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子该吃药了

作者:孟离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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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7 章


      时值盛夏,天气变化无端,明明上一秒还是晴空万里,转眼间便已黑云压城。

      赶在大雨倾盆前,城东诏狱门口来了一位贵客。

      “人醒了吗?”

      镶金马车上掀开一道缝,立时有两人凑了过来,一人跪伏在马车边,一人躬身递上双臂,小心托住贵人伸来的手。

      “回太子殿下的话,人还昏着,要不要命人……”

      林允樘摆了摆手,又推拒了身旁人意欲打伞的动作,三步并作两步,径直走向了昏暗的通道。

      诏狱内的空气混合着汗臭与血腥,还有凄厉的嚎叫与求饶,令这位养尊处优的太子殿下眉关紧锁,连一贯温润如玉的脸上也难得露出了嫌恶之色。

      绕过七曲八折的过道,一行人终于停在了一扇铁门前。

      林允樘接过身旁的酒碗,本该清澄的液面上爬满了蚊虫的尸体,还有一层粼粼的油光,他不由收回两根手指,又捋起袖子。

      一扬手,将眼前人浇了个满头满面。

      “醒醒。”

      燕彻意识渐渐回笼,记忆还停留在落水的前一刻,就连身上湿漉漉的感觉都如此真切。

      他本想抬手拭去滑下额际的水,却动弹不得,倏地睁开眼,这才发现自己的双手被高高吊了起来。

      四下是陌生的环境,他费劲地辨认着来人。

      “太子?”

      “丁先生,没想到再见面竟然是如此境遇,当真是物是人非啊。”

      林允樘靠坐在太师椅上,笑容可掬,“想必自晋王府落水后,丁先生也受惊不少,故而方才见你睡着,我都不好意思打扰。”

      燕彻判断着当前形势,却一头雾水,难道只因席上有人诬告他推落小世子,便要受此牢狱之灾。

      见对面人不接话,林允樘也无意催促,颔首示意手下递来一张纸。

      “丁先生是聪明人,我也不想为难,只要你签了这份告首状,就能出来了。”

      “你们无缘无故将我关押在此,本就有违大齐律令。”

      听闻此番掷地有声的辩词,林允樘忍俊不禁地抚掌低笑,“丁如海,我称你一句先生,已是对你莫大的抬看。”

      “毕竟你本是一介低贱的奴籍,竟然能瞒过上京这么多人,孤确实佩服。”

      燕彻瞳孔一缩,打好的腹稿噎在喉间,这是他未曾料想的变故。

      “丁先生奋不顾身跳下水救人,实乃大义之举。”
      林允樘透过神色猜出了他的所思所想,缓缓起身,不急不慢解释道,“却又因此暴露了身份,先生说,这算不算造化弄人。”

      他一边凑到燕彻身边耳语,一边抄起马鞭,有意无意地划过燕彻胸前一块略显狰狞的疤痕。

      疤痕周围的皮肤皱皱巴巴,十分丑陋,中间赫然印着一个“奴”字,这是滚铁的烙印,也是此后他低人一等的象征。

      厌恶被人触碰这块隐秘之处,燕彻开始扭动起来,却吃了狠狠一鞭。

      “大齐律令有约,奴籍者当终身苦作于岭川,凡未得赦免而擅离者,炮烙拔舌、五马分尸。”

      “如今孤却愿意给你一个赎罪的机会,只要你在这张纸上画押,便能安然无恙地离开这诏狱,如何?”

      狱卒将告首状举在燕彻眼前,沾了盐水的马鞭,打在身上火辣辣的痛,他尚未缓过神来,恍惚只看得上面写着什么“林佑庸”、“欺君罔上”。

      原来自己横遭此劫,又是拜他所赐,这人当真是祸星。

      想到这里,燕彻不由自嘲起来。

      林允樘眼底不耐渐浓,挥挥手,身边狱卒得令接过马鞭,大力挥动起来。

      鞭身带钩,每次都落在同一块地方,直打到皮开肉绽,血肉模糊。燕彻紧咬牙关,愣是没吭半声。

      “难道你还在等着林佑庸那个自身难保的家伙来救你吗?”
      鞭刑还在继续,林允樘把玩着飞刀,头也不抬,扬声轻蔑道,“看来你还不知道,当日夫子庙之变,便是拜他所赐。”

      “我的好皇兄搭了场大戏,自导自演,一箭双雕,你我都被他算计了。”

      嗡的一声,燕彻突然觉得耳边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连双眼都愈发沉重。

      见他奄奄一息,林允樘适才叫停。

      又是一盆积腻的液体,泼在了燕彻身上。

      “如此,你还愿为他效忠吗?”

