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魔业务买一送一包售后

　　米娅·坎贝尔养过一只猫。
　　也不算“养过”，毕竟它由一位不知名的远方亲戚送来，血统纯正样貌华贵，连名字都被早早取好，大概是pearl和Ruby中的一个。从名字到生活起居，这只猫跟它的主人没有任何联系。
　　米娅不认为它能算做她的宠物。相较之下，还不如说迈克是她的宠物。
　　迈克挑食，她会教导；迈克摔倒，她会叫来家庭医生；迈克追不上母亲的脚步，她会拉住这个天真又愚蠢的弟弟……从付出的心力来看，迈克更像她的宠物。

　　而且迈克不喜欢那只猫，他蠢到会对姐姐怀里的猫做鬼脸。
　　更像宠物间的争宠了，不是吗。

　　但母亲对这只猫的态度却让米娅意外，她似乎认为这只毛皮顺滑的小东西优雅且上流，衬得上坎贝尔家的名声。
　　于是米娅便随时带着它，让它盘踞在自己的怀中，在某张家庭合照中占有一席之地。
　　她跟迈克五岁时，他们拍了人生中唯一一张全家福。照片里，那只银白色的猫被她抱在怀中，蜷缩着，只露出一张小小的猫脸；迈克紧紧握着她的另一只手，眉头皱得很紧；母亲将双手按在子女肩头，脸上笑容浅淡。
　　四双眼睛看向镜头，都是如出一辙的蓝。

　　这张三人照至今挂在家中客厅，米娅抬头就能看见。
　　她合上书页，看向门口，一片死寂。
　　焦虑淡淡地渗出来，坎贝尔小姐皱起眉，起身将手里的硬装书本放到桌上。

　　两小时前，月光与血腥恶魔将那名驱魔者带来时，他看上去不太好。
　　人类的外皮松弛地披在他身上，那其下的生物缄默无声，米娅勉强阅读出一些悲伤，以及更多的愤怒。
　　米娅犹豫过是否要将车钥匙交给对方，还是找其他人去接迈克，但她不能将更多人牵扯进来，即使只是有这样的风险。
　　但还好，就算脸色再难看，驱魔者也做出了承诺：这也算在工作之内，他会完成的。
　　事情发展至此，米娅选择相信对方——毕竟情况已经很坏了，再糟也糟不到哪儿去。要么终结于此，要么触底回升。
　　……至少对迈克来说，情况必须如此。

　　在书角落桌时，门也传来了开启声。
　　米娅动作一滞，抬头看向玄关。

　　她的胞弟，她为数不多的家人之一，跟她曾经一同处在某一密闭空间中长达十个月的另一个体。
　　穿着一件品味很差的卫衣出现在门口。
　　……不是很，是品味特别差。
　　米娅有些疑惑，谁会在口袋上印一个张开的写实派大嘴，让它横陈在自己肚子上？

　　她抬眼，将注意力转移到弟弟身上。
　　迈克也看向她，但他没说话，只是竭力地直视她，仿佛不躲避视线就能证实自己的勇敢一般。
　　一如既往地愚蠢又天真。米娅心想。

　　“……至少你现在回来了。”
　　她如此开启话题，斟酌着话语里情感的分量：“这意味着，我可以跟你谈谈某些事。”
　　迈克皱起眉。米娅知道这个动作的含义，这意味着她的弟弟感到了不满，他总感到不满，似乎全世界都欠他什么，即使他什么都不缺。
　　“你对我避而不见，让维里尔来接我。”他深呼吸，伪装着不在意，“现在又摆出这么一副姐姐的样子，真有礼貌，米娅。”
　　米娅沉默两秒，瞥向弟弟身后的驱魔者。对方仍旧没什么笑意，但也不再像两小时前那么不安定。他只是沉默地倚在玄关边，对姐弟两人的纷争作壁上观，用那双墨绿的眼睛。

　　“……对不起，迈克。”
　　她的目光仍停留在维里尔身上，但话语却指向了弟弟：“有些事我不该瞒着你。”

