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千万万

　　林夏青搬来西苑住了，她一大早就来了，身前有个带路和帮她拿行李铺盖的小厮。

　　凌羽刚被吵醒，随便趿了双鞋子，头发凌乱，开门的时候语气不太愉快地问是谁。

　　小厮看见云夫人衣领宽松，睡眼朦胧，登时愣住了，脸不受控制地红了。林夏青见这人的猥琐样就生厌，将那挡在身前的小厮一手挥开，小厮一个趄趔抱着东西差点摔倒。

　　凌羽一见原来是师姐，睡意消散，顿时欣喜地叫：“师……”林夏青一个眼刀飞来，他立刻记起有旁人在场，止住了话头，“……时候这么早，来做什么？”

　　那小厮才记起自己是带林夏青搬来西苑的，兰儿姑娘昨日里特来提点，那乡下来的丫头不是个省油的灯，赶紧将她打发回西苑去，并且不准入正院来。

　　小厮正是前日迎她们进来的四儿，收了她们的一锭碎银子，并不想得罪她们，便换了个理由，只说你们主仆二人还是住在一块儿比较便宜，世子爷行动不便，离不了人，日后省了去请安，大夫人平素亲近，并不拘这些繁文缛节，日后她们只在西苑好好照顾世子便好。

　　林夏青在心里冷哼一声，却还是给了他一锭碎银子，说：“烦请帮我和我家小姐带个话，就说多谢大夫人体谅了。”

　　四儿本要将东西放进厢房里，但凌羽站在门口，若是进屋里得要他让路，那四儿踌躇着，不太敢看他，又想看。

　　那日迎进来时一直盖着盖头，以为乡下来的必然姿色平庸，没成想盖头下是这样一副玉容，真是可惜了，四儿想。

　　林夏青见这人形容畏缩，道：“把东西给我吧，”将东西拿到自己手上，“四儿大哥回去吧。”

　　四儿一愣，刚才还说手腕疼得厉害拿不了东西，请自己帮她拿过来，这会儿就好好地将东西接过去了？

　　四儿没立刻走，凌羽不解地看着他，就差说你怎么还不走？

　　四儿回神，说：“那青莲姑娘就安心在这儿住下吧，日后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

　　说完，他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凌羽帮着接过师姐的东西，问：“你怎么来了？”

　　没有外人在场，林夏青懒洋洋地回：“被赶过来了呗。”迈步踏进门内，环视一圈这过于简陋的屋子，皱着眉闻到一股霉烂之味。

　　“什么破地方，还不如下人房呢。”

　　“嘘，”凌羽赶紧走过来示意师姐小点声，指了指里间，示意有人，小点声。

　　林夏青哼了一声，暗骂凌羽胆子小，一个瘫子还是哑巴，翻得起什么风浪，有什么可怕的。

　　东边厢房里许久无人踏足，推开门时门框摇摇晃晃，扑簌簌地落下一层又一层的灰和蛛网。

　　“什么破地方！”林夏青气急败坏，让她住这地方绝无可能。

　　凌羽显然也没想到，连忙往后退了几步，捂着口鼻咳了几声。

　　“要不，”凌羽想了想说，“住我们那儿吧？”

　　“你们？”林夏青眉毛一竖，故意把这两个字说得重重的，“才认识几天，还称起我们来了？”

　　凌羽略显无奈地看着师姐，这句话的重点是这个吗？

　　他们主屋另一边有出厢房，虽然也许久没住人，但至少还算干净，稍微打扫下便可。

　　凌羽帮林夏青铺好床铺，林夏青就站在一旁指挥哪里往上一点，哪里歪了。若是旁人见了，必然咂舌，这谁才是主，谁才是仆？

　　凌羽丝毫不忌讳这些，反正他是师弟，帮师姐铺个床算什么，哪怕师姐要他去倒尿壶他也得捏着鼻子去倒。

　　“好了。”凌羽看着床铺，用袖子擦了擦汗，又问：“怎么样？师姐？”

　　林夏青挑剔地四处看看，伸出一指摸了下被擦干净的桌子，没有灰，勉为其难地点了下头，说：“凑合吧。”

　　林夏青在床边坐下，双手抱臂，问：“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凌羽一听这话就叹了口气，在师姐身边垂头丧气地坐下，想不出什么好主意。

　　林夏青差点又要骂他当初就不该用这个法子，见他这幅样子又忍了下来，终究是自己当初没拦着。

　　院外突然有一道有些怯的声音响起。

　　怎么一大早的，又来一个人？

　　林夏青让凌羽站着，自己去开了门，来人是府里一个小丫头，端着一个食盒，抖着声音说：“云夫人，奴婢是来送早饭的。”

　　林夏青见她这幅鹌鹑般的胆战心惊杨，收起了刚才的锐意，退了半步，说：“拿进来吧。”

　　那小丫鬟虽然怕，但不得不遵从命令，像个老太太那样颤颤巍巍地迈步进来，将食盒放在桌上。

　　林夏青见她这幅抖抖索索的样子，不耐烦地道：“行了，我们自己来，你出去吧。”

　　小丫鬟如蒙大赦，立即行了个礼退步出去，一溜烟地就跑了。

　　凌羽正走过来，打开食盒，见是一碗药粥和一碗白粥。

　　林夏青看见，不满道：“我的呢？”

　　凌羽：“……”

