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金门

　　李允在清思殿又住了几日，东宫那边才安排妥当。

　　她今日一早就换上了新制的朝服，吴氏从她身上看到了李穆小时候的影子，一时间心中感慨万千。

　　门外女官进来通报，李穆来了，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荣贵妃。

　　吴氏脸色一沉，将李允的腰带系好，从兰君手中取过那块遍体油润的白脂雌麟佩，系在李允的玉腰带上，又扯着李允的长袍下摆一抻，衣服上的褶皱就都平了去。她亲了亲李允的脸颊，起身牵住她往正殿走去。

　　李穆与荣贵妃坐在倚床之上，即使两人相隔短短数寸，李穆也不曾放开她的手。待吴氏与李允走入正殿，荣贵妃便才将手从李穆那方抽出，起身行礼。

　　吴氏偏了头，抱起李允，又将李允鬓边的发丝捋顺了，才笑吟吟地坐到了李穆身边，对荣贵妃道了声免礼。

　　李允瞧瞧李穆，又瞧瞧荣贵妃，颤颤巍巍地从吴氏腿上翻身下来，走到李穆面前跪下问安。李穆笑着赶忙把她扶了起来，指着荣贵妃道：“允儿还不与娘亲问安？”

　　吴氏听他这般说，眉头一颤就变了神色。

　　李允愣在那里不知所措。她还沉浸在阿娘离世的悲伤中，不过是有意压抑不让旁人看出端倪。如今李穆让她叫眼前这位娘子“娘亲”，她心中有千万般的不愿意。

　　只是，在情思殿住了几日，她便明白宫内规矩繁多，需敬小慎微兴许才能安稳度日。她扭头看了看荣贵妃，见这娘子虽生的漂亮，但她根本就不是娘亲。她紧绷着身子，回头去看吴氏，不想却对上李穆那期许的目光。

　　吴氏见她回头，迟疑片刻朝她点了点头，于是她一下子就泄了气，只能垂着头挪到荣贵妃面前跪下，颤抖着叫了声：“娘亲。”

　　她心中悲恸万分，不解为何偏要让她叫这人娘亲。

　　荣贵妃面色如常，好似没什么情绪。她微微颔首，应下了李允的这声“娘亲”。她身后女官递来一宝盒，荣贵妃玉璧一伸，那宝盒就稳稳地搁在了她的手中。

　　她将宝盒面对李允打开，里面是一块玉镂雕双雁佩。她又将宝盒关上，递到李允面前，淡淡道：“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寻了许久，允儿不要嫌弃才好。”

　　李允心中难过，缓缓深吸一口气想压下泪意，可这一吸更是雪上加霜。这荣贵妃不知用了什么香粉，味道又是甜腻又是霸道。顿时，李允便觉得头晕眼花双腿发软。

　　吴氏看她那副委屈模样，忙起身走到她跟前，从荣贵妃手中拿过宝盒，顺手递给了兰君，又将李允抱起回道：“难得你有心，我替允儿谢过。”

　　荣贵妃起身行礼，毕恭毕敬道：“不敢。”

　　李穆走过来，扶起荣贵妃对吴氏笑道：“阿娘，时候不早了，让冯益先领了允儿先去东宫。吾已让人在含元殿设晚宴。这么多日，也该让众人正式见见吾的允儿了。”

　　吴氏道了句甚好，向李允嘱咐了些琐碎小事，末了亲了亲她的小脸，才让冯益领了去。她赐了两名女官给李允，一位唤做春迟，一位唤做桐儿。

　　李允生疏地向吴氏行了拜礼，这才离了清思殿。

　　如今她的身份已截然不同，春迟在她身侧跟着，冯益也不再似之前接她入宫那般粗鲁，只恭谨地跟在她身前，引她向大门外去了。

　　门外停有八人所抬的肩舆，另有太子仆与一行侍官候着。

　　李允上了肩舆朝着东宫而去。这一路上，她将手放于腿上坐得端正，耷拉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行人由玄福门入了东宫，到明德殿外停住。李允由春迟扶着下了肩舆，冯益则领她入了正殿，殿中已有许多人在等她，见了她入殿皆是跪拜在地。

　　她依旧不习惯被人跪拜，不过心中也不再惧怕。她立与殿中，转身扯了一下春迟的袖口，春迟会意垂头贴近她，她便小声让春迟取小锭金铤给她，她又递给冯益做赏，道了声幸苦就遣他退下。

　　冯益赶忙跪谢恩后便离开了。

　　春迟牵着她从殿中走上台阶，扶着她盘腿坐于栏足案后的胡床上，才走下台阶立于一侧。李允看了看下面跪了许久的众人，道了免礼。

　　春迟瞄了了一眼坐的十分端正的李允，从袖中取出卷书，上面是太后亲自写的一些令条嘱咐。待她念完，便才让司藏令将送至此的赏赐卷单一一唱贺归入库中。

　　李允坐在案后，紧绷着脊背撑得辛苦。待司藏令念完，她已是头颈发酸，身子没一处是不难受的。再而是东宫各处令使、武卫上前行礼道贺。末了，春迟屏退众人，准备领她巡视东宫各处。

