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树村回忆录

　　每年到了公历3、4月时，华南地区总会出现回南天的现象。
　　在这段时间里，榕树村家家户户的墙壁上、地面上、家具上大多会出现一层密密的小水珠。
　　这些小水珠更是会紧紧地附着在人们刚刚洗好的衣服上。
　　因此，每年的这个时候，村民们屋子里的晾衣架上、沙发上、桌子上以及各把椅子上总是铺满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变干的衣服。
　　最近两年，随着收入的不断增加以及回乡的年轻人不断增多，不少村民都在家中安起了城市里日渐普及的烘干机，潮湿衣服挂满了整个屋子的画面也随之渐渐消失。
　　不过，人们在起床后或是外出时，还是会时不时经历到屋外的世界陷入了茫茫雾海的景象。
　　这天，陈伶俐像往常一样走出家门，穿过马路，来到了公园。
　　公园里弥漫着白茫茫的浓雾。
　　这雾是那样的浓，浓得她看不清前方和脚下的路。
　　陈伶俐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往前方走去。
　　走着，走着，浓雾渐渐散去，她的前方突然出现了一株高大的桑葚树。
　　桑葚树的周围是一大片的泥土地，陈伶俐的双脚踩过泥土地来到了树下。
　　此时，一阵风吹过，随着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树上的叶子扑簌簌地落了下来，经过她的头上、肩膀上和身上，最后掉在了她的脚边。
　　陈伶俐抬起头看向了桑葚树，只见枝干之间挂着一只血淋淋的鸡。
　　那只鸡一动不动地挂在那里，可是它黑紫色的血水透过枝叶滴在了她的头上。
　　一滴、两滴、三滴，越来越多的血水顺着陈伶俐的脸部和身体流下，汇集在她的脚下。
　　脚下传来湿漉漉的触感使得受到惊吓的陈伶俐得以回过神来，她转身拔腿就跑，跑向了印象中自家的方向。
　　明明公园隔着一条马路就是陈伶俐家的院子，可是，她跑了许久仍然在泥地上，更不要说看到自家房屋或是家人的身影。
　　没有办法，陈伶俐只得拖着疲惫的身体继续往前跑。
　　此刻，她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坚定的认知，就是不要停下来，一直往前跑。
　　跑着，跑着，陈伶俐惊喜地发现前方是一处悬崖。
　　她毫不犹豫地跑到了悬崖边，纵身一跃而下。
　　“拜托，醒醒吧。”陈伶俐焦急地跟睡着的自己说着。
　　她已经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在睡梦当中。
　　可是，陈伶俐并没有如愿醒来，她看着自己的身体摇摇晃晃地飘荡在半空中。
　　此时，透过云层，可以看到她身体的下方是一片充满着厮杀的土地。
　　“醒醒啊！”陈伶俐想对着自己的身体大声地呼喊，却发现嘴里发不出任何声音。
　　最后，她只能无助地看着自己的身体慢慢地降落在脚下的这片土地上，又看着自己的身体随着避难人流的方向渐渐远去。
　　突然，陈伶俐感觉到自己正被人群推搡着向前。
　　她惊喜地发现自己的意识又回到身体里了。
　　随后，陈伶俐转过身，躲避着一个又一个与她迎面相对的人，终于来到了拿着凶器追赶着他们的坏人跟前。
　　她径直冲向了前方手中举着一把刀子的那个人。
　　当那把刀子插进了陈伶俐的胸膛时，她的身上一点痛觉也没有。
