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风停止之前

　　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秋天的天总是黑的早一点，老式楼道的灯忽明忽暗，墙上的小广告被撕得七零八碎。徐可欣把钥匙插进锁孔，拧开门，熟悉的饭菜香气从缝隙里溢出来。
　　“回来了？”妈妈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头，“快洗手吃饭，今天做了你爱吃的排骨。”
　　“嗯。”她把书包放到沙发旁，习惯性地把鞋尖摆端正，才走进洗手间。
　　饭桌已经摆好，爸爸坐在靠窗的位置，眼镜推到鼻梁上，正在看一份报纸。听到动静，他抬头：“可欣，今天怎么样？”
　　“不错啊，”妈妈笑着替她夹菜，“我刚听你徐老师打电话来，说你最近表现很好，是吧？”
　　徐可欣愣了一下：“给你打电话？”
　　妈妈有点得意：“当然啦。他说你被选去负责一个什么福利院的活动？”
　　“哦……”她坐下来，捧起碗，声音压低了些，“是，我们班要去做志愿活动，老师让我帮忙整理分组和流程。”
　　“你看。”妈妈马上接过去，“老师这么多学生，为什么偏偏找你？说明你可靠。”
　　爸爸也笑起来，放下报纸：“我们家可欣，从小就让老师省心。小学是，初中也是。上了重点高中还能这么被信任，不简单。”
　　他语气并不严厉，只是发自内心的骄傲。
　　徐可欣低头，把汤匙轻轻搅了一下碗里的汤。热气往上涌，熏得她眼睛有点湿润，却不是想哭，只是突然觉得有一点说不上来的热。
　　“也没有啦，”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只是帮忙做个表格而已。”
　　妈妈不以为然：“你少来。你从小不就是这种样子吗？一件事交到你手上就不用操心。以后上大学、工作，也要继续这么优秀，知道吗？”
　　“嗯。”她点头。
　　这句“嗯”很轻，落在碗沿上，像一点小小的水花。
　　她当然知道爸妈是爱她的。他们忙着工作，不能时时陪她，但每次成绩出来都会认真看一遍；亲戚聚会时提起她，总是那种“别人家的孩子”的语气——既骄傲又笃定。

　　优秀，在他们眼里看来似乎理所当然。

　　他们不会说什么“你一定要为我们争光”，但那种期待是无声的，像在空中慢慢凝结出的东西，落在她肩上，又轻又真实。
　　“那你紧张吗？”爸爸忽然问。
　　“有一点吧。”她想了想，诚实地回答，“因为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怕哪里没想到。”
　　妈妈夹了一块排骨到她碗里：“怕什么？你老师都相信你，你就相信你自己。别想太多，认真做就好。”
　　“嗯。”她再一次点头。
　　她抬眼看了看爸妈——他们眼里写着“你一定可以”的笃定，带着一种传统父母式的温柔骄傲。
　　那一刻，她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微妙的感觉：她不是一个人，她背后有整个家的期待。
　　这让她觉得暖，也让她有点紧。

　　她默默在心里对自己说——
　　那就一定要做好。

　　晚上，房间里只开着台灯。
　　她把书桌清理干净，把班主任那张任务单摊在面前，一项一项重新抄在自己的笔记本上。
　　旁边放着一支新的中性笔，银色笔身，笔夹还没被用旧。那是她特意留给这次活动的——好像用一支新笔，事情就会朝最好的方向发展。
　　她在本子上写下几行小字：
　　“出发前清点名单，活动中提醒同学轮换，注意小朋友情绪……”
　　字迹一笔一画，干净而用力。
　　写到一半，她停下来，看着那几行字发呆。
　　如果我做得好一点，是不是大家就会觉得，我不只是‘会读书’？
　　是不是……老师、同学，甚至爸妈，都会更相信我一点？
　　她轻轻吸了口气，把这句没说出口的念头压回去，继续写下去。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细细的沙沙声。窗外的风吹动窗帘，遮了一半街灯的光。一切看起来都很平静。她不知道，这份“认真”，日后会被当成另一种“太敏感”的证据。

