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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章
西屋的炕盘好了。阿杰既盼着炕早一点盘好,结束他这熬人的折磨。他也盼着,炕不要这么快好。
日头毒辣辣地晒着,夏天的风里都是热气,砖块土坯没有几日,都被风吹干晾透。大炕又结实又平整,铺张席子,就可以睡了。
阿杰坐在自己东屋炕头上,瞧着两个并排放着的粗布枕头,他想用手摸一下阿浩那一个,又收回手来。
蔺草编的席子好,清香柔软,没有毛刺,铺上不扎肉,该给阿浩买一张铺着,也该让这个枕头回去了。
“他大娘,恁家浩娃在家不?”
隔壁张婶子端着一簸萁苞米面过来,跟陈大娘拉话。陈大娘应着:
“在呐,他婶子。有事吗?”
“浩娃识文断字,想让他给俺家阳娃写封信。这簸萁苞米面,新打的,恁家留着吃……”
听到是这种小事,不待陈大娘说,阿浩赶紧拍拍手,把正在编的柳条筐放下,满口答应:
“行啊,婶子,我洗把手这就过去。”
他好久没有摸纸笔了,这会子想写字都没有机会,他巴不得去帮忙。
“把这个拿回去,还能要恁家的面。”
陈大娘和张婶子拉扯,阿浩推开东屋的门拿毛巾,看见阿杰从炕边站起来。
阿杰面上不显,却有点慌张,他刚刚发痴一样差点摸了阿浩的枕头。
“哥哥,你没做活儿啊,我去张婶子家,帮她给部队的儿子写信去。”
阿浩说的不仅自然,还有点雀跃,眼睛笑眯眯亮晶晶的,两颗可爱的小虎牙也咧出来。阿杰瞧见,不明白他为啥这么高兴。
阿杰就跟着一起,去看阿浩写信。
张婶子家的光景要好一些,有一台缝纫机还有收音机,都是她当兵的儿子寄回来的津贴置办的。
炕桌上有一张信纸和一支钢笔。
阿浩眼睛瞬间亮了,小心翼翼地凑过去,盘膝坐在炕桌旁,打量着笔,不敢轻易碰。
是上海造的英雄牌钢笔,也是张阳回家探亲带来的。
“婶子,我开始写吗?”
“写吧,浩娃,婶子说,你写。”
阿浩得到准许,轻手轻脚拿起那支墨绿笔杆的笔。阿浩捧着钢笔,像是捧着一个宝贝,眼睛里是掩饰不住的喜欢。
张婶子说一句,阿浩就在纸上写一句,他一笔一划都写的认真,他的字又工整又漂亮。
“浩娃的字,比教书匠写的都好看,以后多帮婶子写。”
张婶子不识字,可她也能看出丑俊,阿浩确实练过字,写的好,不亏这只上海产的钢笔。
阿杰瞧着认真写字的人儿,窗户棂子撒下光,笼罩在他身上,有一束照在阿浩眼睛里,他的瞳仁亮晶晶的,是纯真无邪,也是对知识的虔诚。
阿浩,这样喜欢书本和笔,这样喜欢读书写字。
房间里张婶子的嘴巴一张一合,笔尖落在纸上,沙沙作响。
阿杰的世界一片寂静,他什么都听不见,他只在心里想,要是,能给阿浩买一只这样的钢笔,就好了。
他又瞬间沮丧起来,他懂木头,懂刨子,懂墨斗,懂锯子。他懂打箱子,打柜子,打碗橱。他还会侍弄庄稼,会翻耕,会使铧犁,会割麦,会脱粒晾晒。
土地与木头,耕耘与切割,是他的世界,陈家坪就是他能了解的全部。
他不了解阿浩的世界,听不见阿浩的声音,看不懂阿浩不开口时,这样写在纸上的话。
横亘在他俩中间的,不仅仅是无声的阻隔,同性的性别,兄弟的身份,还有远远的看不见的屏障。
写完信,张婶子托阿杰去公社寄出去。拿着信回去,阿杰只觉得自己,哪里都粗鄙又丑陋。
初五逢集,阿杰打算去趟马家凹,把人家定的嫁妆箱子交了货,拿了工钱料钱。再去翠峰公社的大集上买张蔺草席,去邮局帮张婶子寄信。
阿浩编的几个柳条筐,跟陈老爹编的凑在一起,正好去集上卖。
天刚蒙蒙亮,阿杰早早就醒了,瞧着枕头边睡得正香的阿浩。阿浩呼吸轻,白嫩嫩的脸枕着蓝色粗布,两弯眼睫毛,长长的翘翘的,像一排小扇子。
晨光一缕缕斜着照进来,屋里漂浮的细微灰尘都能看见。这是他们能同床共枕的最后一个清晨,阿杰舍不得叫醒阿浩,只盼着天再晚一点亮。
“汪汪汪……”
外头大黄叫了起来,阿浩揉了揉眼,吵醒了。他穿着白色两道筋背心,半边身子撑起来,就露出胸口的细肉和白白的胳膊。
“浩儿,起来,赶集。”
阿杰不敢多看,慌张地提醒一句,就朝反方向转过身。他现在睡觉,连裤子都不敢脱,倒也便利,直接披上汗衫就能起了。