　　迈克即将脱口的话由此滑了回去。
　　他像衔着一条太滑的鱼，竭力不让字词掉回胃里，脸上不可置信的神情一闪而过。
　　米娅想，有这么夸张吗，这又不是她第一次退步或示弱……她从母亲那里学来的强势又不是永恒的，面对弟弟时常失效。
　　显然，这次也是一次失败。
　　迈克发出了冷笑：“所以？你要在杀了我之前，把那些你早就知道的事情全部告诉我？我还得感谢亲生姐姐的坦诚相待？”
　　太刻薄了，又刻薄得太浅薄。米娅很想如此告诉他，但她没有。

　　她只是轻轻地叹气，转身向楼上走去。
　　她知道迈克会跟上来，她知道。

　　米娅向前走着，没有回头。她一路走上楼梯，越过走廊，推开母亲书房的门扉，在办公桌前停下脚步。
　　她抬头，迈克站在门边，用惊疑不定的目光看向她。
　　正如昨夜的迈克，米娅低头，从口袋中拿出了翻模的钥匙。她在弟弟的注视下将钥匙插进锁眼，扭转半圈，拉开抽屉。
　　“迈克，”她低声呼唤，“过来。”
　　“……你能不能别那么叫？好像我是条狗。”迈克一动不动，“你要干嘛？遗嘱的话我已经看过了。”

　　米娅沉默半秒，向自己还在闹别扭的弟弟妥协。她伸手拿出那叠打印纸，向门口的少年展示。
　　“你看的是这张。”
　　她的食指敲了敲纸面，随后捻开纸页，露出被藏在后面的那张：“我想让你看的是这张。”

　　迈克脸色一变。
　　他眼角抽搐，双手抱臂，开始纠结是否要如此早地向姐姐让步。但下一秒，肩胛突然传来一阵推力，他一个踉跄，不得不朝姐姐迈出了一步。
　　就算不回头，迈克也知道是维里尔推了一把。今天这位驱魔者服务态度极差，大概是想让他俩快点结束，他好下班回家。
　　由此，迈克迫不得已地走向米娅，他摆着臭脸，算是最后的抵抗态度。
　　可这份态度在看见那第二张纸时，就烟消云散了。

　　一模一样的内容分配，如出一辙的格式公章。
　　唯一不同的只有继承者的名字，从米娅·坎贝尔，变成了迈克·坎贝尔。

　　“迈克。”
　　他捏着这张纸，听到姐姐的声音。遗嘱遮挡着他的视线，迈克看不见米娅的表情，只能听到她一如往常平滑又冷淡的声线。
　　“母亲并没有偏爱我，她对我们一视同仁，她一直如此。”
　　她停顿片刻，叹息般补充。
　　“……她并不爱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你一直明白的，迈克。我们诞生，只是因为她需要。”

　　迈克说不出话，他发现自己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冷静太多，连拿着遗嘱的手都没有颤抖。
　　刚才在车上面对维里尔时，他能够崩溃能够发怒，可现在面对胞姐时，他却发现自己的心脏只是在缓慢地冷下去，从胸口逐渐滑落，落到脚下的深渊中。
　　维里尔说得对，他是个始终逃避现实的懦夫，逃避自己想要苟活下去的实际想法，也逃避自己对畸形家族关系的绝望。面对岔路，他两方都不愿选择。
　　……或许米娅做得对。迈克想。选择权应当交给她。

　　于是，嘴唇自主地张开，要将话语诉诸唇舌。但在他做出最后一次逃避之前，他的姐姐如此说到。
　　“我召唤莉塔，是为了杀掉‘靛青之眼’。

　　“我会亲手杀掉你，然后莉塔会杀死那个恶魔。诅咒会在此终止，我不会有孩子，它也无法带走我的血脉……现在这个时代，某个家族不再适合掌握一切。坎贝尔不能当独裁者，黒水需要新的动力源，我会促进这些的实现。”
　　说到此处，米娅艰难地活动舌尖，将柔软到对她而言不可思议的话语说尽。
　　“……但我爱你，迈克。你要相信我爱你。
　　“我们是双胞胎，我们是依靠彼此才能长大的。我爱你，弟弟。所以我才希望你能够去往来生，一个不姓坎贝尔的来生。
　　“我来杀死靛青之眼，我来担负弑亲的罪孽……我才是该下地狱的那个。”