　　活动前一天的下午，天说变就变。
　　第二节课下课时，天空翻出大片厚重的云，雨点砸在走廊外的水泥地上，溅起细小的白色水花。放学铃响时，雨已经下成一片密集的帘子。
　　七班前门一下子挤满了人。有人在找伞，有人干脆冲进雨里，有人叫着朋友一起走。
　　徐可欣在抽屉里摸出折叠伞，弹开时才发现伞边破了一道口子——大概是前几天被课桌角划到的。黑布下缘裂开一小截，雨线正滴滴答答地透进来。
　　她站在走廊尽头，看着雨幕出神。
　　按理说，撑着这把伞勉强也能回家，只是鞋袜一定会湿，明天还要出门活动。她犹豫了一下，把伞收了一半，又撑开一半，动作有点笨拙。
　　“你的伞坏了。”
　　一个男生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她愣了一下，转头。
　　周奕辰靠在走廊的柱子边，校服外套没拉拉链，领口松松垮垮地敞着，手里拿着一件蓝色雨衣。他头发有一点被湿气打卷，眼神却是清醒的。
　　“啊……刚发现。”她有点窘，低头看那道裂缝，“应该还能用。”
　　“还能用也会淋湿。”他看了一眼雨，又看她，“明天不是要去福利院，你感冒了就麻烦。”
　　“没事，我回家就吹干——”
　　话还没说完，他已经把手里的雨衣塞到她怀里。
　　“拿着。”
　　雨衣落在她手臂上，有点重，还有一丝刚从体育器材室拿出来的塑料味道，混着少年身上的洗衣粉味。
　　她下意识往回推：“我不能拿你的，你那怎么办？”
　　“我离家近。”周奕辰说，“你要坐公交。”
　　他像是很清楚她回家的路，话说得不带犹豫。
　　它只是一个简单的事实陈述，却让她心里微微一震——原来他知道我坐公交。
　　走廊尽头有人在喊：“周奕辰，走了走了！你还磨蹭什么？”
　　他没回头，只抬手挥了一下：“马上来。”
　　然后低下头，第一次真正认真地看她。
　　雨幕把教学院楼和校门之间隔成两层世界，他的声音被雨声压低了一点：
　　“你明天还要早起，别感冒。”
　　“……”
　　她突然不知道该把视线放在哪里。手指紧紧捏着雨衣的边角，只好轻轻点头。
　　“那……谢谢你。”
　　这句谢谢轻得像一滴水，却落在两人之间的空隙里。
　　他“嗯”了一声，转身往楼梯口走去，走了两步，又像是忍不住似的回头看了一眼。
　　她站在原地，抱着那件雨衣，伞在手边半涨半收，完全忘了自己原本是要打伞回家的。

　　雨把天笼罩的灰蒙蒙的。
　　那一刻，她在心里想着——原来自己在他的世界里，并不是完全透明的。

　　第二天一早，天气出乎意料地好。

　　雨像从未来过，空气清新得有点过分，阳光照在教学楼外的栏杆上，反射出一条细长的亮线。
　　高一（7）班在校门口集合，同学们穿着统一的校服，外面套着统一的志愿者马甲，手里提着彩笔、故事书、糖果和小玩具，整条队伍看起来充满了兴奋的气息。

　　“今天相当于放假。”
　　“听说福利院的小朋友超可爱。”
　　“要拍照，记得拍照！”

　　徐可欣背着一个不大的背包，手里抱着文件夹，一遍遍确认名单和流程。
　　她把老师给的提醒抄在小纸条上，夹在透明封皮里——那里有她昨晚加的一行字：
　　“注意小朋友情绪波动。”
　　她不知道这句话会在稍后变成一根刺。
　　上车的时候，同学们三三两两结伴坐下，笑声时不时从车厢某一处炸开又散开。
　　她选了靠窗的座位，把文件夹放在膝盖上。车启动时，阳光从玻璃上滑过去，落在她手背上，照亮了指节上薄薄的一层汗。
　　“可欣。”有人在过道那边叫她。
　　她抬头，顺着声音看去，是姜雨彤。
　　“你等下别太紧张，”姜雨彤笑着说，“就当是出去玩一趟。你这么细心，小朋友肯定特别喜欢你。”
　　这话听起来真诚而温柔。
　　徐可欣心里一暖：“希望不要给大家添麻烦就好。”
　　“你什么时候给大家添过麻烦？”姜雨彤半真半假地皱眉，“你要是都算麻烦，那我们简直是灾难。”
　　她被逗笑了，眼尾弯起来，连自己都没注意到那一刻的轻松。
　　车里的光影随着路边的树影晃动，风从车窗的缝隙里挤进来，带着一点青草味。
　　那一段路上，她有一种感觉——仿佛自己在这个班级终于有了一丝归属感。

