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妄为
冷弘泽总是在这样的时候想起他们的第一次接吻。
星光秀那年的比赛,Feather Dreams全员出动去当第三次公演舞台的合作嘉宾,各自带一队练习生表演。方衍和选手的前期磨合并不顺利,音响场地人员各方面都不合意,通告时间卡得很紧,他整个晚上心烦意乱。
练舞至深夜,他避开工作人员去舞室外的楼梯间抽了根烟。凌晨的大楼空空荡荡,偶尔有半途情绪崩溃的选手跑出哭闹,也很快被安慰几句草草劝返,嘈杂渐复平静,直至被咣当一道推门声搅乱。
那人不紧不慢推开了五楼的门,好像早料到会有人站在四楼的角落,故意把每一级台阶蹭得很响,节奏分明地拖沓了一路,闲来无事的噪声听上去如同某种蓄意的挑衅。
方衍皱了皱眉头,在对窗的位置转过头去,正好看见走下最后一级台阶来到四楼平地上的那个练习生,衣角贴着个皱巴巴的数字17,挂着毛巾,单手插兜,另一手的拳头微微握起,看见了方衍,又不自觉地慢慢松开。
除此之外,他的脸上没有什么反应,捋了捋前额的头发,微微鞠了个躬,道:“鹿哥。”
冷弘泽当时其实稍微控制了一下自己的面部表情,奈何还是一副欲说还休的拽样。
“嗯。”方衍眉心微蹙,斜乜一眼,冷淡点了点头,转过继续抽烟。
然而那小子踱了一会儿信步,很不识趣地站到了靠自己的这边,却沉着气一声不吭,不像有话要说。
方衍停顿片刻,生硬问道:“练完了?”
“没有。”那人也只是很生硬地答。
这暗自较劲的沉默。
半晌,方衍拿出烟盒,递过去。
“抽么。”
男孩子却堪堪迟疑了半秒,轻手轻脚地接过,手捏得很小心,生怕弄脏了什么,又似乎怕被什么弄脏。
方衍不禁觉得好笑,可他的脸还一本正经地绷着,眼神显得很不耐烦。
递火的时候,那人夹烟的动作很生疏,指尖打着不易察觉的抖,火光照亮了一半的侧颜,鼻影浅浅,勾出岑寂的假面。然而第一口就破了功,一番踉跄吞吐,克制半天还是没忍住咳出声来。
方衍于是将发笑的力气用到了脸上,眉尖微抽,看着对方故作淡定地捂住嘴,装作擦拭的动作,以此掩饰自己的心虚。
这个人的一举一动在他看来,都是一种渐进式的冒犯。只是尚且没有达到失控乃至令人无法忍受的程度。
方衍的火气忽然散了大半。就是在这样半生不熟的冒犯里,他感受到了某种不可捉摸的张力。
许久无言,冷风穿墙凿壁,掺杂着夜半的烟灰,调出一剂无名的暧昧。
他转过头去,很不满似的说:“你怎么回事,刚才跳的都是什么东西?”
那腔调恢复了原先的冷淡,却没有拾起什么气势。因此听上去只是烦乱,并不漠然。
方衍原本只打算随口归咎一句练习生疏的不是,然而冷弘泽却在昏暗中一下子抬起脸来,那张脸沾满了光的颗粒,恍如鸿蒙初始的一瞥,骤然盛放出极限的活力。瞳眸中不知道从哪里反透而出的光明,亮得太深,就像这个人体内自行运转的宇宙,此刻膨胀成爆裂的黑洞,要反噬一切违背他规则的事物,而方衍正站在这风暴的审判的中心,所有皲裂的起源,都将从自己口中开始。
你……
他的偏颇失策了。
“你出来,”9号舞室里那一排站得歪歪扭扭的练习生举目四盼,不知道这位脸色很差的前辈在指着谁,“你,对,你出来。”
气氛紧张,谁也不敢说话。他们互相看着彼此,直到17号选手一声不响从人群里闪出来,站到了最前面。
方衍身侧靠着镜子,微微偏头,交叉抱胸,用审视意味很重的眼神上下扫视。
“刚才那段跳二十遍,”阅毕,他用指节叩了叩镜面,两声脆响,手指在众人眼前划了个虚晃的圈,“就在这儿跳。”
17号稍稍抬眸,透过镜子瞄了方衍一眼,视线始终微垂着,他站得很规矩,双手叠交在身前,并不说话,也不数千篇一律的拍子,直接开始舞蹈动作。
“不行,抢拍了。”方衍开口打断,面无表情道,“重来。”
其他人顿觉那眼神犀利得有些吓人,纷纷屏息凝神不敢妄动,参差不齐的目光盯着那个同样没什么表情的练习生。
“你跑那边做什么?”过了一阵,方衍又不耐烦打断,指着身前的空地,“我让你在哪儿跳?”
