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饭之交

　　昼与夜交替。

　　萧穆尘抬凳子坐在院子里，看着天色渐渐转黑，院墙外的高树遮住了月亮，他把壁灯打开，树影瞬间投射到院墙上，斑斑驳驳，微风一吹，摇摇晃晃。

　　林知意到院子里的时候，萧穆尘正在抽烟。他看见林知意进来，急忙把烟灭在可乐瓶剪成的简易烟灰缸里。

　　“什么时候开始抽烟了？”

　　“你出国以后。”萧穆尘回答，苦笑了一下。

　　两个人相顾无言，静静地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月亮从树影中钻出，把清辉洒到两人身上。

　　“进去吧，外面蚊子多。”萧穆尘站起身，拎着椅子往屋里走。林知意也跟进去。

　　“林知意，我们谈谈吧。”萧穆尘递给林知意一杯水。

　　“好。”

　　林知意答应得爽快，倒让萧穆尘有些意外。他见林知意盘腿坐在沙发上，索性侧身坐到她旁边，把脸对着她。

　　“下午我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对不起。”林知意先开口，说得诚恳。

　　“那可以跟我说说原因吗？”

　　“我……”林知意卡住了，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我先说吧，我前几天开车路过，在淮江名城门口看见你爸和另外两个叔叔背着钓鱼竿，拎着桶，昨天看见薛磊发朋友圈秀他新买的钓鱼装备，说他今天要陪老丈人去钓鱼，我就让他带我一起去，我也是想投你爸所好。”萧穆尘一边说着，一边观察林知意的反应。

　　“今天我六点多就起来了，本来打算中午之前就赶回来，但是一直没钓着，就不好意思回来。”萧穆尘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继续说，“我本来想着提前跟你说一声，又想着给你个惊喜，就干脆没说。是我不好，应该早点告诉你我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家，免得让你等我。”

　　“我没有等你，我生气也不是因为你不回家，不告诉我你去哪儿了。”

　　萧穆尘知道林知意下午突然冷脸绝不是因为这个，他只是觉得自己有必要对此做出自我检讨。

　　林知意扭头看了一眼萧穆尘，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之前就给你爸你妈准备了点礼物，本来想下午带着礼物、拎着鱼去你家，晚饭我把鱼做了，妈不能吃辣，我就红烧一条，清蒸一条，再做几道别的菜。”

　　“去我家？”林知意声音突然变大。

　　“我是这么想的啊，虽然咱俩是假同居，但你爸妈不知道啊，既然你爸妈知道咱俩住在一起，哪里有未来女婿不去拜访二老的道理呢，多不合适啊，你从来没提这事，但我老早就在想这事了，我这个假女婿是不是该主动提出上门拜访二老。”

　　“所以我很早之前就把礼物准备好了，一直放在车后备箱里，想着哪天机会合适，说去就去，今天不是正好去钓鱼吗？我就想先带你看看鱼，跟你商量下，去给爸妈送鱼，送礼物。”

　　“但是我没想到你看到鱼之后，反应不太对劲。”

　　等等！林知意抬手，示意萧穆尘先别继续说下去。

　　刚才萧穆尘说的是假同居？假女婿？他是什么意思？林知意一直以为，那天喝醉后她和萧穆尘发生了点什么，两个人一时意乱情迷，决定要同居。

　　难道不是这样？她脑子里突然有点乱。

　　林知意端起杯子，一口气喝下一整杯水，用手背擦擦嘴角后才开口问萧穆尘：“你说的假同居是什么意思？”

　　“你那天在新嘉诚吃饭，喝醉了给我发消息，说让我搬过来。”

　　“我什么时候给你发过消息？对话框里没有啊。”林知意掏出手机确认。

　　“别看了，你手机里没有。我怕你第二天酒醒了难为情，就把你手机里那条删掉了。”说完，掏出自己手机递给林知意。林知意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见，自己的的确确是发了这么一条消息给萧穆尘。

　　“我当时喝醉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发这种消息给你。我没有那个意思。”

　　“你有那个意思我也不能答应你啊，咱们都分手这么多年了。”

　　“哦，”林知意努努嘴，“那请问你为什么现在坐在我家沙发上？”

　　“那还不是因为……”萧穆尘顿了顿，咬了一下嘴唇，才继续说道：“后来送你回来，你说其实是假装让我跟你同居，因为你想让你妈妈安心，我就同意了。”

　　林知意这下全明白了，原来自己是因为想让庄皎月安心，才借着酒劲稀里糊涂地向萧穆尘发出了同居邀请，后来酒后吐真言，又把自己心里的盘算全都透露给萧穆尘听了。

　　她突然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这些天完全没有认真思考过自己和萧穆尘的关系，她以为醉酒那夜发生的亲密接触后，两人半推半就地步入了同居关系，或者说半推半就地复合了。可如今仔细想想，他俩哪里有半点恢复恋爱的样子，顶多是睡在同一张床上的室友。