　　凌羽将白粥给师姐，可林夏青端起来闻了下，立即往桌上一放，皱眉说：“什么东西，狗都不吃。”

　　最终，林夏青将狗都不吃的白粥又推给凌羽，说自己去后厨弄点吃的。

　　林夏青走了，凌羽倒不担心她被人发现，毕竟师姐的功夫不是一般人能捉住的，就怕她去后厨给饭菜里下些别的东西。

　　但林夏青早走得没影了，凌羽也来不及叮嘱。

　　那碗白粥是干干净净的白粥，除了没什么味道，稀了些，没加什么别的。

　　但另一碗药粥就不一样了，加的都是名贵药材，是大补，却不适合虚弱的病人吃。

　　凌羽搅了搅药粥，将它放下，决定自己吃，另一碗白粥给病人吃。

　　他端着碗进到厢房内的时候，凤厌笙还没醒，他站在床头犹豫了一下，是叫他起来吃点东西还是让他睡醒了再吃呢？

　　可睡醒了粥怕就凉了，对胃不好。

　　正在凌羽纠结的时候，凤厌笙的眼睛动了一下，然后缓缓睁开，眼神清明，不像刚醒，抬眸看着床头的人。

　　他过于瘦了，显得眼睛更明显，这样病入膏肓的人，却有一双清明得像猫的眼睛，黑亮而沉静。

　　“……你醒了，正好起来吃点东西吧。”凌羽说。

　　凤厌笙没动，仍旧静静地看着凌羽。

　　凌羽本来不解，突然记起来凤厌笙不能动，有些懊悔刚才说了起这个字。

　　凌羽将碗放在床边的矮几上，先将凤厌笙上半身抬了起来，让他靠在床头。

　　可刚一松手，凤厌笙的身子就往一旁歪，往下滑，凌羽看见时愣了一下。

　　凤厌笙闭了闭眼，艰难地张了下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又紧紧地闭上，几乎是咬牙切齿。

　　凌羽纯粹是没想到这种状况，才没准备地愣了一下。

　　他连忙将凤厌笙扶住，没让他栽倒下去。

　　凌羽松了口气，想着他没法自己支撑住，只能自己一直扶着他。

　　可还要给他喂粥，他就两只胳膊，无法兼顾。

　　思来想去，凌羽将他重新扶起来，却不靠着床边，而是靠在自己身上。

　　凤厌笙本来闭着眼，感受到背后的柔软身躯，微热的触感通过几层布料传来，让他受惊般地睁开眼，近乎惊恐地看向凌羽。

　　这时凌羽已经调整好姿势，让凤厌笙靠在自己面前，双臂圈住他，凤厌笙只能看到他铺在床边的衣裙，淡淡的鹅黄色。

　　凌羽坐正后，拿起旁边的碗，另一手舀了一勺粥，拿近吹了吹，递到凤厌笙的唇边，他却不张开。

　　无能为力，无法抵抗，或是逃走，他只有大脑里的思想能动，无法在肢体上传递出来。

　　刚才吹气时，风轻轻拂过他的耳边，让他下意识地想躲开，却动不了。

　　正所谓活死人，大抵如此罢。

　　可他明明是一个‘死人’了，为何老天还让他保有知觉呢？

　　“烫吗？”凌羽见他不张嘴，问道。

　　凤厌笙答不了，凌羽便自己浅浅地尝了一下，说：“不烫啊。”重新递到他面前，说：“吃吧。”

　　凤厌笙依然没有反应，凌羽见他视线落在勺子上，没有动，便猜测他是不是洁癖，不吃别人尝过的。

　　也是，凌羽想，人家是世子爷，天横贵胄，娇气些也是正常。

　　若是他现在去换个勺子，要先将人放下然后出去拿了勺子进来，重新将人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调整好位置，实在麻烦。

　　于是，凌羽提议说：“将就下吧，我就尝了一点点。”

　　凤厌笙似乎是听见这句话猛地回神，眼睛眨了一下，犹豫着缓缓张开嘴，由凌羽给他喂了一口粥。

　　凌羽平日里下山治病时，少不了要给病人喂药，他已练得能喂得一滴不漏还不沾到下巴上，技术了得。

　　如今只是喂一碗粥，那还不是信手拈来。

　　很快，凌羽便将一碗粥喂完了，将碗放在一边，但没立即将人放下，仍让人靠在自己身上。

　　像这种病人动不了，刚吃了东西不宜躺下，不然食物容易反流呛到，到时候阻塞了呼吸的话，就会有性命之忧。

　　“现在还不能躺下，容易呛到。”虽然凤厌笙没问也问不了，但凌羽还是解释道。

　　如果凌羽不说话，这间房子便会一直这么静，因为另外一个人说不了话。

　　如果出门的话，会发现今天是一个好天，阳光明媚却不强烈，微风轻柔却不冷，秋日里，像这样的和煦天气不多，非常适合出去走走，心情都会好上许多。

　　但他们只是在这间隐隐有霉味的房间内，靠在一处，看着窗户的方向，对外面一无所知。

　　凌羽突然觉得自己在这间房子里呆了很久，凤厌笙呆了多久他就呆了多久，每日都是一样的床幔，一样紧闭的窗户，一样散发出隐隐异味的墙角，一样粗糙的被子盖在身上，一样的绝望平静地流淌过全身。

　　突然，凌羽轻轻地开口，“我们开窗看看吧，今天天气应该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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