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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易逝(二)
江云悠小心的避开地上的血迹,追上谢衡。
“明淮兄这般武艺高超,定不是一般人吧?咱们这都过命的交情了,说说呗,我保证不告诉别人。”
她双手背在身后倒着走,脚下忽然绊到个什么东西。她不甚在意的踢了踢,垂头一看,顿时一蹦三尺高跳到谢衡身后。
“这这这这……他他他他……”
墙口拐角处,残破的草席被踢开一角,露出一双死不瞑目的眼,血迹顺入石砖缝隙里,干涸成一片褐色。
谢衡蹲下身将草席掀开,腥臭扑面而来,里面盖着的两人心口插着箭,一击毙命。
人已经死了有一会儿,线索又断了。
他转身准备离开,却看到八丈远外的江云悠仍捂着口鼻,表情不似作假。
谢衡把草席踢上,遮住血腥的尸体。
江云悠脑中闪过曾做过的噩梦,令她有些分不清现实和幻境。她不自觉的捂起鼻子,开口道:“你有没有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
“焦味?”
谢衡四周看了看,周围连一点火星黑烟都没有,倒是尸体的腥臭味隐隐从草席里溢出。
他将闭着眼的江云悠往远处带了带:“现在呢?”
谢衡身上的淡香冲散了那股带着恶臭的画面,江云悠睁开眼,缓缓点头。
对面巷口,暨雨带人走来,将那几个黑衣人和此处的横尸清理了。
空气中的沉闷之气愈发强烈,远处鼓楼上空雾气缭绕,像是盘着条白蛇在暗中窥伺。
平陵夜市的小摊车随着月光一起布满长街,鹭州富庶,平陵尤甚,夜市办得同白日一般热闹。
谢衡偏头看了眼跟在身后的江云悠,“记吃不记打?”
“这次是真顺路。”
江云悠这次确实是没起什么鬼心思,她就是纯被傍晚的那一堆死人吓到了,不敢自己一个人走。
谢衡看她那两步一回头形似做贼的模样,“我还以为江大小姐的胆子堪比熊豹呢。”
“不是,这哪是胆子大不大的问题,刚才那可是……”江云悠环顾四周而后凑近他,一张小脸皱成了苦瓜,“那可是死人啊,还是,还是话本子上说的死不瞑目那种。”
她说着往黑漆漆的天上看了眼,“而且这月黑风高的,万一……”
她话没说完,到先把自己吓了个激灵,忍不住又往谢衡身边靠了靠,嘴里还念叨着菩萨如来佛之类的。
谢衡实在受不了她在自己脑袋边念这些车轱辘经,揉着耳朵打断她,“你还信这些?”
江云悠清咳一声,实话实说,“其实我信鬼比信神多一些,不是有句话叫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嘛,这鬼吃人挖心上身的,多可怕……”
谢衡发现跟这人说话永远只需要开个话头,她自己就能川流不息地讲下去,一个人能顶一个营。
他听完江云悠有关鬼神之说的长篇大论,简明扼要的评价了句,“你再看点话本子就能凑齐整个地府的小鬼了。”
江云悠:“……”
夜市喧闹,灯火未央,其实没有江云悠说的什么夜黑风高,如果以平常心看去,反而比平日还要热闹些。
湖边上,一大群人正放河灯,成片光亮顺流而下,璀璨若星河。
江云悠咦一声,跑到岸边兜了一圈,而后又飞快跑回,眼底已经换上了雀跃的笑意,“今日是不是寒衣节?”
谢衡被她这么一提醒,才反应过来今天已经是十月初一了。
十月初一寒衣节,路上小摊摆的大多是祭祖的东西和各式各样的河灯。小孩子们只知热闹,穿着家人新备的冬衣在路人间来回穿梭着。
江云悠跳着挤进小孩那一堆,买了个糖人叼在嘴里,捧着一兜花花绿绿的河灯回到原处,却没看到谢衡的影子。
走了?
江云悠转头四顾,看到谢衡正坐在街对角的一家小摊里,掏出一串铜板对店老板说了些什么。
店老板笑着对他拱了拱手,盛了几碗红豆饭走向不起眼的角落里,那蹲着几个衣衫褴褛的乞儿。
谢衡看着那几个小孩拿到饭食便起身离开,转头间恰对上江云悠的目光。
他动作微顿,下一秒,江云悠抬高手向他招了招,捧着一堆彩色的河灯从喧嚣的人群中穿过,朝他飞奔而来。
“看不出啊明淮哥哥,原来你还是做好事不留名的那种?”
