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骨媚颜

作者: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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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错刀


      官道上,一骑绝尘,烈风打在他的脸上,吹得蒙面的黑巾掉落下来,露出一张沾着黄沙的皲裂面孔。

      涂了易容膏的脸厚重而干燥,越庆景拿出寄城文牒,顺利被放行,他牵着良驹,先往蒯戍提供的据点行去,路过刑部官署,他对上了上值的贺观临,被拦下,
      “刑部,贺观临,你的身份文牒呢?拿出来。”

      “大人,这里在。”

      他忙乱翻找两下,带着初次见到官员的诚恐奉上。

      验明官印,贺观临狐疑地打量他两眼,只觉这人眉眼见有些熟悉,他点了两下额头,示意行全放行,越庆景低头整理,正巧碰上一人行色匆匆凑上贺观临耳侧,

      “老爷,齐统领醒了。”

      贺观临拍打两下衣袖,
      “他真是命大的很,那又如何,准备好了吗?明日随我去接夫人回府。”

      趁着二人交谈,越庆景装作一副刻意避开不敢打扰的模样渐行渐远,刚升起的朝阳照在他的肩头,映下佝偻着的影子。

      他的背影混入两侧街贩中毫不违和,贺观临并未放下戒心,他微眯起眼,
      “跟上他,若有可疑之处,向我禀报。”

      春风楼一事知情者不多,不过商州密切关注晋地动向,与天罗宫打过几次交道,对他们行事有了一定了解,早便锁定这家表里不一的酒楼,越庆景翻看记录,被一张画像吸引住了目光。

      绘制的密探手艺粗劣,只描出画中人三份神韵,越庆景还是认出他的面容。

      他抚上画像,几近迫切的读着满盈动向,才知,他被贺观临自春风楼赎走,又被起过冲突的齐世希掳去。

      京都风云际变,沧海桑田,前几日还得到重用炙手可热的新贵齐世希顷刻便沉寂重伤,险些失去性命,连带着皇后也被厌弃,囚困于懿宫。

      越庆景顿觉触目惊心,他不敢再想,失势的齐世希如何能护满盈周全,他深呼一口气,
      “放出信号,计划现在实施。”

      作商贩打扮的密探再查左右,见无人察觉,若无其事把麻绳绑上窗台,将换下的红绳拿去浆洗。

      越庆景打开包袱,组装起来长刀,他得到援兵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它挖出来,这是兄长送给他的,刻有徽印,此刀在手,便可号令潜伏在京都的越家军。

      他挥刀上马,吩咐兵分两路,一路往西控制城门,另一路往刑部大狱掠去,切忌恋战,禁军一到便撤离,他则记下齐府方位,带领一队越兵,向城中奔去。

      齐府隔壁的院子还未赐下,残留火烧的炭黑痕迹,经越庆景再度点火,虽火势不猛,仍看着分外可怖,烟燃得越来越大,掺杂在风中卷席至齐府,熏得满盈目眩神迷,他终于亲眼所见朱府被烧尽。

      齐世希的伤还未好全,跌跌撞撞跟不上往外跑的满盈,却没有命人制止他,他追随着满盈,亦步亦趋循着他的脚步,很慢却紧。

      毁坏空宅不会伤及无辜,越庆景看见跑出齐府的满盈,出乎意料于这般作为如此奏效。他大喊着,“盈盈”,指向刚寻来的马车,又回过头和侍卫缠斗起来。

      火光明明,马夫拉着盈盈的胳膊,扯着他往后走,热浪一阵高过一阵,青天白日,黑烟笼罩在上空,仿若阴云密布。

      “走火了”的叫喊中闪烁着刀光剑影,一如那日抄家,齐世希就好似看不见一样,越过刀锋扑过来,扒着满盈的手,如跃上岸的鱼儿渴望空气一般剧烈喘息,却仍开口哀求,
      “不,不要走……”

