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

　　顾叶澜咬着笔杆，他从提出建议后就发现自己非常不擅长写信，当然，也不擅长描绘现在的生活。

　　爷爷奶奶去世后，顾曦就被他爸妈带去市中心学校读书，顾叶澜则想了想，还是在乡下的重点高中上学。乡下的教育资源确实不怎么样，顾爸和顾妈劝了很多次，都被顾叶澜以学费太贵家里负担不起拒绝了。这些都不重要，主要的是，顾叶澜的成绩在这里可以争一争保送，去他想去的学校。

　　去找他想找的人。

　　哎。顾叶澜想，自己还挺窝囊的，即便这脑子在学习上还不错，但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好的接近办法。他，居然要去当学弟。

　　可是……他又不能辍学去打工，然后眼巴巴地拿着那么多钱去陌生城市去找一个见不得会喜欢他的陌生人。然后再道德绑架一下让那个陌生男人来养他？那不成啊，软饭再香也不能一直吃，他顾叶澜又不是下半身瘫痪。更何况，这个时候，他们俩可是一个人都没有独立的资金。

　　顾叶澜又叹了口气，然后在信纸的末尾留下了自己的丑字。

　　还是好好读书吧，顾叶澜。

　　顾曦放长假的时候会到乡下来，顾叶澜这个时候就会躲着小姑娘给夏花回信。但是顾曦聪明啊，她从小和她哥打游击战，古灵精怪的模样，两只眼睛一睁就能盯着小事情搞点大的出来。按顾叶澜的话来说，就是这妹妹出生了不是来克他的就是来克他的。顾曦闻之，当场给了她哥的小腿一个正义之击。

　　“哥，信那边的人究竟是谁啊？”

　　女孩子写完作业后就凑到了顾叶澜身边，她身边那个虽然长得高但却显瘦削的少年叼着一袋牛奶正在一封信旁边涂涂画画。红色枫叶打底的信纸旁边放着一张白纸，白纸上面一个又一个墨迹彰显着主人内心的波澜壮阔，少年像池水般清澈的浅琥珀色眼睛涤荡着干净的热爱。听到顾曦的话顾叶澜立刻一皱眉，立刻怼了上去。

　　“小孩子别老打探大人的事！”

　　顾曦当然不认输，她起身就往桌上探。顾叶澜看着顾曦凑过来的脑袋，连忙把信纸一遮，在女孩子澄净的视线里躲躲藏藏，最后往下滑的时候被她抓到了把柄。顾曦两指一摁，手快一抽，就抽出了顾叶澜写了堪堪两笔的信。顾叶澜恼羞成怒地要去抓顾曦，女孩子却把信揉到了怀里，她刚刚瞥的时候就看到了那两个和顾叶澜丑字完全不能相比的端正的“夏花”。

　　“那你怎么把人家的名字写那——么好看？说，是不是看上人家女生了？信不信我告诉老爹说你早恋？”

　　顾曦咯咯笑着，她和顾叶澜如出一辙的漂亮眼睛里划过一丝狡黠。女孩子像是精灵一般翩跹离开，急得顾叶澜原地转圈也没办法压制他这个妹妹。男孩子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叹了口气。

　　“好吧。但他是男的。”

　　“哥……你，啊？你喜欢？男的？……啊？真的假的？我的天哪……哥，顾叶澜？”

　　顾叶澜一句话把顾曦炸蒙了，她瞠目结舌，手一松，信纸就飘到了地上。女孩子嘴里结结巴巴地吐出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字句，拼合在一起也不是一段完整的话，顾叶澜看着顾曦这个样子，好笑地呸了一句，弯腰把信捡了回来，展平继续想词。

　　“你怎么认为我就喜欢他？”
　　“我还不知道你？这么郑重，除了喜欢他还能有什么？”
　　“看不起你哥我？”
　　“就你？”

　　顾曦翻了个白眼，她平复了一下心情，斟酌了一下字句。

　　“那个夏花没眼瞎看上你吧？”
　　“顾曦，滚出去。”

　　滚是不可能滚的，顾曦这个年纪正是最八卦的时候，她又趴回了桌子上。顾叶澜没管她，还是在思索该怎么回答夏花的信。顾曦看着顾叶澜这个样子，开始叨叨一些问题，她好奇啊，可好奇了，什么人能把她这个混世魔王哥哥的魂勾走，什么人能把这个混蛋收服？

　　“哥，这个夏花人怎么样啊？厉不厉害？”

　　顾叶澜不回答，他默默地回忆着过去的点点滴滴，但是觉得对着这个妹妹也没什么想说的。看着女孩子兴致勃勃的样子，他有了想法。

　　把这倒霉催的妹妹写信里就好了，估计夏花也没有这样的妹妹，写会还能哄哄他开心。

　　“哥，你都要高考了！还想着恋爱呐？”