江云悠想了想,也分出几个河灯让店家交给那几个孩子,然后把剩下的往谢衡面前一推,“呐,分你一半,不用客气。”
谢衡看着面前精致的河灯,不知道想到些什么,淡淡道:“没兴趣。”
“哎呀走啦,这可是习俗。”
江云悠拽住他的袖子,不由分说地将他拉回喧闹的人群。
岸边摆着笔墨,供人们在河灯上写字。江云悠抱着灯过去,抵唇思索几秒,便开始龙飞凤舞的在灯上提字。
谢衡看着她那满纸的张牙舞爪,啧道:“你这是作画呢?”
“我这叫艺术好吧。”江云悠写写停停,似是在思索怎么把长篇大论缩到这一个小小河灯上。
谢衡分辨不出她写的是什么,倒是忽然想到调查江家背景的那张纸上写的一段江云悠的身世。
她母亲江泠远嫁外地七年后,带着五岁的女儿回到平陵,当地人对她的夫家评价不一,有说死了的,有说纳了妾把她们母女赶回来的。
回平陵后,江泠重病缠身,江旬重金找了一位江湖神医,但好景不长,又两年,江泠病逝。
当时正值夏季,江泠撒在嘉安湖上的并蒂莲一夜之间全部枯萎,像是一同殉了这位红颜薄命的佳人。
彼时,江云悠还未过八岁生辰。
他看向嘴角永远含着抹笑的江云悠,很难把她跟纸上那个幼时便丧父丧母的小女孩联系在一起。
江云悠龙飞凤舞的把两个河灯都写满了,把笔递给谢衡,“你来吧。”
“我没什么要写的。”
江云悠哦一声,以为他没有逝去的亲人祭奠,又道:“那可以写给菩萨佛祖啊,让他们保佑自己。”
谢衡扬眉看她,“鬼节拜菩萨?”
“阎王爷也归玉皇大帝管嘛,我也拜玉皇大帝啦,阎王爷不会怪罪的。”
谢衡没理会她这堆歪理邪说,不过还是拿着她那堆河灯去了岸边。
湖泊水色和河灯的橙黄光影混合,倒映在江云悠的脸上。
四周的热闹和嘈杂入耳,长街上人群攒动,她于人声鼎沸中双手合十,明净而虔诚。
谢衡静静的看着,漫无边际的想,她这个年纪若是在临安恐怕已经成亲了,而那些没成亲的也会怕被说闲话而匆匆定亲,定亲的夫家选也多半是为家里做官铺路的。
而江云悠虽然没有父母,但不难看出,她从小就是浸在爱里长大,所以从瞳孔映出来的光永远是那般清澈明媚,单纯热烈。
谢衡收回目光,看向远处漂流的灯海,而那一片灿烂却始终入不了眼底。
江云悠睁开眼,见谢衡不知从哪处又买来一串河灯,正一个接一个放入水中,动作却缓慢而郑重。
“哎?你真打算给天上每个神仙都来一盏啊,许的什么愿望这么难实现?”
谢衡看着河灯飘飘摇摇的远去,良久后才开口,声似呢喃。
不过江云悠还是听清了那四个字——河清海晏。
或许是他说的太过坚定,江云悠竟没想过这会不会是句随口敷衍的空话。
从她的角度看去,谢衡半张脸陷在阴影里,狭长的眼睛半垂着,灯火阑珊的映衬下,让他本就清冷的气质无端的显得有些沉寂和落寞。
她挪到谢衡旁边,拿起个河灯轻轻放入水里,“两个人的力量总会多一些,这样就能快点把愿望传到神仙们身边啦。”
谢衡不知是否被这三番两次的歪理逗笑,也轻轻弯起唇角。
“哎,你笑了?”江云悠头伸到他面前,波光浮动的河灯下更显得那双眼睛光华璀璨。
谢衡推开她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嘴角又垮下来,“没见人笑过?”
“哎呀,普通人笑怎么能跟明淮哥哥比呢。”江云悠眼睛一转,在地上画了个葫芦,“你觉得像不像你?”