　　福利院的建筑不高，白色的墙面有些旧，却刷得很干净。门口种着几株月季，粉色的花开得正好，星星点点地挂在绿叶间。
　　管理员在门口迎接他们，笑着说：“辛苦你们来。”
　　孩子们已经在院子里等着了。有的坐在小板凳上，有的抱着玩偶，有的躲在角落里探头看这些新来的哥哥姐姐。
　　“我们先分组。”班主任简单安排了一下，“大家按照之前的分组就位。”
　　徐可欣点点头，翻开文件夹，确认每一组的名字，跟着老师一起把同学分去不同的活动区。
　　故事角、绘画角、游戏区、户外运动区……每一个区域都渐渐热闹起来。
　　她负责的是一组年龄偏小的孩子——三岁到五岁不等。

　　“姐姐，我想画小兔子。”
　　“我要公主！”
　　“我画一座房子。”

　　她在一张张白纸前蹲下去，帮他们把画纸压平，递上彩笔，耐心地听完每一个孩子的要求。
　　有个小男孩把蜡笔抓得满手都是，画出来的圆歪歪扭扭的，他自己看了看，突然皱起了眉。
　　“好丑。”他说。
　　徐可欣笑起来：“哪里丑？你看，这个圆像太阳。”
　　她把那团歪圆轻轻沿着边补了一圈，转眼就变成一轮很有个性的太阳。
　　小男孩的眼睛一下亮了：“真的欸！”
　　“下次你可以自己加一圈。”她揉了揉他的头，“一定更好看。”
　　那一刻，她是真的很快乐。
　　她不再只是班级里安静、总是埋头做笔记的那个人，而是一个会被小朋友拉住衣角叫“姐姐”的大姐姐。
　　同学们看在眼里，有人笑着说：“可欣好适合当老师。”
　　她抬起头，有些不好意思，却也是久违地在别人面前挺直了背。阳光从窗户斜斜洒进来，落在她的肩膀上，把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浅浅的光。

　　时间一点一点往后走。
　　中午前，活动逐渐进入尾声。
　　故事讲完了，画纸堆在桌角，积木在地上散成一片，有的小朋友开始犯困，有的有点兴奋过头。福利院的工作人员在走廊那一头招呼：“准备吃午饭咯！”
　　高一（7）班的同学陆续停下手里的活动，把东西收一收，跟着老师一起疏导孩子们排队。
　　徐可欣低头清点自己那组的小朋友。
　　“一个、两个、三个……”
　　她本来想再数一遍，确保万无一失。
　　就在这时候，有个女孩拉了一下她的袖子：“姐姐，我要去找刚刚那个讲故事的哥哥。”
　　“等一下哦，先跟着队伍走，吃完饭再去找好不好？”她温声哄道。
　　女孩嘟嘴，却还是乖乖排回队伍里。
　　走廊里脚步声此起彼伏，孩子们的说笑与同学们的回应混在一起，有一种混乱的热闹。
　　她正准备跟在队伍后面，脑子里下意识又过了一遍分组表——
　　记录组已经交接，游戏组也结束了……应该都没问题。
　　这时，她听见身后有人喊了一声：“周奕辰，待会儿帮我搬一下东西！”
　　是姜雨彤的声线，轻快又自然。
　　她下意识回头。
　　男生高高的背影从另一边的门口闪过去，手里提着一箱画具，也被老师叫住了。
　　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她抱着文件夹，跟上队伍的末尾。
　　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打进来，人影在光里拉长又缩短，像一格一格的慢动作镜头。
　　她没注意到，拐角那边，有一个小小的空隙——
　　一个本该有人牵着的小手，短暂地从队伍里滑脱了。

　　走廊尽头，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哭声。
　　“哇——！！！”
　　那声音像是瞬间划破了空气，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了一下。前排的孩子扭头看，老师也转身回望。
　　哭声来自不远处的活动室门口——正是徐可欣负责的那一组孩子平时活动的地方。
　　她的心猛地一沉，脚下的步子不由加快。文件夹在她怀里颠了一下，封皮里的那张小纸条滑出一点边角，露出上面那行细细的字：

　　“注意小朋友情绪波动。”

　　她忽然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而在走廊另一头，周奕辰刚把画具放下，听到这声哭喊，不由自主抬头望去——视线正好落在她仓促转身的背影上。

　　阳光还是刚才那样好，空气还是暖的，孩子的笑声还没有完全散去。下一秒要发生的事，已经悄悄翻过了页面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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