　　这下该醒了吧，陈伶俐在心里暗暗地想着。
　　这时，她终于如愿醒来。
　　此时，天刚蒙蒙亮，陈伶俐任由自己汗流浃背地躺在床上。
　　这已经是她不知道做过的第多少次相似的梦了。
　　那株桑葚树，树上挂着的那只血淋淋的鸡，总会时不时地出现在陈伶俐的梦中。
　　陈伶俐害怕鸡，害怕活生生的鸡，更害怕死了之后还未被拔去全身羽毛的鸡。
　　其实，她在六岁之前是完全不怕鸡的，反而经常在临近节假日时围观自家长辈杀鸡。
　　六岁开始，陈伶俐越来越怕鸡。
　　后来，她甚至害怕起鸭、鹅和鸟等一切身上长着尖嘴或者羽毛的动物。
　　就好像这个梦，陈伶俐在毕业后回到榕树村之前，已经很久没有做过相似的梦了。
　　自从去年11月某天夜里，她做过一次看到一只生鸡的梦之后，这梦便越做越频繁，越梦越真实。
　　一开始，陈伶俐在梦中总是被吓得惊慌失措。
　　不过，几次过后，她在睡梦中很快就能意识到自己又在做着相似的梦了。
　　后来，陈伶俐发现，只要把梦中的自己置于危险之中，那么，她就能很快地从这场噩梦中醒来。
　　此后，每当做起这个梦时，梦中恢复了意识的陈伶俐只要走在楼梯上她就往后倒，看到了悬崖她就往下跳。。。。。。
　　只要能够使自己尽快地醒过来，陈伶俐都会一一尝试。
　　一次不行她就开始尝试第二次，两次不行她就开始尝试第三次，一直到她醒过来为止。
　　清醒过来的陈伶俐起身下了床，打开房门，穿过客厅，来到卫生间。
　　关上卫生间的门后，她打开花洒，在哗啦啦的热水冲刷中洗去了一身的汗水和疲惫。
　　陈伶俐穿戴整齐后，拉开了紧闭的窗帘，看到对面公园里三三两两的人们在悠闲自得地晨练。
　　榕树村还没修建这座公园时，这片地里，有一小块菜地和一大片果园。
　　菜地里，一年四季都有陈敬卿和陈爱卿两家在这里种的各种应季蔬菜。
　　果园里，种满了许多果树，有番石榴树、枇杷树、桑葚树、荔枝树、龙眼树、木瓜树、莲雾树、芒果树和香蕉树。
　　果园的地里还种着土豆、山药、芋头、番薯等这些根茎类作物。
　　果园的一侧是一个小池塘，池塘里的水为这块菜地和这片果园中瓜果蔬菜的生长提供了充足的水分。
　　池塘的旁边有一口老井，附近的村民们几乎每天都会来到这里打水。
　　2002年4月5日，清明。
　　下午放学后，陈伶俐和小伙伴们走出了幼儿园大门，来到了自家院子。
　　“阿公，等等我们，我们也要去。”
　　她的爷爷陈敬卿一手拿着扁担一手提着两只水桶分明正准备去老水井打水。
　　“水井里有一只水怪，专门吃小孩子，你们忘了吗？”为了不让小朋友们跟着到那口深水井边，陈敬卿故意对着孩子们说道。
　　“是啊，水怪多可怕！如果一不小心，你们就会被吃了!”陈伶俐的奶奶黄巧慧适时地劝道：“我们还是到园子里摘枇杷吃吧。”
　　于是，陈伶俐带着陈博亚和陈熙麟进入屋里放了书包。
　　关上大门后，三人跟在黄巧慧的身后来到了对面的园子。
　　进入园子，黄巧慧径直走向菜地。
　　孩子们则是奔向了果园。
　　陈伶俐和陈熙麟轻车熟路地爬上了枇杷树，摘下一颗又一颗金黄饱满的枇杷递给站在树下的陈博亚。
　　三人分工合作，不一会儿，便摘了满满一菜篮子的枇杷。
　　此时，天空中飘来了丝丝细雨。
　　他们来到了小池塘旁边，每人从池塘里面摘了一片硕大的芋头叶子顶在头上。
　　三人顺势蹲在地上，一边吃着枇杷，一边看着细细的雨丝洒满了池塘，在长满浮萍的水面上溅起一阵阵的涟漪。
　　很快，雨就停了。
　　陈伶俐和陈熙麟带着陈博亚来到了园子里靠近路旁的一侧。
　　这里种着两株桑葚树。
　　四月桑葚赛人参。