被比作闷葫芦加面瘫的谢衡似笑非笑的斜了她一眼,“我又不是你,什么事都摆在脸上,被卖了还给人数钱。”
他说着起身往台阶上走,步伐悠然,后面跟着叽叽喳喳的江云悠。
两人身后,江南烟火如画,满池星辰漂流。
已经快要半夜,江府却只迎来一位归人。
因为江旬几人不在,江云悠没吃几口便饱了,一大桌子食物几乎没动多少,方妤晴索性把没动过的菜分给了下人们。
虽然今日有惊无险,但对一个连杀鸡都没见过的大小姐来说,到底还是超出了承受范围,此刻一静下来她就又想起那双死不瞑目的眼。
江云悠早早上了床却也睡不着,甩着弹弓出神。
清风吹动床幔,将薄纱上的金丝缠枝绣花拂到眼前,让她想起今日余晖下的那一身锦衣华服。
按江云帆无利不起早的奸商性格,会跟谢衡合作,一定是看中了他身上的什么,会是什么呢?
“郑公子……劫船……冯总旗……朝廷……镇北军?”
江云悠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手上弹弓脱手,哐啷一声飞到地上,打着转的弹弓滑出一段距离,撞到条洁白的裙摆。
“什么镇北军?”
江云悠被声音惊动,微愣道:“方姨?”
方妤晴捡起脚边的弹弓,娥眉轻蹙:“你是不是又去那些地方了?”
“啊……这……这是江云帆的!方姨放心,等他回来我一定狠狠说他,大家子弟,怎可去那种勾栏瓦舍。”
江云悠毫不犹豫的把烂摊子甩到专业背锅十六年的江云帆身上。
她夺过弹弓往床上一扔,若无其事的拉着方妤晴去外屋。
“方姨怎么忽然来了,吓我一跳。”
“你啊,登高爬树下海摸鱼都不怕,我还真想不出有什么能吓到你。”方妤晴将桌上鎏金香炉点好,“你方才一个人在床上说什么镇北军,怎会突然说起他们?”
“啊……就从别人那听到来着。”江云悠道:“方姨听说过镇北军吗?”
方妤晴垂眼斟了两杯果茶,温声道:“听没听过的,也都是老黄历了。”
江云悠眼睛一亮,赶忙贴上去:“讲讲嘛方姨,镇北军跟咱们江南的安远水师一样厉害吗?”
江云悠平日被夫子追着撵着才学上一两篇诗经楚辞,对这些史论国事更是听个开头就开始打瞌睡。
也就是这两年南境边上的越人又开始蠢蠢欲动,她才从市井百姓的茶余饭后中听说了护卫岭南山水的安远水师。
方妤晴被她晃得脑袋都要晕了,只得依她。
“《大齐游记》上记载,镇北军常驻关外。听说那里长年飘雪,没有春秋之分,匈奴外族以游牧为生,年年侵扰边境,百姓苦不堪言。”
她声音轻柔,江云悠不知不觉听入了神。
“大概十几年前,两位血气方刚的青年当朝上奏,自请赴北镇压外族。
二位将军身先士卒,屡战屡胜,匈奴闻风丧胆,百姓安居乐业,陛下大喜,亲笔提名镇北二字,封当时的两位大将军为侯,称号曰忠勇、定远。”
“原来镇北军的名字是这么来的。”江云悠道:“那两位将军现在如何,书上说封侯拜相,他们这么早就取得这么大的功名,现在都成老将军了吧,肯定更厉害了是不是?”
“他们没有等到老的那一天。”
宁静祥和的氛围急转直下,方妤晴还是那般轻声细语,为这两位戎马一生的传奇人物续上惨烈的结局。
“建元二十三年,匈奴举国进犯,镇北军精锐在雁门关激战三天,几乎全军覆没,定远侯拼死闯出一条生路,一条胳膊落下残疾,雁门关一带尽数归于敌国。
消息传回临安的那天,百姓才知道此战盖因忠勇侯枉顾军令,支援不及所致。于是建安二十三年的冬天,忠勇侯被押送回京,隔月斩首正法。又六年,定远侯整合兵力夺回雁门关,却在班师回朝的路上重伤而亡。”
方妤晴的声音散入风中,屋内一片寂然。
窗外,秋风卷起败落的花瓣一路向西,像是悼念这两位峥嵘半生,最后却憾然离场的将军。
江云悠隔了好久才从这段跌宕起伏的故事里回神,想起了码头上风中的那个身影。
“那现在呢……现在的镇北军是什么样的,还是那样所向披靡吗?”