　　顾曦还在叨叨，她这张嘴就没停过，叽里咕噜能说一天。小姑娘不知疲倦，她的精神力像是蓬勃生长的竹笋，没有人能阻止她。她脱离了初中的青涩和稚嫩，又没有沾染高中的沉默和木然。她不是玫瑰，也算不上郁金香，她和院子里还不愿死去的葱兰那样快活。

　　顾曦啊，顾叶澜想，顾曦还在长大，还在幸福里发芽。

　　小姑娘看着哥哥完全不理她的样子，只好瘪着嘴走了，临走还不忘把门一甩，给她哥一个惊天大地震。顾叶澜吓得一抖，还好还没写字，不然笔又是一弯，这张还算干净的信纸就要报废了。顾叶澜可穷啊，这一张纸也不便宜，他不敢浪费。

　　他心里计较了一会，决定今晚做一份顾曦专属苦瓜汤。让你吓人，家里煮饭大权在谁手里就不能得罪谁，我可怜的妹妹哟……顾叶澜沾沾自喜，在信纸上写下了第一个字。

　　“哥，那个夏花……”

　　顾曦看着苦瓜汤面色发白，虽然全身都在拒绝，但嘴里还不肯停。这副坚韧不拔八卦的样子惹得她哥连连冷笑，拿起汤勺就要往顾曦碗里倒苦瓜。小姑娘立刻尖叫一声，摇着头闭上嘴，捧着碗就跳下了椅子。

　　“我不说了，我不说了还不行吗！别拿苦瓜过来，哥，我错了，哥！”

　　顾叶澜大获全胜，幸灾乐祸地吹了声口哨。

　　“叫你八卦。别老想些有的没的，最近谈没谈恋爱啊？”

　　顾曦摇了摇头，嘴里嚼着饭坐了回去，没说话。顾叶澜挑眉，也没继续问。餐桌上一片安静，顾曦吃完最后一口饭，放下碗。她说：

　　“哥，你是不是要去夏花的学校所以才不去城里？”
　　“嗯。”

　　顾叶澜轻飘飘地回了一句，女孩子知道自己绝对劝不动哥哥，于是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少年把饭吃完了，女孩便拿着碗和一盘菜回了厨房，菜放在橱柜里，饭碗放入水池，然后转身走了出去。顾叶澜站在女孩身后，手上也拿着菜和碗，他放下饭碗后开了龙头洗完，女孩子把剩下的菜盘端进去，又收拾了一下餐桌。

　　两个人的生活就这般简单。做完这一切后，兄妹俩就窝在客厅沙发上，打开电视看了起来。

　　“哥。”
　　“嗯？”

　　顾曦摸着遥控器，她的眼睛没看着电视，反而往窗外瞟着。顾叶澜一看知道顾曦在心虚，在想问一些她八卦着的问题，所以胆颤着。女孩子眨着眼睛，她在心里酝酿了好久，终于鼓足勇气问了出来。

　　“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啊？”
　　“……”

　　倒也没想到是这个问题。

　　顾叶澜原本用来说教的长篇大论全卡嘴里，他咽了咽唾沫，把刚才那些话旋转丢了出去，清了清嗓子，开口。

　　“初一。那时候你还什么都不懂呢，小屁孩。”
　　“说谁小屁孩呢！”
　　“我们家也就你一个小屁孩~”
　　“你可闭嘴吧。”

　　顾曦刚骂了两句就闭上嘴，她消化着她哥初一就认识了这个人的现实，然后转念一想，实在憋不住，又开了口。

　　“你初一早恋怎么还抓我初一谈恋爱啊！只需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是吧？！”

　　顾叶澜翻了个白眼。

　　“我初二才喜欢的他。顾曦小老百姓，我州官还就不许你点灯。”

　　顾曦一噎，气得摔了遥控板就往二楼跑，一边跑还一边大声嚷嚷着威胁的话。

　　“我要告诉我妈！”
　　“你看妈信不信你！”

　　顾叶澜一回嘴，把顾曦气得摔门摔得震天响。少年一愣，乐了，他拿着遥控板缓缓调台，手指却不安地摩挲着塑料的机器外壳。他确实不确定父母会不会介意他喜欢男性，并且现在是最紧张的高考前，要是因为恋爱被发现导致成绩下降，那更是一个完蛋。

　　但是他从不在意这些，他只在意如果这些感情被父母捅到信对面那个人身上，那个人会不会难过。

　　难过这个和他交流了那么久的男孩，是抱着不轨之心和他谈天说地。

　　*
　　“致 枫叶先生：”

　　“我已经收到了你的信，很意外，居然是两封一起送到的。英国的食品确实让人胆战心惊，毕竟仰望星空派实在是太有名了。但是，作为欧洲国家，甜点肯定是很不错的。”

