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不羡鱼

　　时值暮春三月，正是花开草长，群莺乱飞之际，官道上马车行人往来络绎不绝。李栓的茶铺每天从巳时开始便已有客人，夫妻俩不得不卯时便开始准备开店，李栓从小便没了娘，相依为命的爹又是个好酒烂赌的货，一天半夜喝醉酒掉入河里淹死了，给李栓留下一堆烂账。为了还债和生活李栓去码头上扛过大包，给大户人家抬过轿子，赶过马车，只要有钱他都愿意做，在这期间碰到了同样孤苦无依从外地被拐来的崔有凤。两个苦命人走到了一起，结为夫妻，曾经如野草一般凄苦的日子竟也渐渐好起来。夫妻俩起初是在人流多的官道上挑着担子卖茶，后来岔路口建起驿站，李栓凭借多年摸爬滚打的经验上下打点便在驿站旁开了这间茶铺，夫妻俩起早贪黑毫不松懈，不但从不闭店，还增加很多吃食酒水，尤其是有凤那一手酱牛肉，别有一番风味。甚至有些经常往来的客商都会特意在这里停留一晚，就为了多吃几口有凤做的那酱牛肉。

　　这天依旧是刚过巳时店里就只剩下一张空桌，有凤正在柜台拨着算盘清点账目，感觉到有目光投过来，一转头发现李栓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后厨出来了，站在身边笑嘻嘻地看着自己。

　　有凤脸上一红：“看什么看？”

　　李栓依旧只是憨憨地笑着。

　　有凤眼珠一转低声对李栓说：“等忙完这段，咱们把这店面扩大一些吧！”

　　李栓点点头：“好！你说行就行！”

　　“我跟你说……”话还没说完，有凤看到门外进来一人，她赶紧推推李栓，“快去！”

　　李栓转头扫视了一圈没看到小二的人影，小声怒道：“这小子，又偷懒去了吧？赶明儿还是辞掉他换个勤快点的吧。”

　　“是我让他去张屠夫那儿拿牛肉去了。”有凤一边回答，一边拿眼睛打量进来的这人，只见那少年人一袭青衫，面容清俊，五官明艳，全身却透着朦胧的仙风道骨之感，飘然出世。不过奇怪的是这少年脚边还跟着一只白色的小狗，趾高气昂目不斜视地立在地上。

　　白清栩刚踏入茶铺，李栓便满面笑容地迎了上去，“这位客官里边请，您看是吃饭？喝酒还是喝茶？小店都有的，尤其是酱牛肉，您可得尝尝，那吃过的就没有说不好的……”

　　白清栩坐下以后略微有些不好意思地从怀里摸出铜钱放手中数了数，然后拿出一半放在桌上。“店家，请问一下，我这些够买你们店里的什么啊？”

　　李栓这才注意到眼前这少年的衣衫早已破败不堪，不过倒还是整洁干净的。他看了看桌上那几枚的铜钱，有些心酸地说：“客官……您这点儿也就只能只够买几个烧饼。”

　　“那就来烧饼吧，然后再劳烦您给我两碗清水，多谢……”

　　“好勒，您稍等！”

　　白清栩也很无奈，好不容易从陵墓死里逃生出来收到洛衡洛水通过鸟儿传来的消息，让他去晟都和他们汇合。于是只好独自上路，结果那头雪狼也不知怎么回事，体型变小以后就再没变成过人，不过更糟糕的是白清栩走哪儿那雪狼就和狗皮膏药一样跟到哪儿。

　　好在玉天门不但会教导门下弟子剑术法术，还会让他们在修行之余学习药理，所以白清栩也能够识得药草，这为数不多的铜钱便是他沿路看到山便去找采药草再拿到街上卖给药铺换来的。但他着急赶回晟都，不能花太多时间去山上采药，所以卖草药换的钱也不多，衣服被树枝刮破了就买点针线自己胡乱缝补，就这样一人一狼一路来到这里。

　　“客官，您的菜来啦，请慢用！”李栓将烧饼和清水放在桌上，又放下一盘切好的酱牛肉，低声对白清栩说道：“今日本店店庆，凡是进店用餐均送本店招牌酱牛肉，您请慢用。”

　　白清栩向其他桌上看去，确实每桌都有，也不作多想，只觉得十分感激：“多谢店家！”

　　然而白清栩话音刚落，便看见一团白影掠过，那盘酱牛肉立刻被席卷一空，白色的空盘子在桌上旋转着发出响声。

　　白清栩：“……”

