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光路□□事件

　　这天晚上可谓是微型的“双喜临门”。蒋之涛信守承诺，联系上了出版社，并告诉我们不用去找领导，可以直接找秦法医那本书的责任编辑。另一方面，介绍张同入职好哥俩公司的邱总也联系上了，他本人正好在丁城，很爽快地答应和我们见面。
　　这世间永远是福祸相依，有人顺利，就有人焦头烂额。我们刚开始调查的第一天，晚上邢国栋就打来电话询问进展。我把在刘总那得到的信息如实相告，并说了我们后面的调查线索。实际上应该也没什么用，这些情况邢国栋估计早就掌握了。至于张同的作案动机（假如真是他干的），目前为止完全不知道。邢国栋叹了口气，让我们继续查。
　　案件曝光刚到了第三天，已经形成了全国性的声势，甚至一度冲上了热搜榜（但很快被一个明星出轨的新闻淹没，懂的都懂）。在同情张同的声浪之外，还出现了另一种声音。有人说罗岗的企业正在进行的一项土地并购，涉嫌勾结官员更改土地使用性质，导致大批农民的利益受损。事情向着阴谋论的方向发展。这个流言显然也被买了流量，最后逼得罗岗大晚上的召开发布会，强调其子罗霄云和该业务没有任何联系，自己在等待警方的调查结果，相信法律会维护公司的合法权益。我看了直播，罗岗一脸憔悴，甚至是一脸苦相。他本来就高高瘦瘦的，长条脸，戴着眼镜，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个中学语文老师。如今在舆论的大海中风雨飘摇，似乎瘦得西装都不合身了，更显得像个失意的中年人。
　　看来，水面下的斗争远比我知道的更激烈，那股力量瞄准的也不仅仅是罗霄云和张同。
　　不过，这一切都和我无关。我翻出一个可以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写下了今天的发现：

　　张同的调查报告
　　① 2023年5月至今，经邱总介绍，入职好哥俩公司（主业为售卖地板漆），老板为刘总，月薪5000元（破格涨薪1000）。工作期间兢兢业业，业务能力得到认可。曾请假两次，一次是去年参加某电影的主创见面会，一次是上个月，参加秦法医的新书读者见面会。
　　（约同时期，罗霄云因MCN公司经营不善，由中贸大厦搬至地板商贸城，办公室和好哥俩公司同层，并近期有不再续租的打算。暂无两人在此期间有交集的证据。）

　　转过天来，又是个大晴天。我和王一鹤照例等着马小杰他们来接我们。一上车我愣了一下，蒋之涛居然也在车里。柳半夏说怕万一进展不太顺利，有蒋之涛这个出版社的熟人也好说话，昨天晚上又请蒋之涛也来参与调查。正好蒋之涛没什么事，就过来了。这小子人还怪好的咧。
　　车行似龙，很快就到了泛海出版社。迎接我们的是一个留着齐耳短发、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姑娘，正是秦法医那本书的责编小黄。小黄编辑穿着一件黄色羽绒服和牛仔裤，质量一般，看样子都是拼多多来的，和柳半夏的高档职业套装形成鲜明的对比，但她整个人朝气蓬勃，尤其眼睛格外有神，气质温和，明显接受过良好的教育。
　　小黄带我们进入出版社的一间小会议室，先是每人送了一本秦法医的书，让我们受宠若惊。可能也是蒋之涛事先打过招呼的缘故吧。听小黄说，现在信息发达，一些各行业内真正的专家也走进网络，一下子就受到群众的热烈欢迎，比如抖音上很火的探店视频，有一些国宴级别的厨师也做起探店博主，专业分析得头头是道，很多人爱看。基于这种情况，她策划了一套各行业专家的普及大众的读物，力求通俗易懂地了解一个行业，秦法医的书就是第一本。不得不说，这是个很睿智的选题。