      世间最难以承受的莫过于失而复得,又得而复失,对齐世希而言,再度失去的若是盈盈,便更将万念俱灭。

      他几近涕泗横流,看着俯身亲近的满盈,心里的口子却被越扯越大,止不住撕裂开还未愈合的疤痕,他痛的无力支撑,喘不上气,只能翻来覆去的念道,“求求你”。

      盈盈捧起他的脸,看见泪珠沾湿他睫毛,像一只飞不起来的蝴蝶。

      他亲了亲齐世希的眼眉,珍重而昭示诀别,轻柔的扳开了他的手。

      这时一脚踹来,齐世希来不及反应,生生受了这击晕了过去,侍卫慌乱围堵过来,护着失去意识的齐世希退至一旁。

      “乱臣贼子,快快束手就擒!”

      贺观临带着刑部众人策马而来,角宿投出一只飞镖,钉着一张纸打向越庆景。

      他侧身闪避,飞镖刺入门柱子,入木三分,撕下“战书”,越庆景皱起眉头,冷声道,
      “你的条件是什么?”

      “把朱盈交出来,否则别想走出朱府门前。”

      “朱府?”

      越庆景看着从马车里探出头的满盈,这座尺椽片瓦的宅子,就是他从小到大生长的地方。

      “对不……”

      话音未落,探身看完书信的满盈便已站起来,
      “我跟你走,等他们离开城门之后。”

      得偿所愿的贺观临却不见欣喜,他看见昏厥过去的齐世希侧倒一旁,正露出耳垂上的小痣,便如被雷劈了一般怔在当场,动弹不得。

      他凝望着满盈,仿佛将千言万语融进这道视线中,却长久缄默。

      刀尖正对着他的心口,贺观临全然无惧,摊开手,毫无防御的走了过去,

      “我们一起。”

      众人避出一条通道,马夫架马扬鞭,冲向城门,马车内,三人相望无言。

      待“吁”声歇,越庆景揽着满盈跳下马车,他警惕的拉开距离,抬头望去,却见城门已被身着赤红制服的禁军重新控制,表明着他们的功败垂成。

      几人被缴了武器扔在城门,不日也将被斩首示众,越庆景心痛万分,喷出一口血来,他的手不住发着颤,差点握不住长刀,他看见层层守卫,不禁将目光投向了满盈,若是能将他作为人质,他们是否还有一息尚存。

      越庆景被自己的念头骇住了,也知此法难以奏效,他悲痛的摇着头,
      “不,怎么会……”