　　“虽然这么说很扫兴，但是我觉得甜点吃多了对牙也不好，你已经大二了，也要记得保护牙齿，不然老了就没办法吃好吃的了。”

　　“实习的工作比较多，我回信会比较慢，很抱歉。我们学校的学生很可爱，少女春心萌动的样子就像是一株娇嫩的鲜花，她们值得被更多的保护浇灌成长。你以前告诉我，你妹妹早恋被你抓到了，所以你很生气，就对她特别严格。那个时候我说，你做得很对，虽然我现在依旧这么认为，但我又觉得，初高中的女孩子是最富有青春活力的时候。”

　　“记得为我向你妹妹问安。接下来的旅途也祝你快乐，如果有机会，我会去你走过的地方看看。”

　　“你亲爱的 夏花”

　　*

　　顾曦从梦里悠悠转醒，她揉了揉眼睛坐起身，看见夏花的信飘在地上。昨晚她一边看一边犯困，信看完了也迷迷糊糊睡着了，根本来不及吐槽什么。她倒回床上，想起了昨天搬了好久的花种在小院儿里，清明节的东西也都准备好了，她却犯了懒，实在是不想动。

　　每次父母都不愿回家祭拜，大部分原因是早逝的长子。虽然是差点逐出门的同性恋，但是自己养了这么久的儿子走了，总归还是痛苦的。

　　可惜，有什么办法。阎王要他三更死，焉能留他到五更？

　　顾曦从床上爬了起来，她挑了件黑衣服，一边洗漱一边绑了个马尾，小姑娘没什么胃口，随便吃了两口面包就走到了楼下。结果刚下楼，她就看见父母穿着黑衣捧着明显不是她买的鲜花在等她的样子，女孩子一哽，嘴里的面包没嚼干净就咽了下去，直接噎住了。

　　“哎，小曦你慢点吃。”

　　坐在桌边的顾妈妈拿着一杯茶起身递了过去，她慢慢地顺着女孩子的脊背，但是少女只是盯着她的父亲。那个英俊高大，却满脸疲惫的男人。

　　“……你们怎么来了。”
　　“老公，走吧。”

　　顾曦哑着声问，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哑了，只是觉得难受。顾爸爸什么话也没说，抱着两束花就走了，顾妈妈牵着顾曦的手，另一只手抱着一束花跟了上去。女人温婉娴静，她把老屋落了锁，把院门关上，把花放在后座，等女孩子坐在花的边上，才坐上了副驾驶。

　　“小曦。都过去了。”

　　听到顾妈妈这么说话，顾曦突然有种愤怒，但看着后视镜里母亲和父亲的眼睛，她所有的愤怒又变成了无可奈何。她像是被堵上的火山，又像是被扼住喉咙的百灵鸟，顾曦想哭。她想，怎么就过去了呢？怎么能过去呢？

　　怎么什么事情都能轻轻松松的翻页呢？

　　凭什么就这样过去呢？

　　她是陷入情绪旋涡的孩子，被她压抑多年的伤痛骤然来袭，顾曦忍不住开始抽噎。她抹着眼泪，狭小的空间里回荡着她竭力抑制住的喘气声，她没想把这种情绪带给她的父母，但是她知道，这样的情绪她父母身上也有。

　　“那去年……你们为什么……？”

　　顾妈妈笑了笑，没说话。反而是顾爸爸开的口。

　　“去年，我们在理解叶澜当年说过的话。我和你妈妈一开始都不了解同性恋，所以，当我们真正明白叶澜的感情并且能接受的时候，我们就来了。”

　　“那你们，那你们为什么要把他，要把顾叶澜逐出门？”

　　“小曦……那是他自己决定的。你哥哥他想独立，想为自己负责。但是……但是谁也不知道……”

　　谁也不知道这个男孩会因为疾病匆匆离开，连挚爱也没来得及道别就撒手人寰。当时大学检查出来就立刻去医院做化疗，过了小半年确定快治好了，结果没想到突然就恶化了，医生再妙手回春也没救回他。

　　那是一条多么年轻的生命啊。那么生机勃勃却逝去在病床上，呼吸成为负担，清醒变成痛苦，哪怕是一旁看护的人，都在叹息这样美好的生命不该被如此掠夺。

　　顾曦抽了张纸努力缓了缓情绪，她克制着已经来到喉咙口的呜咽，把难过都掩盖了起来。

　　“小曦。不要让自己成为叶澜，你要成为叶澜想让你成为的样子，而不是去学习他。”顾妈妈从前座转过头，年近五十的脸颊上已经开始出现不可掩盖的皱纹。“你是顾曦，顾叶澜是顾叶澜，我和你爸爸从没要求过你像叶澜那样。你有你的生活。”