　　现在正是桑葚成熟的时节，酸甜可口的桑葚深得小朋友们喜欢。
　　他们站在树下一边摘一边吃，吃得嘴边都被汁水染成了黑紫色。
　　桑葚树的枝干比较纤细，经不起孩子们肆意攀爬。
　　眼见矮处枝叶上的桑葚差不多被吃完了，陈伶俐便拿起一旁爷爷自制的采摘杆扒拉起高处的枝叶。
　　她一杆子掀开左边那株桑葚树中间一大片比较茂盛的枝叶时，便看到了枝干上挂着一只血淋淋的鸡。
　　这只鸡头部向下，尖嘴冲着地面，全身的羽毛凌乱，它身上的血水混着雨水滴落在桑葚树的枝干上。
　　陈伶俐顿时脸都吓白了，肚子里也开始反胃。
　　她跑向了园子的另一侧，在一旁的地上开始呕吐起来。
　　陈伶俐刚才吃过的枇杷和桑葚统统都被吐了出来，在地面上留下了一滩黑紫色的颗粒物和汁水。
　　接着，她又开始干呕，一直从嘴里吐出苦水来。
　　陈伶俐被吓到后，陈熙麟和陈博亚走近树下的时候也都看到了血淋淋的那一幕。
　　两人纷纷扔下手里摘给蚕宝宝的桑叶跟着跑向了园子的另一侧。
　　此时，三人渐渐平静了下来。
　　随后，黄巧慧端着一个放满了包菜、芹菜和空心菜的菜篮子也走了出来。
　　吃过晚饭后，陈伶俐很快便上床睡觉了。
　　“今日妹仔怎么睡得这么早？”陈敬卿坐在二楼的客厅里一边冲茶，一边跟身旁的老伴说道。
　　“可能还是吓到了。我再进去看看吧。”黄巧慧说着话的同时，起身走进了陈伶俐的房间。
　　房间里，陈伶俐躺在床上，口中低喃，似乎在说着什么。
　　黄巧慧轻轻叫了她几声，没有得到回应。
　　她便走了过去。
　　看到孙女小脸通红，黄巧慧连忙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
　　“妹仔可能发烧了。叫了几声都没有醒来。”黄巧慧一边匆匆走出房门一边对着大厅里的老伴说道。
　　陈敬卿连忙翻开茶几旁的记事本，一边拿起电话机上的听筒贴近耳边，一边照着本子上的笔记输入号码，打给了卫生站的大夫陈宏彬。
　　放下听筒之后，他披上了外衣，下了楼梯，来到家门口焦急地等待着。
　　不久，陈宏彬大夫背着一个医药箱匆匆赶来了。
　　两人上了楼梯，来到陈伶俐睡觉的房间里。
　　此时，她的额头上正贴着一块湿毛巾。
　　陈宏彬从身旁的医药箱里取出了一只温度计，甩了几下，放进了陈伶俐的腋下。
　　差不多7、8分钟之后，他拿出了那只温度计看了一下，对着陈敬卿夫妇说道：“38.5℃，中度发烧。可以试着给她喂退烧药，也可以给她打针。”
　　“妹仔现在这样，可能喂不进去，还是打针吧。”黄巧慧看向了老伴。
　　“打针吧。”陈敬卿认同地点了点头。
　　折腾了许久，陈伶俐的体温终于降下来了。
　　第二天，周六。
　　一大早，陈敬卿带着工具来到了家对面的果园里修剪枝叶。
　　“看到了吗？你阿公过去了。”
　　黄巧慧对着孙女安慰道：“他很快就会把这些果树上的垃圾都清理干净的。”
　　陈伶俐站在二楼的阳台上，看着爷爷在果园里一阵忙活。
　　随后，她转身走进了卫生间。
　　陈伶俐刚要拉上卫生间的窗帘时，楼下的路口旁，陈文正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盯着陈敬卿修剪果树。
　　临走之前，他还往陈敬卿家的院子吐了口水。
　　陈伶俐觉得是陈文把那只死了的鸡挂在她家的桑葚树上的，她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可是，他这么做又是什么道理呢？”
　　“明明做错事的人是陈文，是他偷了财有叔家的鸡。”