      倒地之人见越庆景平安归来,士兵且皆顾忌他不敢近他身,逃脱有望,便露出释然姿态,蓄力撞上刀锋,血溅当场,受其义气所激,余下几人纷纷视死如归,同仇敌忾的咬了舌头。

      马夫解开缰绳,将马留给他,士兵丢下一具尸体,越庆景连忙抱住,扑鼻而来的腥臭刺激得他干呕一声。

      来不及适应,越庆景将它扶住,绑在身上,带着满盈向西北前行。

      数匹悍马穷追不舍,他恨不能挽起长刀将贺观临片得体无完肤,却丝毫不能停歇,胯骨下的神俊尽显疲态,拗不过挣扎的满盈,把他放了下来,来不及再看一眼,只能迅速离开。

      越过千山万水,悬车束马,他终于能背上父亲……

      越庆景嗅到愈发浓重的尸臭味,得宜于防腐香料,他没有被击溃,保持了神志,他咽下血沫,握紧缰绳往雍城辖关闯去。

      寻到满盈,贺观临停下脚步,其余重骑仍追奔逐北。

      刑部大狱中贺观临有一处卧房,供他熬鹰式拷问罪犯时休憩,常被卷宗堆积,而近来此间却大为变样。

      缘由是贺观临开始淫溺于练字。

      他少时家道中落,本便是不爱念书,只是无师自通了些严刑拷打的本事,应付得来如今差事。

      但满盈很喜欢读书,平日里总猫在书房,他曾以为满盈渴望年少不可得之物,便拾人牙慧,想着,可以消遣着试上一试,学好了不定能当当师父教满盈。

      可一手字练了许久,终还是惨不忍睹,直至一日,他奉命查抄聚贤苑学士姜维止府邸,捡了几卷裱字,发觉这个享誉京都的书画大家有几分真材实料。

      贺观临见过的贪官污吏不止一星半点,并不急着折磨姜维止,随他找找要领,他跟着先学控笔,而后又心水纂刻。

      在姜维止的得意作品中挑拣一番,贺观临还未掌握刻字便已瞄上刻花,起初他觉得桃花甚好,满盈香气迷人,面若桃花,后来于无数日夜里,他怀抱着满盈便想刻幽莲了。

      狱中空寂,不时欲盖弥彰的晃起两道铁链声响,却更衬托出它的阴森,如练的月光透过铁窗,撒在一方小小的地上。

      段勤章从铁栅栏中的缝隙中伸出手,紧贴得脸都变形了,枯苗望雨般去够从未有过的光亮。

      处于狱中,最摧人心智的不仅是疼痛,还有数不尽的漆黑。

      满盈好一会才辨识出,隔壁牢房关押的竟是曾经不可一世的兵部侍郎段勤章,他常至朱府,以大家名画换取朱父藏瓷,却不容拒绝。

      朱家祖上曾出过宰相,汲汲营营有微薄积蓄,以致朱父能败光前人基业换来喜欢的画,而段勤章以科考步入仕途,把两袖清风的名头天天挂在嘴上却暗行贪墨之事。

      冷风刺骨,满盈靠在草梗上,百般滋味跃上心头,忍不住回想,抄斩前夕,狱中的朱家众人又会是何种心情,他的心中渐渐不那么冰凉,想着,原来这座牢狱流得更多的还是恶人的血。

      栓着的锁链被打开,来者身量修长,一袭玄色衣袍随着他的走动飘荡开来,洋着柔和的粼光。

      贺观临抱起满盈,把他带至空无一人的刑讯室,拨掉他的外衣,将他捆上刑具。

      他握着油光锃亮皮鞭,甩在地上,用来吓唬满盈。与藤荆不同,此物控制得当,只会在犯人的肌肤上留下一股拱起的长痕,瘙痒刺痛,一碰盐水便如火烧火燎,磨人得很。

      贺观临回想,最初自己常拿着鞭子一是为彰显刑部身份,二是为护自己周全,他一介孤儿,毫无依仗却入职刑部,是极为胆战心惊的。

      捡回一条命的那几日,他的身体跟着众人执勤操练,而回到府署却头脑发胀夙夜忧叹,生怕如大梦一场。

      而大难不死的满盈会不会也这么害怕,贺观临暗恨自己的不合时宜,他并不愿见到满盈畏怯的模样,扔掉皮鞭,
      “你不想知道对于朱家的案子,我有什么把柄吗?来,盈盈,看着我,不许偏头。”

      从这个方向看过去,贺观临的眼底像是一汪深不可测的潭水,黑洞洞的,好似落进去就是万劫不复。

      “什么……把柄。”

      满盈无数次想要听见贺观临的质问,骗人不是他的本意,但如此境地的自己面对任何人,都只好闭唇不语。

      贺观临解开衣袍,又来扒开满盈的衣襟,得到他的一声惊呼,
      “你干什么,这里是牢狱,刑部侍郎理应自重。”

      抓住他作乱的手,贺观临戏谑一笑,像是嘲讽满盈的天真,
      “傻子我都睡了,何况囚犯?”