那人轻轻抿了抿嘴,依然不说话,老实走到方衍圈出的位置,站定。
“……”
在场人的心默默提了起来。
方衍冷眼瞟了一圈人群,道:“你们继续。”
男孩们方才小心地散开,肃静的场子逐渐恢复了一点喧闹的动静。
他伸了个不易察觉的懒腰,歪过头去,对17号说:“跳啊,二十遍,再来。”
这是这个乏味的夜晚最有可能剪成看点的素材。镜头一直追着方衍的脸,想从这个慢热且板正的飞行嘉宾身上找到一些火爆的苗头。然而始终差了点意思,那人似乎只是憋着一肚子火,最后却选择什么也不说。在镜头的视角里,他俩一个眉头紧锁,一个魂游天外,反衬出某种意外的平和。
跳了二十遍,勉强过关,归队重练依然不合格。
编舞进度还剩三分之一,后辈们战战兢兢,方衍沉着脸出了练习室。十分钟后,17号套了条汗津津的毛巾在脖上,也慢吞吞推门而出,临走前和跟组的编导打了个招呼,我去拿件衣服换。
冷弘泽确实想去换件衣服,后背大汗淋漓,但最后只是去五楼洗手间洗了把脸,然后推开楼梯间的门,一级一级往四楼走。
他想过如果是现在这个样子靠近方衍,靠得太近的时候,那人会不会嫌弃自己身上的汗臭。
此刻他就板着那张脸,冷冷盯着自己。只是因为冷弘泽的盯视太过尖锐,以至令他忽视了这一道交接。
冷弘泽撩开垂落的两绺湿发,把毛巾从脖上取下,擦了擦手,扔到窗台的时候没做好,新烟和毛巾都掉到了地上。
方衍皱起眉头,看着冷弘泽的眼睛,浑身的汗仿佛蒸发了这人所有的□□,只剩血液充盈。他就这么目光灼灼地操弄着这场势如千钧的对视,纵使有极烈的光芒,表情仍是一味的平静,似乎只有这样方能显出这张脸不喜活泼而趋于暴动的本性。
“我故意的。”
片刻后,冷弘泽说。
方衍可笑似的抖了抖烟灰,以为听错,语气微微松懈,道:“什么?”
已经太晚了。他脑子里是白天的时候那人坐在角落,与人聊天时随意伸展的臂膊,肘窝处两道起伏的静脉。这般纵横的躯体带着无法兼容的谜。
冷弘泽得寸进尺,更近一步,差不多高的身体对向而立,使方衍感受到更直接的冒犯与压迫。
“我想见你。”
他又说。
他好像急于表现得熟稔,可是分寸拿捏得很差,方衍不知道自己是笑了一下,还是咳了一声,有什么东西忽然卡在嗓中,烟熏火燎的味道忽然就变成了眼下的镣铐,把自己困在一个缭绕的命令里。
那个胆大妄为的男孩子从地上捡起烟,在窗沿上狠狠掐扁了烟头,那一瞬间仿佛攒了无数力气,尽可以在这个时候挥发出来。
然而很奇怪的,方衍并没有在他身上看见愤怒。
他看见的是更奇怪的柔软与拘束。
冷弘泽似乎轻轻叹了口气,继而咬紧了腮帮,紧紧盯着方衍,不给他闪避的空间。
“喂,你,不记得我了吗?”
你也是故意的,不是么,大明星。
你早就认出我了。
过了半刻,方衍迟疑举烟,长长抿了一口,指尖有些轻微的颤抖,削铁如泥的眉峰遇到了难题,甚至想平展开去再将对方身上的火渡回来。
他不知该要如何回答这个可笑的问题。
“我记不记得跟你——”
“方衍。”
两张嘴同时说。又在同时戛然而止。
——有什么关系?
方衍终于是拧紧了眉头,硬要折出眉间的纹路,眼神凌厉,辗转展露不悦的怒容。
“什么?”