　　李栓：“……”

　　两人都没有说话，雪狼蹲坐在白清栩身旁，嘴里正津津有味地咀嚼着。

　　李栓略微尴尬地开口道：“这……我就说本店的酱牛肉味道不错吧，您这小狗都抢着吃……”

　　听到这句话只见那雪狼立刻伸长脖子露出獠牙对着李栓，作势就要扑上去。

　　李栓赶紧拿手挡在身前：“你……它听得懂？”

　　白清栩哭笑不得，只得伸手轻轻抚摸雪狼的脑袋，无奈地对李栓说：“他是狼，不过还是多谢店家。”

　　见雪狼安静下来，白清栩便拿起烧饼咬了一口。

　　“喂，我说，你这个家伙，这一路吃我的喝我的，我……”白清栩转念一想，“他都不是人了我跟他计较什么？”于是又狠狠地咬一口烧饼，雪狼凑着脑袋过来挨着白清栩，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白清栩无奈地叹口气，将手里的烧饼掰一小块递给它，雪狼吃完又伸头过来，他便再次掰一块给它。

　　李栓和有凤瞧着也是纳闷，这少年被那狗抢了肉非但不生气，还把剩下的吃的分给它，还真是怪事。

　　就在这时，有人走进茶铺，有凤和李栓顿时不由得紧张起来，进来的是一男一女两人，男子身穿绸衫白净爽朗看起来一脸书生模样，身上背着行李像是要出远门。站在他身旁的女子黑眉如黛，双目含水，从颈部往下一身漆黑透亮的羽衣披至地上。

　　那女子是……玄羽人！！！

　　相传玄羽族人的祖先在上古时期开罪天帝，被降下天谴和诅咒，让他们生来自带双翼却依旧无法展翅飞翔，天帝还将他们驱逐流放到终年严寒至极完全不适合生存的蛮荒之地。为了生存玄羽人只能于各国之间四处流浪，二十年前玄羽人帮助南隅人赢得复国之战，现任国王白霈便同意让玄羽人进入南隅国内与南隅子民共同生活。因为他们大部分族人总是身着一身黑色羽衣，故称之为玄羽人。只不过奇怪的是这女子却比南隅境内常见的玄羽人要高大许多。

　　李栓赶紧上前：“客官，实在是抱歉，小店暂时没位置了，您可能要去别家看看！”

　　那女子听闻有些失望看向身边的男子，书生对李栓作揖道：“店家，早就听说您这里的酱牛肉很出名，今日我们特意慕名而来，您看能不能给我们打包一斤带着路上吃？”

　　李栓顿时松了口气：“没问题，您请稍等！我这就去给您做。”

　　整个店铺突然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有意无意地瞟向柜台观察那两人，那些目光一半好奇一半不解。

　　“这都什么世道啊？竟然娶个玄羽人为妻……”突兀的声音响起，声音虽然不大，但刚好能够传入到店铺内所有人的耳内。

　　“真是晦气，今天一出门便碰到玄羽人！”这人说完还“呸”了一声。

　　“不过那玄羽人长得倒是很漂亮！”

　　“光是脸蛋好看有什么用？那一身黑毛底下说不定就是一头肥猪的身子。”

　　“那有的人说不定就喜欢自家猪圈的母猪呢……”随即四周便传来猥琐又刺耳的笑声。

　　柜台旁那女子听到这些话语，气得脸颊通红，愤怒地望向那些人。

　　“原来在这里呢……喂，小子，这玄羽人昨天已经谈好价格了，你识相的话就把她卖给我！”靠门边的桌旁一个秃头中年汉子冲那书生喊道。

　　“芸娘她不是奴隶！”书生的声音满是愤怒，他伸手将女子拉到自己身后护住。

　　见此情形，有凤赶紧探头催促后厨快一点，一边也忙给书生和女子递眼色，示意他们不要冲动。

　　那秃头汉子似乎并不想就此罢休，他站起身摇晃着肥胖的身体走向那书生，一边走一边嘴里念道：“她当然不是奴隶……奴隶好歹是人……而玄羽人根本不是人，只是怪物，他们化形以后可是会吃人的！我也是为你好！”说完他从怀里拿出一枚铜钱扔在地上，“怎么样？够了吧！”

