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变不足畏

作者:俞乘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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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瓦子



      他深耕此道,并不难看出,此乃太宗朝名家李番的字体,年代虽不远,其作却大多散佚,流传至今的也只有二三张帖罢了。

      这年轻人是以李番的笔体神韵写了一篇新帖,若非写在新纸上,连他这种老手都要恍惚几分。

      闻竹早等着他这个反应,趁热打铁,和卫赐对视一眼,他随即从袖中取出准备好的画稿展开,益发引得鬼市二人刮目相看——

      形神兼备,气韵生动!这等画作竟然出此此年轻人之手?蔡,贺二人难掩惊艳之色。

      蔡贺身处鬼市多年,怎会不清楚他们的来意。

      制赝暴利,制赝之人却难寻。此二人像是好手,蔡老板商心蠢蠢欲动,重新打量起这两名少年。

      二人衣着不显,但俱一表人才,气度不凡,不敢贸然断定其身份。

      闻竹无视探寻的目光,笑道:

      “我兄弟二人身无长物,我善书,李兄弟善画,斗胆和老板做个生意。”

      他二人商量好了,卫赐假作李姓,闻竹称他李公子。

      蔡老板是个老油条,沉得住气:“公子既提了,想必心中已经有数。”

      闻竹滴水不漏,把话推了回去:“我兄弟二人的水平,可还入得了老板的眼?”

      蔡老板心道年轻人好掌控,二人水准在黑市也属难得,做个生意未尝不可,便试探道:

      “二位公子高才,某哪有不做的道理——生意人不怕谈财,不知二位公子意下?”

      闻卫二人交换眼色,卫赐轻咳,故作高深:

      “咳咳——我们兄弟不敢自夸,老板眼见的,心中自然有数——害!您也知道,汴京书画生意庞大,盯着这块肉的人可不少啊......某还是那句话,全看老板诚意。”

      蔡老板气结,这小子言下之意便是叫他抬价,即便不和他做生意,也有人对他二人趋之若鹜。

      “三七。”

      蔡老板万分慎重,话从牙缝里挤出,“售出之利我三你七。你们只管书画。做旧,上印我来管。”

      蔡老板面色像吞了苍蝇,闻竹心中也有些讶异。

      蔡老板一向吝啬,竞舍得让利到如此地步?

      如此也可知,制赝行当是何等暴利。

      这还不够!闻竹眼珠一转,按住正要答应的卫赐,又道:

      “字画也分寻常和不寻常,繁琐和不繁琐的。终究是我们写画毕了,给与老板,老板再拿去售卖,期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如此一来,从画毕到售出……只怕我二人青黄不接啊。”

      闻听此语,贺朗和蔡老板相视一眼,低低商议起来。

      片刻之后,贺朗笑道:

      “寻常字画,可按现今市面流通,估出一个价值来,我先付你二成定金,待你们书毕、画毕时,给付剩余。若有客人指名要书画,便按三七分成之法。客人付钱之日,便是我给付你们佣金之日。如此每月对账,误不了你们的。”

      卫赐惊喜,转头看她,见她依旧挂着淡淡笑意,如成竹在胸。

      经过半日,卫赐连连惊异,老闻竞如此神算!事情发展远比他想的顺利:

      “二位爽利!就这么说定了。”

      “李兄说的正是,”闻竹在一边补充,“恰好某认得些秀才举人,抄书不在话下,也可与老板介绍。”

      “多谢。”

      蔡老板嘴角咧起,眼中却不见喜色,“二位若寻我,可去潘楼街桑家瓦子象棚处,自有人领二位前来。”

      从刘记书铺出来时,太阳已西沉。贺朗招手呼来那几个精壮汉子,扶蔡老板进了小轿。一行人便往桑家瓦子去了。

      “你怎么看?”蔡老板掀帘,对着轿外跟随的贺朗。

      贺朗本是官宦家的公子,一朝父亲得罪,家产抄没,全家落魄,这才委身黑市。

      贺朗清俊温和的脸上闪过几分狠厉:

      “义父放心,此二人技艺还算过眼,做这个行当……也足够了。只是年轻人,心思未免太多了……待儿子细细查探二人身份,不怕拿捏他们不得!”

      闻,卫二人从刘记书铺出来,直接往卫家去。

      未卜先知不是什么好事,看望李娘子过后,闻竹心中不是滋味。

      在场者只有她知道,这对可怜母子,几月后便要阴阳两隔!

      看着他们母子叙话,闻竹心中频频哀叹。

      卫家主母确是苛刻,李娘子居处偏僻狭窄,不能得日,哪儿像个养病的地方?屋内侍应的也只有一个半大丫头,根本照看不来。

      路上碰到的卫府下人,皆视卫赐母子二人为无物。

      闻竹在廊檐下倚着,望着破落的屋顶,感慨万千。

      昔日卫老爷在时,二人如胶似漆,海誓山盟,竟也不想着为爱妾谋条生路?他倒好,一夕撒手人寰,什么都来不及了。

      从卫府出来已是酉初,太学大概已经落锁,二人却并不急着回去。

      母亲精神不错,赚钱的路子也有了眉目,卫赐多日愁眉纾解些许。

      待到得了钱,他便在太学附近赁一处好点的居所,让母亲好生养病!

