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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泥
那对枯山水袖扣，被姜丽娜用尽了平生最大的勇气，才在一个看似随意的时机送了出去。
她选择了课后人少的走廊，两颊微红，但仍落落大方的递出礼物：“上次的胸针我很喜欢，这个……希望你不嫌弃。”
周子敬似乎有些意外，接过那个包装素雅的小盒子，并没有当场打开，只是拿在手里掂了掂，目光在她强作镇定的脸上掠过，唇角牵起一个弧度：“有心了。”
没有评价，没有惊喜，甚至连一句客套的“谢谢”都有些吝啬，他将盒子随手放进大衣口袋，仿佛那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物件。
姜丽娜的心随着他那个随意的动作沉了沉，但她很快安慰自己，他肯定收惯了各种昂贵的礼物，反应平淡也是正常。
至少他收下了，没有拒绝，这本身就是一种默许和进展。
几天后，周子敬的邀约再次到来，这次是去城市音乐厅听一场音乐会，曲目是几位近现代作曲家的冷门作品，高雅且小众。
姜丽娜特意戴上了那枚青金石胸针，搭配了米白色的丝质连衣裙，外罩浅灰色羊绒开衫，整个人看起来清新脱俗，眉眼自带一股书卷气。
她对着镜子练习了许久，确保自己能自然露出符合那种场合的欣赏而专注的表情。
周子敬开车来接她，看到她时目光在她胸针上停留了一瞬，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算是一种无言的认可。
这让姜丽娜暗自松了口气，又涌起一阵微小的得意。
音乐厅的气氛与画廊相似，安静而庄重，有种隔绝世俗喧嚣的疏离感。
听众不多，大多是些衣着得体神情专注的中年人或老者，姜丽娜和周子敬坐在靠前一些的位置，灯光暗下，舞台上的聚光灯亮起。
乐声响起，是那种结构复杂情感内敛，甚至有些晦涩的现代乐章。
姜丽娜努力集中精神去聆听，去理解那些旋律背后可能蕴含的情感。
身旁的周子敬沉浸在音乐中，手指偶尔会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节拍，眼神专注而遥远。
她不敢打扰，只能尽力跟上他的节奏，尽管大部分时候她听得似懂非懂，只觉得那些音符像冰冷的雨点敲打在心头，带来一种莫名的压抑，与她想象中浪漫悠扬的古典音乐会截然不同。
中场休息时，他们随着人流走到休息区，周子敬去取饮品，姜丽娜独自站在巨大的玻璃幕墙前，看着外面城市璀璨的夜景。
忽然，一个惊喜的男声在旁边响起：“子敬？这么巧！”
姜丽娜回头，看到一个约莫三十岁左右，穿着休闲西装气质沉稳的男人笑着走了过来，他身后还跟着两位同样气度不凡的同伴。
周子敬端着两杯香槟回来，看到来人脸上露出了姜丽娜从未见过的，属于他那个圈子的熟稔而放松的笑容。
“陈哥，你也来了。”周子敬与他碰了碰拳，神情热络。
“是啊，陪两位朋友过来听听。”被称为陈哥的男人目光自然地落到姜丽娜身上，带着友善的探究，“这位是？”
一瞬间，姜丽娜的心提了起来，她会得到怎样的介绍？
是“朋友”，还是……更进一步的称呼？
周子敬侧身，很自然地揽了一下姜丽娜的肩膀，动作亲密，但依旧是那种听不出波澜的调子：“姜丽娜，A大的。”
他甚至没有用同学或者朋友这样的字眼。
A大的。
一个地点，一个标签，仅此而已。
那个陈哥显然懂了，了然地笑了笑，对姜丽娜礼貌地点点头：“姜小姐，你好。”
目光在她脸上和那枚胸针上快速扫过，像评估商品般迅捷，随即又转向周子敬，热聊起刚才的音乐和最近的市场动向。
姜丽娜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肩膀上那只手传来的温度，与他介绍时那种轻描淡写形成尖锐对比。
她像一个被主人带出来炫耀的宠物，被摸了摸头，标明了出处，然后便被晾在一边。
巨大的失落和屈辱再次涌上心头，原来，即使收了她的回礼，即使带她来听如此“高雅”的音乐会，在他心里她依然只是“A大的姜丽娜”。
一个漂亮的可以带出来的女伴，而非可以平等介绍给朋友的女友。
她站在两个热烈交谈的男人旁边，手里握着冰凉的酒杯，感觉自己像个多余的存在，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变得稀薄，让她呼吸艰难。
下半场音乐会姜丽娜什么也没听进去，脑海里一直回响着那句“姜丽娜，A大的”，反复刺伤她可怜的自尊。
音乐会散场后，人群熙攘着向出口涌去，周子敬似乎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或者说并不在意，依旧步履从容地走在前面。
姜丽娜低着头跟在他身后，只觉得脚步沉重。
走出音乐厅气派的大门，周子敬去取车，姜丽娜站在台阶上等候，微凉的晚风让人精神一振。
她目光无意识地扫过音乐厅侧门的货运通道，那里停着一辆厢式货车，几个穿着灰色工装的工作人员正忙碌地搬运着音响设备和乐器架。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撞入了她的眼帘。
是李志远。
他穿着一件沾了些灰尘的旧工装，正吃力地和工友一起，将一个巨大的低音音箱从推车上卸下来。
他微微佝偻着背，额头上似乎有亮晶晶的汗珠，在音乐厅外墙璀璨的灯光映照下，那张黑瘦的脸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卑微。
姜丽娜像是被施了定身术，僵在原地。
李志远似乎也感觉到了注视，抬起头，目光穿过熙攘的人群，精准地落在了台阶上那个穿着丝质连衣裙，美丽而优雅的姜丽娜身上。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李志远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愕然，随即是迅速弥漫开的窘迫、难堪。
他像是被烫到一般飞快地低下头，更加卖力地搬动着那个沉重的音箱，仿佛想将自己藏进同样在进行体力劳动的工友里。
姜丽娜的心被这突如其来的对视狠狠撞了一下。
一边是音乐厅内音符流淌的云端，是她费尽心思想要挤进去的世界，是周子敬那冰冷而诱人的侧影。
一边是音乐厅外充斥着体力劳动气息的泥土，是她试图摆脱和鄙夷的平凡，是李志远那布满汗水和窘迫的脸。
两个世界，在此刻以这样一种残酷而直白的方式并列在她眼前。
而她，穿着借以攀登云端的华服，却尴尬地悬在中间，上不去，也下不来。
周子敬的车缓缓驶到面前，车窗降下，示意她上车。
姜丽娜逃也似的拉开车门钻了进去，将车窗外那个搬运器材的卑微身影，连同他那个世界的一切彻底隔绝。
车内暖气开得很足，周子敬身上清冽的雪松味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他专注地开着车，侧脸完美得像雕塑。
姜丽娜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流光溢彩，胸口却像是堵着一团湿透的棉花，沉重得让她喘不过气。
那枚冰凉的青金石胸针贴着她的皮肤，此刻却感觉像一块烙铁，烫得她生疼。
她得到了站在云端边缘的机会，也看清了自己脚下那深不见底的名为“现实”的悬崖。
而悬崖之下，是李志远们挣扎的泥土，她回头望了一眼，只觉得眩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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