，就是因为有任教的打算。你也知道我一直很向往国立北京大学，便向它新成立的物理系申请了教师职位，也算是为了我小小的执念。”池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但是我已经好多年没有回乡了，我很想我的亲人。故我托我同行的京城同学帮我注意消息，然后自己匆匆回了姑苏。”

　　“原来如此，那你有计划什么时候去京城吗？”

　　“尚且没有计划，等他给我消息吧。我其实还希望能在姑苏尽量多待几天，毕竟下次回来都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

　　池迟叹了口气，对周语吐露心声：“说来惭愧，我其实很向往在小城里的悠闲生活，即使我愿意在这时局猛浪中沉浮。你或许爱苏轼所唱：‘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我却更爱他所言：‘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

　　池迟状似苦恼地说：“我有时候会想，励志青年这么多，杰出同学更不少，那么缺我一个或许不碍事吧？这样我就可以散漫江野、寄情山水，放浪形骸地过完一辈子。然而这只是我的一派天真理想，人若能心安理得地碌碌一生，那大抵要不是经历了太多，就是茫然无知。我二者都不是，何以过上我渴求的日子？”

　　周语脸上的惊讶表情十分明显，打趣他道：“看不出来你还是田园派的一份子。既然你这么喜欢，不如和我换个身份，你在姑苏安然度日、我去京城鞠躬尽瘁。”

　　“你哪有像你说的这样悠闲？我可听说你天天在家里写文章，篇篇文采斐然、字字珠玑，是写文章的好手！我是从小就对这档事感到万分头疼，写的文章言之无物，真干不来，我才不要和你换身份。”

　　“哪有这么夸张啊……”周语被他逗笑了，“我只是为了消遣，平日身体不好，什么也不好做，也就还能写写文章了。在晚间偶尔心血来潮就随便书写一二，写得好就投个报刊、写得不好就算自得其乐。”

　　“你还会发表在报刊啊，在哪个刊物上？”

　　“《光报》，不算有名，规模没有很大，只是同志之间的自娱自乐。”

　　“那也不错，我找机会也订一份去，倒是好奇你都写了什么。”

　　看着池迟兴致勃勃仿佛下一秒就要花钱，周语忙拦道：“倒也不必特意为了我花钱订刊，我也没有经常被刊载。你要是好奇，我下回给你带过来几份看看。”

　　“那感情好啊！你一定要记得带给我，可以多带点，我可要好好品读一番。最好是明天就要，我明天定来寻你的文章。”

　　“明天就要？你怎这么急切，难道怕我携卷跑路不成？”周语感到十分好笑。

　　“当然不会，我十分信任你周语的人品。只是我成天无所事事，急需激扬文字唤醒我麻木的头脑。”

　　“你成天无所事事？真是让人大吃一惊，明明你才像日理万机的人。不过看你近乎日日来我这小茶楼报道，能看出事实确实如此。”

　　“莫要笑话我了，只是一时忙里偷闲，就被你这般调侃，以后大概就闲不住了。”

　　两个人的聊天氛围非常融洽，面上都笑意盈盈。周语顺手帮池迟添了杯茶，状似不经意地随口打听：“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你一表人才、还很有学识，不说爱慕你的人，恋人肯定有吧？怎么天天往我这边跑，不用去陪她吗？”

　　池迟完全没料到他会问这个，吓了一跳，还被茶水呛到了。他别过身捂嘴咳嗽几下，转回身，无奈地说：

　　“我没有恋人。留洋时我一直一心钻研物理，基本上没法分出心来谈情说爱。有空了我也就跟朋友小聚，或者出去走走，看看世界，亦或就闷在住处看书读诗。家里人不强求，我也就不着急，我就一心等着合适的人出现。”

　　周语不禁莞尔：“哈哈哈，我还原以为错了。这也不怪我，毕竟，你给人的感觉温柔又开朗，这种性格很难不让人喜欢。”

　　池迟一听，顿时开始有些心率不齐，泛着几丝甜意。他强压下躁动，装作不经意地问：“那你呢，有这样合适的人吗？”

　　周语明显地僵住一瞬，然后开口轻轻的说：“我也没有，谁会喜欢我这个文绉绉的书生呢？”

　　池迟因他的回答而侥幸雀跃。他对周语温和地笑着，心说：我就喜欢啊。

　　茶楼里，茶香四溢，极具韵味的芬芳萦绕在古朴的木头房梁间，包绕着两个各怀心事的人。

　　窗外，云丛悠悠，阳光暖洋洋地浇在大地上，斜洒进茶楼。

　　不为人知的是，大片阴云即将席卷姑苏的整片天空，毁掉这短暂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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