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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邻》
老胡已经搬来三个月了,他是我的邻居,就住我铺子顶上的那间小阁楼。他人很消瘦,长衫被肩胛骨顶出两个高高的包,我没见过他穿棉衣是什么样,但夏天里他走起路来衣摆总是空荡荡地晃。
他没有妻子,总是独自一个人,有一次我问起此事,得知他其实结过婚,离婚后孩子跟着前妻走了。他没什么爱好,就爱弄弄花待待草,每天往返于家和学校之间,像一个出世的隐士。这么说或许又不太合适,因他有时是会请学生来家里吃饭的,而且不出意外都会叫上我这个光棍一同热闹热闹。
每晚聚会结束,老胡送走学生,房间里只留下我与他作陪。他的酒量很好,我醉得东倒西歪,他却仍能板板正正坐在桌后,用花生壳堆小山。
我仰在他的椅子上,对他的乐趣甚为不解,问他成日成日地自己生活,没考虑过再讨个婆娘吗?
他笑了笑,说自己有儿子的,前妻没有给他改姓,也算是给老胡家留过后了。说着,他谈起以前,又告诉了我他儿子的名字,又说起这个名字的由来。
我就说老胡你看其实你还是放不下他们,听我的,趁年轻再娶一个,老了有人给你送终。我借着酒劲,承诺给他再说个续弦,说保证让你老胡家开枝散叶。
老胡并不说话,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这是甚意思?
我愣了会儿,心说老胡或许只是为人比较腼腆不好意思答应,既然他没有摇头,那不若就算他是答应了吧。
这么想着,我后来给人诊病的时候也当真留意了一下适龄的寡妇,打听得差不多了,我便拎着一包点心上他家去了。
谁知我前脚刚进去说完,后脚他便把我连人带点心统撵了出来。
我心中忿忿,心说我好心给你说亲,你不感激也就算了,怎的还这个态度。
老胡并不解释,站在门口一直骂我,说我衣冠禽兽,说我背弃真理,说他此生绝不再娶,孩子也绝不再生。
这简直匪夷所思。
尤其街坊邻居还在楼下我的药房门口围观着,我脸面上挂不住,便奋起把他也一顿好骂,还摔了点心以示决心。
事后想想,我俩当时一定像面对面的两只疯狗在嘤嘤狂吠,互相叫嚷着,却谁也不冲上去咬下那一口。
话说回来,那日之后,我用老胡便断了联系,他每日下班仍从我药房门口经过,但却再未主动跟我搭过话,我起先心中还不是滋味,后来便顺其自然了。
直到那日,一纵日本宪兵冲到楼上,把老胡给抓走了。
他们把我的门前屋后团团围住,每一个都荷枪实弹,军官就坐在我的店中,我立在一旁,双腿打颤,吓得要命。我看到老胡被他们押着走下来,但他面色十分平静,长衫下摆摇晃的弧度平缓而稳健,这说明他一点都不害怕。
军官于是开始问我问题,我兢兢战战回答,说老胡此人为人古怪,我同他已绝交许久,实在知之甚少。
军官显然不信,走前还不忘威胁我一通,不过后来他没再来找我,似乎是确认了我跟他关系确实不怎么样。
看来当初吵得那一架还是有些作用,起码保住我一条小命——那个年代,医生还是非常金贵的。
说实话,虽然我对老胡还是有气,但他一朝不在了,我却总觉得不是滋味。
但日本人成日在门口盯着,我什么也不敢动,既不敢上去帮他浇浇花,也不敢当着别人的面怀念他。
此后又过了一个多月,我药房门口的日本人终于全部撤走了,这天早上我拿上扫帚,认认真真在门前扫了很久很久,直到一个邮差的到来让我停下了扫地。
他交给了我一封信,我问他信是打哪来的,谁寄来的,他一概不知,我没办法,只能自己拆开来看。
心中的内容很简单,一张纸上满打满算只有八个字零一个句点——记得替我浇浇花。胡。
信是老胡写的,但不知是什么时候,他还活着吗?日本人把他给放了?
我非常好奇,但不敢轻举妄动,又过了几天我才敢上到他家,用水壶帮他浇花。
那时我还在想这些花草中是否另有玄机,但左左右右看了个遍,连花盆底我都找了,也没弄清楚有什么名堂。
但我与老胡好歹邻居一场,他如今生死未卜回不来,我帮他照看一下这些花草也没什么所谓。
于是日复一日,半个月后老胡被枪毙了。
我楼上的房间便租给了新的租客。
我把老胡的花带回店里,放在窗边让它替我看家,那株花长得极好,脆生生的枝叶探出窗外伸到街上,像在给我招徕生意。
几个月后,花盆变得太小了。花养得太好,我不敢再把它放在外头,怕被人给偷走,于是我把它抱回家,又从院里淘换了个大一号的花盆。
然而当我把花挖出来的时候,我发现哪里有点不对劲。
我小心翼翼去掉土块,然后剥开盘根错节的根,就发现最里头藏着什么东西,最外头的油布已经溃烂了,更里面是一只铁盒子。
我心想不对,把铁盒子藏在手心里,做贼似的左看了右看,确认四周没人才敢溜进屋里,关上门,躲在床医书后头小心翼翼打开了那只盒子。
我本来以为里面会是一些老胡来不及花的钱。
可里面,只有一枚名牌,上面写的名字,正是老胡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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