　　书生双眼怒视着那秃头汉子，一旁的女子赶紧劝道：“算了，沈郎，我们赶紧走吧！”然后便拉着书生便要出门去。

　　就在这时秃头汉子竟然抬手“啪”的一巴掌呼过去，书生的脸上立刻留下红色的指印，“滚开！让我看看扒开你一身毛底下到底是什么！”说着便伸手抓向那女子，芸娘赶紧抽身躲开。

　　白清栩心里谨记下山之前古月大师的叮嘱，凡事不能强出头，但眼前发生的事情却让他也心生不满，于是他拿起一只筷子捏在手里，正暗自发力准备投掷过去，却发现袖袍正被那雪狼咬住不放。

　　“你干嘛？快放开。”白清栩凑近雪狼一边低声问一边用手去扯衣服，雪狼双目炯炯地望着他，咬住袖袍的嘴依旧没有放松。

　　“你是不是没吃饱？”白清栩摸摸雪狼的头，“真的没有了，等过两天到晟都找到洛衡洛水他们，让你大吃一顿。你嘴先松开好不好？”

　　有凤眼见这秃头汉子一直刁难书生和芸娘，担心事情越闹越大，赶紧上前去劝阻，对那秃头汉子说道：“这位客官，想必大家来小店都是为了吃饭喝酒而已，既如此，何必因为一点小事而影响心情呢？”

　　恰好李栓从后厨出来赶紧也上前缓和局面：“是是是，为了玄羽人不值得，小店再送您一坛酒。”

　　有凤将包好的酱牛肉递给书生，示意他们赶快走，两人道谢后便转身往外走去。

　　“等一下！谁同意你们走了？”那秃头汉子大怒，身形一闪拦在书生和芸娘面前，五指曲成爪向芸娘抓去，书生忙将芸娘往旁边一推自己迎了上去。秃头汉子当即变爪为掌，一掌将书生击倒在地。

　　芸娘惊呼：“沈郎！！”

　　秃头汉子一把将书生从地上提起。

　　“我没事……咳咳……”书生微弱地回答，嘴角挂着几丝鲜血。

　　正在这时，门外一个身影疾闪进来，只听得“啪、啪”几声脆响，秃头汉子脸上瞬间挨了几巴掌，手上也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来人一身利落的护卫装扮，只是满脸凶相，让人心生惧意。在他身后跟着一位面带微笑的白衣少年。

　　护卫对秃头汉子怒道：“蠢货！”

　　秃头汉子朝那人看去，顿时慌了神，等他眼光落在白衣少年身上后赶双腿一曲跪在地上，对着那少年叩头：“少……”

　　“啪”护卫抬手又是一巴掌，秃头汉子也不敢说话只是依旧低头跪着。

　　芸娘过去扶起书生，用手帕细心地给他擦拭脸上的鲜血。

　　“实在抱歉，两位，是我的手下不懂事，我替他向两位道歉。”白衣少年从怀里拿出手帕递给芸娘。

　　芸娘有些意外，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但还是伸手接过那块手帕，当她瞧见那白衣少年时突然一惊，然后慌忙低下头。

　　白衣少年眉毛一挑，笑着拍了拍手，一名身着浅色长衫的男子从门外走进来，右手提着一只正在扑扇着翅膀的公鸡，公鸡的喉咙被割断，鲜血顺着羽毛流到地上汇成一条血路，从门口伸到芸娘面前。

　　“这是我的赔罪礼，还请姑娘笑纳。”白衣男子似笑非笑地说道，然后浅衫男子将带血的公鸡放在芸娘面前。

　　芸娘十分吃惊，慌道：“不……不用了。”

　　店铺内其他人也皆是不解这白衣少年到底要做什么，纷纷探头瞧着热闹。

　　只见那白衣少年望着芸娘笑道：“我曾听闻玄羽族人喜食带血生肉，这是方才我特意让他们去猎来的，你瞧，这还没死透呢，对于姑娘来说应该是最新鲜不过的吧？”

　　芸娘抬眼对上那双眼睛，那人和那天初见面一样，虽一脸浅笑，却眼眸冷冽，让人顿生怖意。

　　“公子……公子……我发誓什么都没看见……”

　　话未说完，白衣少年脸上露出为难之色，“姑娘看来是不满意这份赔罪礼了？”

　　芸娘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颤声道：“芸娘发誓绝对不会向任何人提起那晚的事情，求求公子放奴婢一条生路……”

　　少年一脸惋惜：“怎么办？青烟坊的海坊主已经将你卖给我了。”