　　小黄又介绍了秦法医和读者见面会的情况，和老陈说的差不多，秦法医是中国法医界数一数二的大拿。接着小黄把笔记本电脑连接上投影，给我们放了上个月见面会的视频。
　　秦法医个子很高，头发花白，一口标准的京腔，字正腔圆，而且中气很足，光听他说话就觉得靠谱。我们本来想快进，看看观众席里有没有张同，但不知觉间竟然被秦法医的演讲吸引住了。没想到他口才还这么好，一个个破案故事讲得是扣人心弦。一般人可能以为法医就是在停尸间和尸体打交道，听了秦法医的演讲，才知道法医也要承担很多刑警的日常工作，可是看作是有专业技能的刑警。
　　秦法医一边说，我们一边在下面猜测案情。比如有个老干部的家里被盗，除了钱财丢失以外，小偷居然还在浴缸里泡了一次澡！这就严重违反常理，一般偷窃得手，都恨不得肋生双翅，巴不得赶紧脱身。在失主家里泡澡，这小偷的心理素质得多好。我们有的猜小偷是女人的，因为女□□干净；有的猜小偷是一个怪盗，泡澡是他的一种签名。还有的猜小偷和泡澡是两个独立事件，因为某种原因，被警方误以为小偷泡澡。
　　最后秦法医揭秘：经过细致的勘察，锁定小偷是老干部家原先的一个服务人员。辞职之后，生活不顺，返回这个熟悉的场所偷窃。因其曾经经常利用老干部家的浴缸泡澡，但现在失去了这种条件，而且自己熟悉老干部家的活动规律，就想趁机好好洗上一洗。最后这个案子定罪的方法也有点恶心：无巧不成书，老干部家的浴缸坏了，水没有完全放下去，秦法医发现后，让人用筛网细心地收集了小偷身上搓下来的污泥。经过DNA比对，确定是此人犯案无疑。
　　像这样的故事一个接着一个，看得我们是欲罢不能，很快一个半小时的演讲就结束了。接下来就是读者提问环节。我们都瞪大眼睛寻找张同。在中国，凡是有这种向嘉宾提问的环节都让人糟心。每个人问问题之前都会阐述一大段，抒发自己的人生感想，甚至还有中年母亲问秦法医，怎么把儿子培养得像秦法医一样优秀，。人家又不是育儿博主。秦法医饶是修养深厚，是一个谦谦有礼的知识分子，听到这种问题，也面露尴尬之色。
　　在过了三四个问题之后，终于一个熟悉的面孔出现了。张同比我们看到的照片里更高大帅气，虽然脸上略有疲惫之色，但眼神里的智慧的感觉是挡不住的。他的问题言简意赅：
　　“秦老师您好，请问‘完美犯罪’真实存在吗？如果不存在，现实中哪个类型的案子最难破呢？”
　　我们心里对这个问题都有一丝波动。张同还是一个推理小说爱好者吗？他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
　　秦法医终于等到了自己专业内的问题，而且问题毫不拖泥带水，非常开心：“我先回答你第一个问题。其实，‘完美犯罪’这个概念是一个悖论。真正的完美犯罪，是压根就不会让人发现的犯罪，而不是让人发现后无法破案的犯罪。如果案件已经到了我这里，那它就不是完美犯罪了。”
　　台下响起一阵笑声。秦法医接着说，“我想你既然问出这个问题，估计是一位推理小说爱好者。其实在现实中呢，最难破的案件其实并不是小说里写的那些精心策划的案件，不是什么诡计，而是突然性的、临时起意的案件。假设某人在小树林遇到一个人，突然起了杀心，杀了人，这种案件其实是很难侦破的。因为你找不到动机，也无法从死者的社会关系上找到凶手。我的职业生涯中也遇到过这样的情况，警察不是万能的，有时候就是破不了案。当然，像我今天说的，在摄像头大范围普及的今天，这种情况已经越来越少了。”
　　镜头给到张同，他和其他观众一样，热情地鼓起掌来。
　　视频播放完毕。我们几个人都沉默不语。临时起意，和被害者没有任何交集，罗霄云和张同是不是属于这种情况呢？可是，单凭一个读者见面会上的提问，也不能作为任何证据。