　　“他们只是经过看到了陈文和陈武在田地里烧火窑鸡，老叔也只是让他们不要在那里玩火。”
　　“怎么就得被他这般欺负呢？”陈伶俐气愤极了。
　　从那时起，一段时间里，她对陈文很是警惕。
　　不过，在那段时间里，陈伶俐倒是一次也没有看到陈文来过她家或她家果园附近。
　　也是在那段时间里，陈伶俐和小伙伴们迷上了玩泥巴。
　　每天放学后，他们回到家放下书包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田里去挖泥巴。
　　柔软又粘腻的泥巴可以被捏成各种形状式样，陈伶俐、陈熙麟和陈博亚最喜欢把泥巴捏成一个个的泥巴炉子。
　　泥巴变干之后会凝固，这时，他们会往凝固的泥巴炉子里放入捡来的木屑，看看哪一个泥巴炉子里的木屑能够最先燃烧起来。
　　有时，陈小丽和陈玉茹也会加入其中。
　　人多的时候，孩子们比较经常玩过家家的游戏，他们会把泥巴捏成各种盘子、碗筷和食物的形状。
　　这几天，村子里面开了一家游戏厅。
　　小朋友们在空地上用泥巴玩过家家游戏的时候，总会看到很多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大朋友经过空地拐进巷子里面。
　　“我们去看看吧？”陈熙麟提议道。
　　随后，好奇的孩子们结队一起走进了巷子。
　　游戏厅在巷子的尽头。
　　小朋友们捏着鼻子站在门口向里面望去，许多的大朋友手里或耳边都夹着一根烟，他们就在这样烟雾缭绕的环境下操纵着手中的摇杆喧闹地玩着打拳的游戏。
　　“咳咳......”陈熙麟闻到呛人的烟味忍不住咳出声来。
　　“走吧，不要看了。”陈博亚带着众人离开了这条巷子。
　　几天后，午后两点，陈峰走进了这条巷子，并从巷子尽头的游戏厅里把逃学的陈文揪了出来。
　　两人出了游戏厅在巷子里走了还没几步，陈峰一个转身一只脚大力地踢向了大儿子的肚子，直接把他踢到在地。
　　随着陈文倒地，巷子里散落了一地从他衣服口袋里掉出来的游戏币、香烟、打火机、水果刀和纸币。
　　“这些钱都是从哪里来的？是不是偷我的钱了？”陈峰拿起地上的纸币质问着陈文。
　　看着一直嗤笑却没有回答的大儿子，陈峰情绪激动地骂道：“你这贱骨头，跟你妈一模一样。”
　　他一边骂，一边又往陈文的脸上甩了两巴掌：“我看你还敢不敢这么猖狂。”
　　被踹倒在地的陈文双眼时不时盯着那把水果刀。此时，被甩了两巴掌之后，他更是气血上头，冲动之下竟拿起地上的水果刀捅向了陈峰。
　　刀子插进了陈峰的腹部，他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大儿子。
　　随后，陈峰双手捂着肚子倒在了地上。
　　陈文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躺在地上的父亲。突然，他用发抖的双手捡起了地上所有的纸币后惊慌失措地跑出了巷子。
　　于是，陈峰一个人孤独地躺在这条巷子里的地面上。
　　后来，从游戏厅里出来的两位小朋友发现了他，并及时喊来了大人。
　　此时，陈峰的鲜血顺着他的指缝正不断地流出，流在了地面上。
　　而陈峰的大儿子，当时正读小学五年级的陈文就这样离开了村子一直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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