      刑讯室的一切都极为冷硬,贺观临脱下里衣,袒露的身躯上除了结痂的伤疤,遍布大大小小像蜈蚣一样增生的瘢痕,他从背后环住满盈,激得怀中人一抖,
      “你的兄长可是有一个儿子,今年三岁。俞况引带走了他,我知道他们的行踪。”

      满盈的身体不住抖动着,他咬着嘴唇,不让即将脱口的呻吟泄出,贺观临说着话却动作不停,他抽身,含了一口满盈的耳垂,又用唇舌吸吮,如愿以偿看见他嫣红的面颊,用拇指抚过他的下唇,轻轻拨弄,另一只手提笔蘸上朱砂墨,在满盈的背上描摹,一笔一划逐渐成型,却被旖旎的雾气晕染开来,妖冶的莲花像是溺在水汽中,他问满盈,

      “你是否愿意做我的儿子,继承我的功绩,共享我的权柄。”

      满盈仍失控着喘息,用那柔得仿佛能滴出水来的腔调反问,
      “同你认大监干爹一样吗?”

      贺观临欲/火焚身,却看见满盈那冰冷的眼神,他的心如坠冰窟,只能拂袖而去。

      今日发生了太多事,多数杂乱无章,如登台唱戏一般,你方唱罢我登场,满盈精疲力尽,卧在贺观临扔下的氅衣里,他的呼吸渐渐平缓,悄无声息的睡去了。梦乡里,漫天神佛,鸾凤和鸣,他看见孟诩玉拿着鼓缒,目若朗星的看着他,说道,

      “我会替你写状纸,为你击鸣鼓,翻你沉冤案,清你浊世名。”

      倏忽间,他睁开眼,却见孟诩玉脱下披风盖住自己,满盈迷迷糊糊恍觉未醒,他怎么可能出现在狱中。

      孟诩玉颓丧至极,自己终究是来迟了。

      他抱起满盈便听到他说“阿燕,我信你”,不禁挥泪如雨。

      当日他看见满盈在春风楼弹琴,就对他家的变故有了猜测,却不知如何是好。

      在孟诩玉的软磨硬泡下,满盈以开玩笑语气说出心底的想法,“我们家是被冤枉的”,他本该一清二楚,面对纯粹而不讲理的皇权,已死之人的申冤根本毫无用处,他的苦楚只能讲给自己听。

      但是满盈看见一脸坚毅,认真听他倾诉,立志做一个像他父兄一样好官的孟诩玉,突然感觉很委屈,抽噎着道,
      “阿燕大人可要为我明冤。”

      去春风楼前,孟诩玉都会捎带上酥芳斋的糕点,他心里藏不住事,忍不住和满盈倾诉,他们小时候见过,那日在窗前,他一眼便认出来满盈的模样。

      他第一次在香糕肆见到满盈,就想和他成为好友。

      孟诩玉的父亲外任,母亲带着兄长相伴,那时的他堪堪足岁,便留在京都由祖父母抚养,娇纵得他秉性乖张,无法无天,没有小孩愿意于他这个“恶霸”为伍,他怕满盈也一样。四岁时,父母回京探亲,见他做派,不顾祖母反对,要将他带去任上亲自教导。

      离开的那日,孟诩玉方下定决心,要迈出第一步,和这个香香软软的棉花团子开口说,可不可以一起玩,他想,要洗心革面,早早许诺,不会抢他的玩偶,不会扔掉他的吃食,还会把自己所有的好吃好玩的都给他,做不到就罚他打手心。

      他一早出府,买了时兴的糯豆沙,孟诩玉观察过,满盈每次都要挑新品试试,这个还未尝过。他满心欢喜,却被赶来的侍女抱走,便哭着要扭动下地,精挑细选出的最威风的“虎将军”,被挤歪了头,糕点散落一地,还是被强制地抱上了马车。

      他哭得惨烈,当时暗哑的嗓子和心绪随着时间的消磨渐渐淡去,却于看见春风楼人去楼空的寝居时再度回想起。

      孟诩玉故作凶狠却绷不住的流露悲伤,他把头埋在满盈胸前,脆弱的哀鸣,“你抛下谁也别抛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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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章 金错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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