　　“多少钱，我给你！”书生挣扎着站起来。

　　白衣少年一声长笑，脸上生出鄙夷之色，他一个旋身，拔出浅衫少年手中的长剑，一剑刺向那书生刺去。

　　电光火石之间，店铺深处一道青光闪出，只听得“叮铛”一声，火花四溅，转眼间一个青衣少年已手握长剑将那白衣少年的长剑格开。

　　“有趣……”白衣少年嘴角上扬，双眼玩味地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一袭青衣的男子。“阁下也要替这位姑娘给钱？”

　　“我……”白清栩想起兜里那仅剩的铜钱顿时失了底气，“我没钱……不过你也不能随意杀人！”

　　“竟然敢拦少主，看我不教训教训你！”那秃头汉子怒吼着向白清栩扑来，他左右手交替出掌，掌风所及之处，桌椅断裂木屑横飞。

　　白清栩抽身拦在书生和芸娘面前，长剑一抖，舞起剑花，剑气如潮涌般不动声色地将那些木屑挡了回去，随后剑锋一转直取秃头汉子咽喉要害。秃头汉子侧身一偏，抬掌向白清栩腋下击去，白清栩目光扫到左边一张矮凳，左脚踩住凳子纵身一跃，从秃头汉子头顶掠过，手腕翻转，剑锋快如掣电，唰唰几下，那秃头汉子便已躺倒在地动弹不得。

　　“废物！”浅衫男子不禁骂道，随即拔剑在手，“让我来……”然而他话还没说完，就看见白衣少年愣在原地，脖子上正横着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

　　“让他们走！”

　　“可以啊，反正就是一个畜生罢了。”白衣少年缓缓笑道，“不过……我现在倒是对你蛮有兴趣的！”

　　白清栩：“……”

　　“多谢少侠出手相救！”芸娘和书生连忙道谢。

　　白清栩用眼神示意两人赶快离开，于是两人忙不迭地跑出茶铺。望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白清栩立刻松了一口气。然而就在这一分心之时，白衣少年见隙脱身，“砰”的一声，他转身一拳击中白清栩的肩头。白清栩身子晃了几晃，将手中的剑撑在地上才勉强站稳。

　　就在这时，店铺内响起震耳欲聋的狼嚎，一头巨大的雪狼疾驰而出奔到白清栩身边，白清栩迅速翻身上了雪狼的脊背，一人一狼迅速消失在远处。浅衫男子与护卫作势便要追去。

　　“算了！”白衣少年制止道，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反正还会再见的。”

　　雪狼载着白清栩一口气奔出几里地才慢下来，眼见已经脱困，白清栩翻身下来站在地上，雪狼也变幻成人形。

　　虽然之前白清栩也总是对着雪狼说这说那，但那几乎就是自言自语，现下见到殷墨黎突然恢复两人都有些尴尬，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但想起陵墓内发生的事情，白清栩心里不免开始紧张，小心翼翼地开口：“你好啦？我是说……你恢复啦？”

　　殷墨黎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指着身后的林荫小道说：“沿这里直走很快就能到晟都的城门。”说完便转身朝反方向走去。

　　白清栩：“等一下！”

　　“你是想我给你道谢的话，我劝你早点打消……”殷墨黎不耐烦地转过身，看到白清栩手里的东西之后不禁停住了。

　　那是一枚白色的骨戒，外圈和里面都刻有狼形图案。

　　殷墨黎紧盯着白清栩，“你想做什么？”

　　白清栩眼珠一转，得意地笑道：“你要是跟我说谢谢的话就给你。”

　　殷墨黎：“……”

　　见殷墨黎一言不发，白清栩收手转身便走：“就此别过！”

　　殷墨黎忙抓住他的手：“你……你等等！”

　　白清栩嘴角悄悄上扬，转身故作不耐烦地看着他。

　　半晌，殷墨黎咬咬牙，嘴里好不容易挤出蚊子般的声音：“谢谢……”

　　“呐，给你罢。”白清栩顿时喜笑颜开，把骨戒放在殷墨黎手心，然后习惯性地伸手摸摸他的头，“真乖……”说完便转身朝之前殷墨黎手指的方向走去。

　　殷墨黎没有说话，他站在那里，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小鸟啁啾，树影婆娑，他看到山林里盛开的野花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听到官道上路人时高时低的谈话声，远去的那个背影一点一点地隐入光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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