他去院子里压水井提水,冰凉的水哗啦啦流进搪瓷盆里。牙膏用完了,阿杰只得粗糙地洗把脸,用青盐柳枝漱口刷牙。
家里的半管白玉牙膏,还是阿浩来了之后,隆重地从箱子里翻到的,兄弟俩一起用。
阿杰人虽然糙,小学卫生课倒也上过,知道注重卫生。尤其是跟阿浩在一起睡觉,他更是天天勤快地去洗澡,怕自己一身臭汗熏着阿浩这个干净人儿。
最后一点牙膏挤出来,给阿浩刷牙用。阿杰草草洗漱完,就去搬筐子上车,结结实实用麻绳捆扎好。
“哥哥,唔,等等,我来……”
阿浩满嘴牙膏白沫,含了一口水咕嘟咕嘟吐出来,瞧见哥哥在院子里干活了,赶紧上去帮忙。
“不用,我来。”
阿杰拦了他不让干。二花伸着懒腰,蹭到阿杰腿边,阿杰顺手给轻轻拎起来,放在阿浩怀里。
这样的糙活儿,弟弟会写字的手可不能沾,还是逗逗猫玩。自己是粗人,力气大,膀子圆,三两下就够干完了。
阿浩勤快,这几日编了不少柳条筐。加上之前陈老爹编好的,也一块到集上卖掉换些零钱。
阿杰套好板车,阿浩抱着二花,坐在板车前头。车尾绑着一摞摞的筐子,就上了黄土的乡间小道。
“晒,戴上。”
阿杰找出一顶毛边的草帽,给阿浩扣在头上。阿浩白白净净,一晒就脸色发红,看着好看,可是晒黑了阿杰心疼。
阿杰自己头顶一条羊肚子毛巾,他本来就是小麦色的皮肤,黄土养出来,骄阳晒出来的,不怕晒地更黑。
筐子摞在一起,铺着一块包袱遮挡灰尘。二花在阿浩怀里不安分,自己跳出来,躺在包袱筐里露出肚皮,暖呼呼睡着。
板车边上,那只土狗见二花上了车,也撒着腿跑的可欢了。
阿杰看着这条大清早乱吠,把阿浩吵醒的大傻狗就没好气,他拉着车梗着脖子,跺脚撵它:
“回去。”
大黄耳朵耷拉了一下,呜呜叫地可怜。阿浩手扶了一下草帽,手指拽着阿杰的衣衫后摆,跟回过头的阿杰求情:
“哥哥,带大黄一起吧……大黄每天围着二花,跟二花根本分不开……”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阿杰觉得脸上有点热,自己也是每天围着阿浩,说起来,跟这条土狗也差不多。
狗也知道俊丑,二花是只俊狸猫,现在没长开,以后长大了会更俊,大黄天天傻乎乎地跟着,围着二花转悠。
阿杰闷头拉车,也不敢多想,不一会儿,他宽阔的肩膀上,就汗津津的湿了。
阿浩看着怕他累,拽阿杰的衣摆。阿杰只觉得那个小小的力道扯着他的衣衫,把他的心都扯动了。
“坐着,我拉。”
阿浩想下来帮忙,又被哥哥一把摁住。阿杰摇头,眼神里是坚决,阿浩只得乖乖坐着不动了。
“羊肚子手巾哟,三道道杠,哥哥想那妹妹哟,想的心里呀慌……”
赶集得趁早,板车出了陈家坪,没走多远日头就升上去了。阿浩听见对面圪梁上,有人放着羊唱信天游,嘹亮又泼辣的调子。
“哥哥我在圪梁梁上呀,妹妹你在那沟,心事你要是对了,妹妹你就摆摆手……”
翠峰公社背靠蜿蜒大山,面朝八百里秦川,沟沟壑壑,山路崎岖。
立在这边圪梁,看对面圪梁,像是隔的不远,可要走过去却绕好几道沟。
要是看见认识的人,有话要说,就朝对面喊。遇到喊不出口的,顺着心就唱。
阿浩听着这羊倌唱的调子,骚情地很,像是故意的。原来他们哥俩身后,跟着一个去赶集的小寡妇。
小寡妇穿着花褂子,朝着对面圪梁上的羊倌啐了一口,用手捋捋发髻,挎着包袱不理会。
阿浩不由得呵呵笑,他下意识地拉拉阿杰的衣衫,想让哥哥也瞧瞧乐子。
可阿杰回过头,一脸的不解,还以为阿浩叫自己有事。
“浩儿,咋了?”
阿浩原本笑吟吟的,平日里他跟阿杰交流起来,基本没有障碍。但阿杰拉车,远远的也看不见羊倌的口型,更不知道这多么有趣。
此时这直观的认知的割裂,才让他突然意识到,阿杰的世界,多么匮乏贫瘠,他是听不见的。
这样生命力奔放的曲调,在这苍凉欢快的土地上的飞歌,阿杰听不见。但哥哥仍旧这么善良,总在给予。
阿浩心里猛地抽疼了一下,他咽下了原本要说的俏皮话,对阿杰轻轻比了口型:
“哥哥,累吗?”
这几个字阿杰看懂了,以为阿浩又关心自己,爽朗地摇头一笑,露出白白的齐整的牙齿,好像只要拉着这个板车,走在羊肠小道上,就无比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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