冷弘泽丝毫不动,一字一句道:“把烟掐了。”
那声音像浸了冷水的针,又蘸了一丝冰糖的黏,叫人疑惑如此晕眩到底是源自侵略本身,还是紧随其后的渴念。
他故作强硬的时候,瞳孔好似也会随之缩小,这副假意的凶相在镜头之下会产生神奇的效果,经过包装后的顽性乖张,偏偏有着蹊跷的魅力。
方衍走了数秒的神,手上机械式的动作还在持续,他似乎没想好要怎么处置它——那算不上怡情也并不解瘾的玩物,烟灰往下掉落,什么声音都没有,四周冷的很,这个位置离暖气片太远了,他不知道眼前的人在等待什么。
等到方衍想生气的时候已经晚了。
他应该忘记的。他以为自己其实什么也想不起来,少年长的都很快,一年或两年,就是另一副模样了。
少年确实都很快。他的动作很快,性子也很急,哪怕架在十几个机位前,那样的脾气也依然令方衍切齿发笑。好在他的力气没舍得放开,所以并没有把人撞得很痛。
冷弘泽紧紧箍住了方衍的手,迫使他扔下那根燃得所剩无几的烟头,又趁理智反应过来之前,以一场片甲不留的偷袭侵犯了他们所相处的礼仪上讲文明懂礼貌的底线。
男孩子的手可能错了一位,并不稳当地扶住方衍的后腰,手掌游移的几寸似乎是探索这薄衫之下的肢体究竟要如何把弄才好,但嘴里一刻不闲着,他不说话,他用咬的——这个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混小子,长着别人看不见的獠牙。
那是一个急躁后便荡然无存的吻。他们第一次接吻非常不顺利,冷弘泽差点把方衍的上下唇都咬破了。他自己也没想到,忽然愣在原地,任由方衍一把推开。唇齿间的喷出的热气落在呼吸之间,来不及氤氲便褪去,冷弘泽鼻腔内冲进无数种味道,辛辣潮湿,软烟淡雾,桂花和酒酿,苦盐与海风,他都闻得到。光溜的地板毫无阻拦,滑滑蹭蹭,没摸到抓手,半跌倒在地,一骨碌又站起来,愣怔的眼神呆呆看着方衍下唇渗出的血丝。
原来是这种感觉。
初出茅庐练习生半夜强吻同组嘉宾前辈,他甚至都想好了,一次不够,一次怎么能够。
凌晨时分,窗外刮着不解风情的冷风,二人不禁都打了个寒颤。
“……靠。”
方衍哭笑不得,嘴角抽丝般的刺痛,奇异的血味留在口中,随着口腔的湿滑而愈发浓稠,他很想吐出来,像那些早已挥发殆尽的尼古丁一样,急于稀释掉这个过于浓烈的夜晚。
冷弘泽慢慢向前踱了两步,犹豫着想再靠近过去,再次被方衍推开,后者气得直嘟囔,你他妈会不会亲啊?
过了半天,冷弘泽抬起头,直愣愣说:“你教我。”
“教个屁,”方衍揉着肩,指着门口方向,示意这人立马滚蛋,“练你的舞去!”
那混蛋往前磨蹭了几步,又回头看他,欲言又止。
我不是17号,我是17班26号。我知道你记得。
“滚,”方衍擦净了嘴角,凶恶道,“给我好好跳了,听到没有?”
之后的排练异常顺利,菜鸟练习生似乎开了窍,勤能补拙后来居上,公演舞台表现不俗,人设效果加满。就是在那一场表演开始,冷弘泽逐渐从后段位跳出,他在镜头前和明鹿的互动也被选入心动名场面,这两个看起来关系平平甚至有些剑拔弩张的人却能形成如此曼妙的费洛蒙磁场,评论区一条高赞留言道,他们要么睡过一觉,要么干过一架。不是冰释前嫌,就是死要面子。
冷弘泽觉得有点可笑的是,后来的他们总会说一些违心的真话,鹿哥对我很好,比赛的时候就很照顾我,像个知心哥哥。他说到最后干脆大笑出声,旁人需要看得很仔细才能发现,原来小泽耳朵红了,小泽害羞了。
冷弘泽根本说不出大哥哥三个字。他满口胡言乱语,只知道哥哥大,哥哥很大。他也不愿意管方衍叫哥哥,哪有顺着别人心意卖乖的道理,况且这样的亲昵有着令人生疏的放肆。他习惯了吃软不吃硬,只是在有甜头可尝的时候,什么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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