      滴滴答答,是汗与血成股流下的声音,不见天光的牢房里,只有飞蛾扑翅的响声。

      燕彻脸色苍白,呼吸微弱,啐了一口淤血,挤出几个字,“干你屁事!”

      话音刚落,那柄飞刀便堪堪穿过他的耳骨,牢牢钉在墙上。
      “其实你也不是丁如海,真正的丁如海离奇溺毙于一条离家数里的浅溪。”

      “你杀了他,又假借他的身份上京,是何意图?”

      燕彻本想报以一笑,奈何嘴角抽搐半天,便已耗尽全力般喘息不止。

      林允樘上前一步,捏住他的脖子,逼迫他与自己对视。

      “不过关于你是谁,来自哪里,想要做什么,我并不在乎。”
      他吐息如兰,语气却冰冷如蛇,“你如此大费周章地来到上京,又造访了烟雨楼,必定是有所求,有所不平。可是上京最不缺的,就是讨公正的人。”

      “你现在就像这只蚂蚁。”
      他轻轻抬脚,碾向一旁,眸中不见残忍,只有一潭死水,“这么渺小,这么卑贱,一踩就死了,你指望谁能听到你的呼叫。”

      他悠悠叹了口气,继续娓娓道:“只要你乖乖听我的话,无论是宝马香车还是锦衣玉裳,事成后,都是你的。”

      闭上眼,整理好情绪,林允樘恢复了衣冠楚楚的模样,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对面人的回音。

      燕彻却像只河蚌,目光空落落地投落在虚空,仿若断绝了一切与外界的联系。

      “也罢,既然丁先生还没考虑好,那就只能委身暂住于此了。”

      狱卒打开牢门,林允樘也不再劝诱,转身就走。

      临别时顿了顿,留下一句话,“还望丁先生保重,孤的耐性是有限的。”

      那拨人便又这么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燕彻被松绑,脱力般摔落下来,身体上的疼痛早已麻木,他强撑最后一丝力气,撕开衣角,包在耳朵上。

      随后连趴带爬地靠到墙角,蜷成一团,闭上了眼。

      “杨柳儿活,抽陀螺……杨柳儿,青,放空钟……”

      他哼起儿时的歌谣,哄着自己,仿佛这潦倒失意的半生,不过是孩童时午睡的一场噩梦。

      记得小时候走路不稳,时常跌倒,他从来都不喊疼,拍拍屁股便站了起来,为了展示自己无恙,还会特地跑到母亲身边表演一套拳法。

      母亲总会被他逗笑,摸摸他的脑袋,然后变戏法似地掏出一颗糖,奖励小少年的勇敢和坚强。

      他想,他是个坚强的人,他不能哭。

      可是咸湿的液体还是浸满了脸面,他抹去泪水。

      一股前所未有的恨与悔爬上心头,他恨这些人将他视作蝼蚁,将他耍得团团转,他恨自己无用,倘若今朝身死,杀母之仇再难报。

      他更后悔,自己总是轻信于人,落到今日的境地,是他自己活该。

      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半晌,雨下得越来越大。

      骨碌碌……

      一个方形的物件从他的身上滚落,包裹在外的缫丝早已七零八落,露出一角铁片。

      燕彻摸索着捡起那块铁片,原来是早些日子在烟雨楼所得锦囊,只是一直未寻得合适时机查看,一直放在贴心处。

      怪不得方才受那鞭刑时,只是伤及皮肉,却未牵动筋骨,想来被它挡下了许多。

      他拂开覆于铁片之上的棉絮,靠着幽微烛光,细细观察起上书图案。

      四角盘踞着一条五爪金龙,中间的刻字略有些模糊了,只能凭靠脂腹依稀辨认。

      “丹,书……”

      他瞳孔一震,不可置信地又重新摸了好几遍,怔愣片刻,突然深吸一口气,用力拍打起牢门。

      狱卒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不耐地递来那张熟悉的告首状。

      见燕彻不理,啐骂一声,正要掏出马鞭,却在不察间被燕彻揪住衣领。

      “我要,咳咳……”

      “我要面圣。”