　　顾曦想说话，但是她发不出声音。她这两年的人生翻来覆去都是顾叶澜，那个教导她、爱护她的哥哥。学理科也好，学习烹饪也好，那都是当年顾叶澜做过的事情，她踩着她哥哥的脚印往偏路上走，只为减少戒断反应给她自己带来的痛苦。

　　顾妈妈本来并不想强制顾曦去撇清楚自己和顾叶澜，但是在这一年中，顾曦那个臭脾气和顾叶澜越来越像。她看着自己的女儿在失去哥哥的事上痛苦，只能想办法把小姑娘从偏路上往回拉扯。她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变成儿子那样的人，因为他们始终是独立的个体，应该自由地发展。

　　“你什么时候走出叶澜的保护圈妈妈不知道，但是，妈妈希望你稍微可以脱离一点。叶澜是好孩子，小曦也是好孩子。”

　　顾曦原本停下的哭泣愈演愈烈，她咬着下嘴唇想憋住，但是只要一眨眼，眼泪就会往下掉。她想了很多很多，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一遍一遍来，又一遍一遍走。

　　她顾曦，是好孩子吗？

　　以前被顾叶澜管教的时候，她就特别委屈，特别难过。所有人都知道顾曦小时候像个男孩子没个正行，所以她上了学，就想当个小太妹每天流里流气地混日子，但是她甫一想到自己的哥哥，还是会默默把自己往她哥那儿靠，把变坏的想法从脑子里踢出去。因为她哥是正统的好孩子，她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好孩子，她想被喜欢，因而她坏得不彻底，在心里头还想当个好人。

　　但她确实坏。顾曦偷偷努力挖掘她哥哥干的坏事，在熟人面前诋毁她哥，在背地里对她哥咬牙切齿，恨不得她哥压根没出现。可是顾叶澜从来不介意这些，年长的少年只是一个劲儿告诉顾曦要好好学习，要在外人面前文静一点给自己营造一个好形象，要乖一点。

　　顾曦当然不听，于是顾叶澜也不过分管教。仗着她哥没那么封建，女孩子就继续搞小动作，为的是让顾叶澜明白自己是个坏孩子，别管了，没用的。

　　结果她哥对她的管教戛然而止。

　　她的怨恨变成了空气，她茫然失措地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的女孩子只能和以前一样，继续跟着她哥走。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找回一点过去的感觉，给自己一点愧疚之外的慰藉。

　　“妈妈……我真的，我真的很想哥哥……”

　　顾曦哽咽，她的童年、少年全是哥哥的影子，被割裂开的亲情让她阵痛到忘记自己。当爱渗透到生命的角落里却又骤然离开的时候，被爱的人才会明白这样骨髓分离的疼痛。

　　顾妈妈没说话，她悠悠地叹了口气。顾曦忍着哽咽擦红了眼角，却看到母亲抬手遮住了上半张脸。他们都疼，没有人不为亲人离开而疼痛，顾曦在安静的车厢里深吸了一口气。眼泪终究是不听话的，女孩子又抹了一把，

　　在寂静中，顾爸爸已经把车开到了墓园，顾妈妈抱着花走到了顾曦身边。女人俯下身把花放在女孩怀里，她轻轻拥住自己的孩子，手慢慢拍着哭得停不下来的顾曦的后背。

　　“叶澜也在想你，给叶澜送送花吧。”

　　顾妈妈拎着黄纸的桶，另一只手抱着一沓黄纸。顾爸爸抱着花拎着水果，三个人慢慢走进了墓园。顾曦低头看着父母买的花，娇嫩的花瓣上还滑落了几个水珠。她来过很多次，熟悉路，左拐右拐就走到了顾叶澜的墓前，不远处就是爷爷奶奶的合葬碑。

　　“……我想你了。”

　　叹息声坠入寂静，激荡起树叶婆娑，和火焰摇曳。

　　有风吹过松柏，矮小的树叶轻轻划了划女孩子的手指。寂静的墓园里不断传出凄厉的号哭声，鸟鸣声起起落落，顾曦却好像什么都没听见。她蹲着，拿着黄纸在墓前小心翼翼地烧着，眼泪凝结在眼睛里，唯有眼角通红。

　　一旁的父母传来了几声抽噎，想必也是忍不住哀伤而痛哭起来，但是顾曦意外地平静。她的感情好像池水上被风亲吻的圈圈涟漪，再也不会惊涛骇浪。她兀地想起了多年前哥哥抚摸她头顶的感觉，抬手抚摸，却抓了满手的风。

　　女孩子低下头笑了笑，她的声音轻柔，近乎残忍又近乎哀求：

　　“哥，春天都快过去了，你怎么不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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