方妤晴起身关上窗,她身子弱,这么一会已经被冷风吹的双手冰凉,连带着声音都添了几分凉意。
“听说如今的镇北军将领是位刚及弱冠的年轻人,铁血手腕,兵行诡道,但也嗜杀成性,手段残忍。”
江云悠下意识想起谢衡,但不过一瞬,就否定了这个猜测:他虽然嘴毒人狠,却也谈不上残忍嗜杀吧。
“阿昭?”方妤晴见她又出神,担忧道:“你是不是碰到什么事了,看你今日饭也没好好吃。”
江云悠挠挠脑袋,不知道该不该把谢衡的事告诉方妤晴,一来此人身份扑朔迷离,二来江云帆那边不知道搞什么鬼名堂,万一方妤晴告诉江旬穿帮了怎么办。
方妤晴看出她的犹豫,轻叹一声,把她揉乱的碎发别到耳后:“阿昭长大了有自己的心事方姨理解,但一定要记得万事安全为首,女孩子家在感情中总容易多思多虑……”
“哎呀等等等等方姨,”江云悠感紧举起双手拦住方妤晴:“您这想哪去了这是,我就……”
她刹住嘴,但看着方妤晴担心的模样,心里又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多解释解释,再让方姨千万别告诉别人就得了。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从两天前嘉安湖上碰到谢衡开始说起。
而后的许多年,江云悠都会回忆起这个晚上,如果她当时再坚持一些,没有跟方妤晴说起过这些事,那之后的一切会不会都不会发生。
桌上烛影微动,蜡油将时间一分一秒的滴到雕着缠枝花纹的底盘上,转眼已近戌时。
暨雨把烛心的引线剪了剪,四方小室总算亮堂了些,年久掉漆的木桌上摆着一封拆开的信。
谢衡站在窗前,静默的看着窗外灰鸽腾空而起,影子似与夜色相融。
外人只知这一任镇北将领冷血残忍,孰不知他背上的千钧重担。
有时候暨雨跟着他巡营时常会听到士兵们在背后骂他,他开始还会驻足,后来便直接走过,恍若未闻。
渐渐的,就连身边人也看不透他毫无波澜的脸后究竟是何种的情绪。
战场上烽烟滚滚,他长剑浴血,某一刻,似乎真的与人们口中的杀神重合。
暨雨看着寒风中谢衡背影,不敢上前劝阻,转身摆弄起桌上的信,小声道:“孟笛姐,这信谁送来的,我怎么从来没见过这种红漆封的。”
“不该问的别问。”孟笛腿垫在凳子上,擦着枪道:“小心好奇害死你这没眼力见的小猫咪。”
暨雨打小就在孟笛的套路和吓唬中长大,早就免疫了,但这信来的确实莫名。
没等他研究完这封无名信的来历,谢衡已经决定了它的归途。
“烧了吧。”
屋内寂静,唯有老旧的窗棂被冷风吹的吱呀乱叫,好像下一秒就要带着窗扇乘风归去。
“给江云帆递话,加快行动,越快越好。”
谢衡盯着桌上残落的灰烬,烛光摇曳处,晦暗不明的光让他的眼神更加深邃幽冷。
清晨,嘉安湖上起了一层薄雾,西湖那一片的遮天莲叶像是仙境瑶池乍现人间。
江云悠在睡梦中打了个喷嚏,抓起蹬到一边的被子往身上一裹,睁眼时已至晌午。
昨天那些血腥的场面早随着睁眼就忘的梦一起被她抛到了脑后。
然而,一觉睡到自然醒的好心情只持续到她开门那一刻。
院子外的山羊胡眼睛一扫,便与准备关门的江云悠对了个正着。
江云悠霎时提起笑:“杨夫子早啊,您吃过早饭没,要不要尝尝新采的糯米藕,可脆了。”
杨夫子警铃大作,被迷倒的场景历历在目,现在凡是江云悠递的吃喝,他老人家是说什么个不接了。
他一捋胡子,清嗓道:“业精于勤荒于嬉,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不可取的。”
江云悠对挨训这事儿一向很有经验,她面上低眉顺目,其实心里已经在琢磨逃跑路线了。
就在此时,她瞥到了桌上的一本《大齐游记》,心中思绪一顿,想到昨晚方妤晴讲的那两位镇北将军。
“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四海宇内广袤无垠,壮士名人数不胜数,书上寥寥几页自是挤不下他们壮阔的一生,所以要去经历……”
杨夫子絮叨了一刻,总算进入正题,声音却越来越小,最后直接倒在了桌上。
江云悠书还没翻到页数,一见这场面赶忙起身摸脉:“夫子……杨夫子?夫……”
“别喊了别喊了,一会喊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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