      第二炉香的最后一缕烟幽幽飘远,那馥郁的味道随之渐渐散去。

      林佑庸抿了口不再温热的茗茶,眉间皱褶更紧锁了些。

      啪嗒——

      “既然今日长宁郡主不便见客,那本王便先行告辞了。”

      林佑庸一把扣下茶盏,甩袖而起。

      “奉元兄,这么多年没见,你怎么还是这幅臭脾气。”

      阵风拂过,檐铃轻响。

      来人未语先笑,似是十分熟稔。

      林佑庸脚步微顿,头却未曾偏转半分,冷哼一声,“我还以为长宁郡主忘却了彼时同窗情分,不愿见我呢。”

      竹帘晃动,一道高挑倩影蓦然踏月而来。

      “且慢。”

      林佑庸转身,对上一双含笑的桃花眼。

      若燕彻在此,定会感到疑惑,只因眼前之人的面孔实在熟悉,剑眉星目,素齿朱唇,丰神如玉。

      不就是那日在晋王府门口有意拱火的公子。

      可他此刻却一袭蜜色纱裙,三千青丝绾成了高髻,正盈盈作福。

      “奉元,好久不见。”

      见林佑庸没有免礼的意图,她浑不在意,莲步轻移向石桌,俯身沏起茶来。

      “宁栾,你知我来意,不如长话短说。”

      “三皇子今日来,若是为了给我接风洗尘,那我晋王府上下必将夹道相迎。”
      宁栾将一盏新茶推向身侧,声音相较当日也清亮不少,只是仿佛习惯了压嗓说话,语调依旧低沉,“若为他由,那我便只好送客了。”

      林佑庸闻言不答,接过温茶,嗅着鼻间湿润的清香,体内邪火平复不少,声音也不自觉有所软化,“你我自晏阳一别,已有五年未见,今日方得重逢,我是太兴奋了,这才冲昏头脑。”

      清夜无尘,月影婆娑。

      远处的湖心亭断续传来琴声,林佑庸顺声望去,却因亭四周纱帘的遮挡,难见抚琴之人。

      “今日二来,是为了感激长宁郡主下令救我府中下人,若非郡主之命,只怕那丁如海早已沉尸湖底。”

      宁栾挥手屏退下人,从广袖中掏出来一只羊皮酒囊。

      随手泼洒了杯中余茗,换上了囊中的珍藏佳酿。

      “不过是一尽地主之责,无须挂齿。”

      林佑庸看着她不动声色地活动起脖颈,又随手拔下了几根珠钗,没忍住出言相讽,“还以为你摇身一变,真成淑女了,没想到还是只猴子。”

      宁栾一口酒没咽下去,差点被呛到,很快又恢复了自若,反唇相讥道:“我也没想到,一别经年,你竟有了龙阳之好。”

      林佑庸玩味地看了她一眼,摩挲起琉璃扳指。

      “今日三来,本王想问问晋王府,明知丁如海是我的人,又为何刻意透露风声给太子,将我的人送进了地牢。”

      琴音突然变得急促起来,林佑庸目光如炬,“既然如此,那我也有些晋王府的传言,想上奏陛下。”

      宁栾略显慌张地瞥了眼湖心亭处,又很快冷静下来。

      “我晋王府行事坦荡,既不可能徇私包庇,也绝无趋炎附势之意。三皇子殿下还是请回吧,此事已无转圜之地。”

      她落落大方地起身行礼,语气却毫不相让。

      林佑庸意味不明地盯着她,不知道想了些什么,片刻后,绝裾而去。

      今上擅制衡之术,表面上放权他与太子分庭抗礼,实则只是为了保证太子背后的势力难以只手遮天。而晋王府从未表明态度,更未曾向任何一方投诚,是极具代表性的中立方,因此格外受到皇帝器重。

      他深知晋王本人的脾性,又曾得宁栾一诺,故从未料到晋王府会与太子党勾结,这才恼羞成怒。

      都怪那该死的丁如海,真是个蠢货!明明叮嘱他不要去淌着浑水,偏生给他惹了这么大的麻烦。

      林佑庸一边在心中将那人凌迟了千万次,一边步履不停。

      幸好他早有准备,如今只好将对付那林允樘的后手先行祭出了。

      戌时一过便要宵禁,他须得加快脚程。

      “无欢,进宫。”

      一黑衣随侍应声出现,策马扬鞭,马车瞬时融入浓浓夜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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