      曾经懵懂温吞的少年暗下决心。

      自打母亲病倒,他每日都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成长着。

      半日未用饭,二人心有些痒,自御街南行,直奔州桥夜市。

      国朝不设宵禁,不分坊市,夜市空前繁华。汴京城中大小夜市不下五处,其中以州桥夜市为盛。

      唐人苏味道诗云:“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游伎皆秾李,行歌尽落梅”,写尽前朝东都上元夜之繁华。

      大唐盛世一年三百六十日,也仅在上元当日不设宵禁。如今的汴梁,也称得上一句“金吾不禁夜”!

      月上柳梢,灯烛荧煌,车马骈阗。

      穿行在熙攘的人群中,且行且住,闻竹这才发觉——自己来汴京一年,竟从未细细赏过汴京盛景。

      思绪随着天际散开的烟花,飘进祥符县的一间破落小屋。

      不知此时此刻,她爹老闻在干什么?

      农人生活,六月间收麦、除草,清闲不得。

      此时大概一身疲惫,早睡下了吧。

      闻竹叹了口气。

      汴京繁华之至,幸而居于其中者,不过大邺朝百姓之万一。

      行人不断涌入御街,二人寸步难行,随便在路边摊位买了些麻腐,煎夹子等物,权当用过晚饭。

      她们不胜拥挤,自甜水巷东行,出了夜市区域,拐进马道街,自保康门出。一路热闹,她们玩心渐起,都不想回太学,一拍即合!一起拐进了保康门瓦子。

      保康门瓦子虽不比潘楼街桑家瓦子热闹,大小棚子勾栏亦不在少数,傀儡戏、器乐、百戏、相扑、驯兽、魔术、杂技、弈棋,应有尽有。

      路过一个棚子,里面的嘌唱者引得闻竹停下脚步。

      艺人嗓音清亮,功力不凡,在如此嘈杂的瓦子中,声音穿过层层人群,直钻进闻竹的耳朵中。

      仔细一听,讲的乃是改自史记《赵世家》的赵氏孤儿事。

      艺人声如洪钟,改的词又新又好,闻竹一时听得入迷。待谢幕时,转头一看,已不见卫赐的踪影。

      这儿人员混杂,一旦走散便再难重聚。她猜卫赐许是去附近棚子看热闹去了,在原地四处张望,只消一会,便在不远处傀儡戏棚子旁瞧见个月白色身影,坐在腰棚最后,带着摊子上买来的鬼面具。

      闻竹只道卫赐存心和她玩闹,要看她着急出丑,便溜到他身侧,直接取了他脸上面具。“好小子,让我好找!在这扮起鬼来……”剩下几个字,在看清那人面容时,被她生生憋了回去。

      远处棚子放起烟火。

      砰——

      飞空旋作雨声来,火树银花十里开。

      对面眼眸中也映出天际绚丽的烟火。

      怎么会是他?

      闻竹一时语塞,手里抓着面具,拿也不是,放也不是,被他眼眸里倒映的烟火吸去了目光。

      纪宣满脸疑惑,看着这个抢了他面具,又盯着他看的人。

      今日祖父生辰,他向学官告了假,家宴过后独自出来转,到了这幼年常来之处,没想到,前几日刚见过的闻修之也在这儿?

      他和他……很熟吗?为什么要抢他的面具?

      看他这样,是把他认成了别人?

      一直盯着他看……又是做甚?

      卫赐在远处提着两包点心跑来:“老闻!”

      闻竹回过神,心中懊恼。

      怎的每次见到这人,都免不了丢丑?

      纪宣俊秀的脸上布满疑云,闻竹强忍着尴尬,打起招呼,把面具递还:“原是纪兄,怪我认错了人。”

      好在,卫赐不一会儿到她身旁,她连忙抓住救命稻草,向纪宣引见:

      “说来二位那天还见过一面...殊成兄,他便是我本要找的人,卫赐卫公子......”

      想起玉璧之事,卫赐仍有些愧疚,脸上腾起红云,低头揖道:“卫某实在愧对纪兄!在下都听修之说了,原是我的过错,幸而有修之替在下补救......近日忙碌,来不及向兄登门道歉,实是某之过失。”

      纪宣握着面具,浅浅笑了,并不在意:“卫兄不必自责——伯母身体可还好?”

      一提而过的事,纪宣竟还记得,卫赐心中一暖,感激道:“多谢兄挂念,家母略好些了。”

      听二人讲话,闻竹不由得抿了抿唇,这纪二郎还真是个大善人!几句话便使得卫赐心悦诚服。只是她还不确定——他究竟真的表里如一,或仅是善于收拢人心?

      又提到了卫赐的阿娘,恐再勾起他伤心事,闻竹忙搬开话题:

      “对了纪兄——玉璧还需两日就能修好,到时候,我们一起给你送去!”

      纪宣先是道谢,眸光微沉,又探询道:

      “修之这般技术,不知在何处学得?”

      闻竹想了想:“闻某幼时居祥符,有一邻人藏书颇丰,闲时常去拜访。邻人精于此道,我那时好奇,便求着他传授与我。”

      想起林彻当年那副颓样儿,她笑道,“邻人禁不住百般哀求,又无儿无女,便收我做了徒弟。”

      原来是京郊祥符人。

      纪宣心中记下。

      他颔了颔首,方欲出言,只见远处出现一衣衫褴褛的道人走了过来。

      道人衣衫破烂,髭须凌乱,行人纷纷避让,在人群中很难不引人注意。

      闻竹正准备侧身让出条路来,谁知道人脚步一顿,他们身边站着不走,捋须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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