　　李允一动不动跪坐了大半晌，终得解脱。她本想起身，但奈何腿脚已不再听从使唤，只能拄着挟轼龇牙咧嘴。

　　春迟见状，忙走上台阶跪坐在侧，给她捏揉了好一会儿，她方才能活动自如。

　　春迟怕她受累，正唤侍从去厩牧署备下肩舆，李允却扯了扯她的袖口摇了摇头。一瘸一拐地被春迟搀着走下台阶，往殿外去了。

　　一行人慢慢腾腾地走到崇文殿时，李允见殿中架几案上堆满了卷书。她有些好奇，走进去略一观望，就见屋中架几案上摆放书卷无数。从前她在寝屋生活时，只见过卷书的残本。阿娘识得字，便教了她一些，不过她能认得的字并不多。

　　想来，她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春迟见她满脸茫然，以为她是要寻些什么，俯下身去问道：“殿下可是有什么想要寻的书卷？”

　　李允咬了咬唇摇了摇头，瘪着嘴拉着春迟的袖口就往外走。春迟不明所以，任凭她拉着袖口领她继续巡视。

　　待到午时，春迟安排侍官在崇仁殿偏殿内布下膳食。

　　李允在回到崇仁殿时，小声地让春迟无需再喂吃食。春迟面露难色，与她说了吴氏的嘱托，李允突然立在原地，不肯再往前踏半步，只站在户限前红了眼眶，带着哭腔又重复了一遍。

　　春迟和她身后的一干侍官都慌了神，忙跪下不敢起身。

　　李允看他们跪下，也不去管，自暴自弃似地坐到户限上，嘀嘀嗒嗒地默默掉起了眼泪。

　　她觉自己不过是从一个出不得的小屋，换成了一个依旧是出不得的大宫殿罢了，而这大宫殿待得还不如小屋舒坦。

　　小屋虽小，却是活得自由自在，还有阿娘陪伴；大明宫虽大，却是规矩林立事务繁杂，一言一行皆是需小心翼翼提心吊胆，而且还再也见不到阿娘了。

　　想到此处，她更是万分伤心，只匍在户限上嚎啕大哭起来。

　　春迟虽慌，但也知不能放任李允这般损坏威严。她大着胆子起身，扯出丝帕轻轻拭去李允脸上的泪水，学着小时候家中阿娘哄弟弟那般，把李允拥在怀里轻拍她的后背。

　　李允靠着春迟肩膀渐渐平复下来，又抽抽嗒嗒一阵才好。她一抬头就看到身旁跪了好些人，她攮开春迟，扯着袖口把脸抹了抹，从户限上起身，又让众侍官起身，自己拉着春迟就往殿里走。

　　春迟不明所以，只能由着她来。

　　殿内食案已是布置妥当。李允看侍官端来午食放在案上，桐儿接过掌膳手中的吃食，春迟手握银尺插入，见银尺没甚变化，才唤典膳郎尝食，做完这些等了又约一刻，才将糊粥放于足案之上让李允用膳。

　　先前在清思殿，李允只见过典膳郎尝食，但未见过春迟所行之事。她暂且将疑问藏在心底，先服了药粉，又抬头看了看春迟，自己拾起勺子也不再说甚，一口一口将糊粥吃净，又接了丝帕过来将嘴擦干净。

　　她暂且只能吃些糊粥，不过她并不在意，虽是糊粥，但已是能吃饱，味道也比她之前在寝屋居住时吃谷米要好上许多。

　　待吃完午食，她便有些困倦，春迟和桐儿伺候着她脱去朝服，哄她睡着后就跪坐在殿侧候着。

　　她做了个梦。

　　梦中有娘亲，有叔父，却不知为何，她只能立在原地动弹不得，眼见娘亲和叔父皆背朝她，朝着火海去了。

　　她吓得大声呼唤，急的眼泪直流，但两人似是听不到她那般，并未回头。直到两人没入火中，她才得动，等她哭喊着快速跑到那处，只见火已熄灭，地上躺了两具已烧成黑炭的尸体。

　　她又是害怕又是悲痛，流着泪伏在地上哭的死去活来。却不想，那其中一具尸体忽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她心下大骇，往后退去却似是从悬崖上跌下，便从梦中醒了过来，身子也跌下床塌。

　　春迟和桐儿忙将她扶起。

　　她的一颗心似是要从胸口处跳出，脑中也噔噔直响，直到春迟扯了丝帕正轻轻擦她的脸颊，她才稍稍回神，知晓自己做了噩梦。

　　她迟钝地抬手去摸自己的脸，指尖传来湿意，她才晓得自己竟已是满脸泪水。

　　春迟连忙从袖中取出一块蜜饯喂她吃下。

　　李允一边吃，一边回想那日姑祖母与她说的那一席话。她想了几日，终于回过味儿来，阿娘的死并不是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的事情。

　　她天性敏感，察觉出事情的不对来。自己在尚衣局生活九年都没任何灾祸发生，她刚入大明宫阿娘居然就死了，若要说这其中没有什么关联，那她是万万不信的。

　　她将蜜饯咽下，端起案上的蜜水喝了半盏，开口发现自己嗓子哑了许多。她又将剩下半盏蜜水喝净，清了清嗓子小声道：“阿爹说晚上见众人，姐姐可知何时？”

　　春迟跪在一侧，迟疑片刻答道：“奴婢不知，不过太后倒和奴婢说过，到了时候，兰姑姑会来接殿下去赴宴。”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