　　电光石火间，她突然意识到，那夜的亲密接触也未必真发生了，于是她问：“萧穆尘，那晚，咱们应该没有发生点什么吧？”

　　“当然……没有。”

　　林知意觉得自己听到这话，原本应该如释重负的，可不知怎的，她隐隐觉得自己内心并不完全是这样想的。

　　”怎么？你想发生点什么？”萧穆尘打趣道。

　　林知意白了他一眼，再次端起水杯，却喝了个空，尴尬着起身去接水。

　　等她回来坐好，萧穆尘认真地问：“林知意，你能跟我说说你下午突然情绪不好的原因吗？”

　　林知意把身子转过来对着萧穆尘，双腿抬起来放在沙发上，用手环抱住膝盖，低下头说：

　　“林怀民……就是我爸，他现在每天去跟朋友打打牌，钓钓鱼，喝喝茶，早出晚归，不在家陪我妈。我知道，他从前就是这样，年轻时候借口工作忙，家里的事什么都不管，全都推给我妈，当了几十年甩手掌柜，现在他年纪大了，忙工作不能再当借口，干脆装都不装了，自己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我妈都这样了，他为什么也不能多在家陪陪她？”

　　林知意突然抬起头，看着萧穆尘的眼睛，戚戚然继续说：

　　“萧穆尘，我知道我有问题。可是萧穆尘，我不明白，为什么好像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受了影响。我在国外，林知心也在国外，为什么她不回来？就我一个人回来了。我错了吗？可我难道不应回来吗？我马上要升项目负责人了，走了的话，这个机会就没有了。可是妈妈只有一个啊，我不应该回来多陪陪她吗？但我想不通，为什么，林怀民和林知心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人一样，继续该干什么干什么。“

　　林知意越说越激动，险些把杯子打翻。

　　“萧穆尘，我不是觉得我自己做出了多大的牺牲，而他们没有牺牲，他们依旧故我，我就心里不平衡。我是心甘情愿地回来的。”

　　“萧穆尘，我难受恰恰是因为，我是心甘情愿回来的。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把我困在了这里，我当初拼了命地想逃离这里，我想要摆脱林怀民对我的影响，想摆脱我妈对我的影响，想摆脱林知心对我的影响。可是现在我又被轻易的拉回了这里，我觉得我妈需要我，我必须回来。”

　　“可是萧穆尘，谁又问过我需要什么呢。让我痛苦的是，我也没问过我自己，你明白吗？我就是他们说的，爱又爱不起来，恨又觉得内疚，我卡在中间，我甚至不敢问我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我怕我有什么大逆不道的想法，我在别人还没有审判我之前就把自己审判了。”

　　林知意说到此时，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她思路混乱，口齿不清，她所表达的痛苦不足内心所含真正痛苦的百分之一。

　　她不期待萧穆尘能够懂得，因为连她自己也不懂得。她有太多的事情没有好好地厘清，她和林怀民的关系，她和庄皎月的关系，她和林知心的关系。

　　林怀民对她而言，是一个暴力的、不负责任的父亲。

　　庄皎月对她而言，是一个偏心的、打压自己的母亲。

　　林知心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她不全然明白。她们是双生，她是她的世界上的另一个我，她应该爱她。可是从小到大，林知心的存在，客观上给她造成太多痛苦，以至于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她。她应该把林知心当敌人吗？因为林知心，妈妈才会偏心，外公外婆爷爷奶奶才会偏心，甚至是林怀民，尽管他总是谁都不在乎的样子，却也更喜欢自己的大女儿。

　　可生得聪明是林知心的错吗？成绩好是林知心的错吗？十六岁就能跳级考上大学是林知心的错吗？她什么都没错。错的是偏心的大人，不是吗？

　　林知意总是反复提醒自己，我不该嫉妒林知心，我应该为她取得的成绩感到高兴。林知意对林知心的感情就在这种暗暗较劲、同时又愧疚万分的情绪中来回激荡了二十几年。

　　这次她选择回国陪伴母亲，林知心却一直没有回来，让这种存活了二十几年的畸形感情彻底遭受到了冲击。林知意陷入了深度的自我纠结中。

　　“萧穆尘，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每天晚上都睡不好。”林知意搂着萧穆尘嚎啕大哭。

　　萧穆尘不知道该如何用言语安慰此时的林知意，只是轻轻地抚着她的背。父位缺失对林知意肯定有很深的影响，但这不是造成她如此痛苦的根源，他直觉问题的关键在林知心，于是决定早点上门去她父母家，要想办法从庄皎月嘴里打听到更多关于林知心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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