　　小黄编辑留我们在出版社吃了顿工作餐，席间聊了些关于书的闲话，我们都对小黄的眼光大加赞赏，祝愿她的新书大卖。小黄客气地笑了笑：“能卖个两万本就算不错，我们这行，纯粹就是用爱发电。”

　　下午，我们直奔一家咖啡馆和邱总见面。
　　我们没有迟到，但邱总已经提前到了。他是个四十多岁的黑脸汉子，人很壮实，有点老相，但气色绝佳。一身偏浅藏青的西服套装，扎着领带，正独自享受咖啡，看起来有点像网上那种英国绅士。见我们来了，非常热情地起身打招呼。
　　服务员送上饮品单。我接过来一看，妈呀，除了价格，没一个认识的，于是赶紧转给柳半夏。柳半夏做主给我们各点了一杯手冲咖啡。
　　我们寒暄了起来，气氛相当融洽。交谈中我们得知，邱总早年也是丁城大学机械系毕业，算是张同本科时期的大学长。邱总年轻时，国家公务员考试刚刚开始没几年，在别人还纷纷打破脑袋进外企的时候，他独辟蹊径，一举考入了国家部委。在体制内待了十几年之后，又下海做企业，现在做机械贸易之类的生意，大小算个成功人士。还在体制内的时候，邱总回母校机械系做过一次演讲，结识了张同。
　　“您对张同是什么印象呢？”柳半夏问。
　　“第一印象是聪明，也很有冲劲儿。厚着脸皮说一句，有点我当年的样子哈哈。我记得认识之后，他问过我一些机械方面的问题。因为他没有下过工厂嘛，想法有点脱离实际，但是很有想象力。你知道现在机械专业不吃香了，很多学生都是调剂过来的，专业课嘛就是混个学分，毕业后干什么的都有。张同是个例外，他爱琢磨这个，也有一定的天赋。”
　　“但是他研究生还是换了专业，去学经济？”
　　“具体的情况我不是很了解，我们见面的次数也很有限，我印象中也就两三次吧。但是每年春节，他都会认真写一段祝福语发给我。我能感受到他对我有一点崇拜。但我自己知道担当不起这份崇拜。我们这代人连自己的日子还没过好，很多事情还没想明白，就不要随便充当别人的人生导师。”
　　邱总的话我很有共鸣。如果说我和张同这代人有什么特点，我想最大的特点就是没有指导者。我们出生的年代，伟人早已去世了。下岗潮席卷大地，破产的炮声响彻天空。重重的承诺轻如鸿毛，明天和黑暗不知谁先到来。社会的价值观一天一变，每个人都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青年成长的时代，自身膨胀的生命力快把身体撑爆了，迫切地寻求智者的指引。我们只能不停地观察身边，找一个可以学习的对象。然而这个对象那么难以寻找，那么虚无缥缈。有的人干脆缩回自己的身体，过一天算一天，有的人挥霍自己的热情，在社会的铁壁上碰来碰去。所有人都只能等待命运的裁决。
　　我想，曾几何时，张同也思索过这个问题。我该成为什么样的人？我该向谁学习？听柳半夏说，张同家的经济条件很差。他身边应该没有值得他学习的人。机械专业的就业前景，估计也和他高考前的想法并不相符。偶然遇到了一位北京来的大学长，找到了似乎可以复制的人生路径，生起崇拜之情也是情理之中。可是他为什么又放弃了呢？
　　“那您上一次见张同是什么时候？”
　　“就是去年。具体时间我记不清了。当时他状态看起来不太好，说是一直在准备考公务员，想向我问一些体制内的具体情况。可那时候我已经从体制内辞职了。”
　　根据邢国栋给的简历，张同在22年的8月又一次被裁员，转而复习公务员考试。不知道他考的是国考还是省考，不过冬天的一系列考试，他要么没参加，要么没考上，这也正常，毕竟刚开始复习。转年到了23年，他和邱总见了一次面。
　　“这次见面您还说了什么呢？”
　　“当时我帮他分析了一下情况，首先公务员考试现在热度太高，竞争激烈，性价比其实已经不高了。就算考进去，也要在基层做很长一段时间。他的想法还是有些单纯，或者说信息收集的不到位，听了网上那些宣传，以为‘上岸’就万事大吉了。实际上你要忍受很长时间，怎么说呢，那种体制内的夹磨……张同好像有个女朋友，条件不错，他可能想以此提高自己的‘身价’。虽然很残忍，但我只能如实相告，打破他的幻想。“
　　邱总说得没错，事实就是如此。邱总喝光了咖啡，接着说：“再者，指望升迁，无异于一种赌博。我在体制内呆了十几年，靠着专业能力不错，也算有个官衔。但再升迁，那就和能力没什么关系了。很多事情是一生下来就定好的。如果张同考的是丁城的公务员，我可以百分百肯定，那些他看不上的啥也不是的人，没几年就成了他的领导，对他吆来喝去，他只能干瞪眼。张同和我是一类人，受不了这个气。有句老话怎么说的来着，母弱出商贾，父强做侍郎。人脉，才是做官的第一要素。我当时劝他，既然已经放弃了机械，不如去学学做生意，以他的家庭来说，绝对比考公务员更靠谱。”
　　“所以您推荐他去好哥俩公司？这个公司是不是小了一点？”
　　“其实我当时真动了念头，让他到我公司来。但还是像刚才说的，我担不起这份责任。他快30岁了，让他来‘北漂’，之后呢？我无法许诺一个清晰的未来。小公司也有小公司的好处，你可以迅速地了解公司的核心业务，了解商业是怎么通过满足需求来盈利，通俗地说，就是明白钱是怎么赚的。有些人大公司干了十几年，实际上就像古代的宫廷厨师似的，切一辈子葱花，根本不会做菜。张同这人也有缺点，有点想当然，有的时候就是和实际有冲突，让他到小公司去磨练一下，接了地气了，对他肯定有好处。而且刘总这人我了解，我俩算是半个老乡。他最开始是跟着亲戚做装修，结果包工头卷钱跑路了，他愣是自己一个人扛了下来，咬牙还了三年。人是个厚道人。”
　　没想到刘总还有这一面，果然看人不能只看表面。邱总说的也非常在理，明显是为张同设身处地去着想。按照后来的实际情况，显然张同接受了邱总的建议。
　　但是问题又回来了。张同在好哥俩公司干得一帆风顺，也确实学到了不少实际的商业知识，那他有什么动机做案呢？我当然不能断言他会做案，可邢国栋那边实实在在的客观证据，又锁死了张同。
　　邱总能提供的信息很有限，我们道谢，邱总抢着结了账。
　　昨晚看似“双喜临门”，结果又把问题转回来了。关于张同准备考试的时期又发生了什么，目前也没有线索。在咖啡厅里，我只能把得到的信息继续整理到笔记本上：

　　张同的调查报告
　　①2022年8月至2023年5月，张同在准备公务员考试。期间见了邱总一面，经劝说，放弃考试。
　　（约同时期，罗霄云的生活除了所谓的“创业”，和他死前一周的生活差别不大，这从他在社交媒体发布的信息可以证实。暂无两人在此期间有交集的证据。）
　　②2023年5月至今，经邱总介绍，入职好哥俩公司（主业为售卖地板漆），老板为刘总，月薪5000元（破格涨薪1000）。工作期间兢兢业业，业务能力得到认可。
　　曾请假两次，一次是去年参加某电影的主创见面会，一次是上个月，参加秦法医的新书读者见面会。会上张同询问了“完美犯罪”的问题。得到的回答的是：完美犯罪并不存在，真正难破的案子是突发性、临时起意的案件。
　　（约同时期，罗霄云因MCN公司经营不善，由中贸大厦搬至地板商贸城，办公室和好哥俩公司同层，并近期有不再续租的打算。暂无两人在此期间有交集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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