　　讲完这些，米娅垂下了睫毛。
　　她终于摆脱了名为长姐的咒缚，将真实的想法讲给她想要倾诉的人。可她并未感到释然，只觉得悲哀。自己愚昧至此，临别关头才褪下皮囊。
　　迈克会是什么表情。米娅很清楚弟弟在难过或委屈时的神情，但或许此时她不该去看。
　　所以她沉默着，直到迈克颤抖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你还真是个控制狂。”她的弟弟这么说，听上去已经哭了，“这不还是老样子吗，你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我只需要……”
　　他抽噎一声，没再能压住眼泪。

　　你只需要当我的弟弟就好了。
　　米娅在心里为他补完下句，抬头，看向迈克和他多得离奇的泪水。

　　没来由的，她突然问他：“……你还记得那只猫吗？”
　　“呜……pearl？”
　　“嗯，pearl。”

　　“你九岁那年，把它偷偷带去学校。”
　　米娅平静地叙述着，像在讲书本上的故事。
　　“它不喜欢叫，也不喜欢动弹，所以你把它装在书包里。我知道，我也默许了。但那天放学回来的车上，你突然靠过来，把书包拉开，跟我说：pearl从楼上跳下去，摔断了脖子。
　　“我往你的书包里看，我看到它，它的尸体。我又抬头看你，你看上去很不安、很忐忑，害怕我会生气一样。
　　“于是我心想……蠢迈克，猫很难摔死的。更何况你的教室只在二楼。”

　　是你把它掐死的。
　　九岁的米娅·坎贝尔看着小猫的尸体，看着它扭曲变形的脖颈，看着弟弟显然流过眼泪的红红眼眶，这么想。
　　然后她感觉到一种自骨髓向外渗的……快意。
　　一种名为“确信自己被某人深爱”的快意。

　　“后来，我们把它埋在了后院，母亲始终不关心，没人在意它的逝去。”
　　米娅继续说着，语调格外轻柔。
　　“所以我们能做到，能够背负夺走生命的罪孽，我们已经做到过了。”

　　她结束了陈述，期待地看向弟弟的眼睛。
　　可出乎她意料的是，迈克只是哽咽了片刻，随后哭得更厉害了。

　　这跟米娅预料的可不一样，循序渐进的感情攻势应当让迈克丢盔卸甲才对——虽然哇哇大哭也算丢盔卸甲……但多少有点不对。
　　最后，解答她疑惑的是仍站在门口的维里尔。
　　“他也跟恶魔签订了契约。”
　　驱魔者这么说，摊摊手，“所以，‘我下地狱而你去过下辈子’这套行不通了，坎贝尔小姐。你们都得下地狱。”
　　迈克哽咽着补充：“呜……我跟你想的一样……呜呜……我也想自己去地狱呜呜……对不起其实我是不想死……”
　　米娅：“……”

　　她沉默许久，轻轻叹了声气。
　　“希望对方解脱，跟苟活下去的侥幸，对我们两个人来说都是一样的。”
　　米娅叹息般说着，伸手帮弟弟擦掉眼泪，像她小时候偶尔会做的那样，“事到如今也没必要分得太明白了……让我想想该怎么办吧。”

　　当太阳沉下西线，月亮出现在黒水市上空，米娅想出了最后的方案。
　　她叫出了莉塔，问过迈克所做交易的具体内容，又询问了在场两名恶魔对于“靛青之眼”的了解。
　　虽然以上交谈并没有太多有用信息，但坎贝尔小姐依旧弄明白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弟弟所做的交易仅到“交换”这一步，那把匕首是否被使用并不在交易范畴内。
　　而第二件是，莉塔绝对能够杀死那个家伙，她得到了维里尔的保证。

　　“在有契约约束的杀戮里，莉塔基本不会失手。”他这么说。
　　月光与血腥的恶魔皱起眉，不甚满意地纠正：“不是‘基本’，我不会失手。”
　　银发的驱魔者侧目看向她：“……不一定，比如你杀不掉我。”
　　莉塔的眉毛皱得更紧：“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他轻描淡写地回答，“承认现实，莉塔。”
　　“……只是称号换代而已，你为这点小事就生气成这样？”
　　“哇，挑衅喔，效果一般。”

　　恶魔们的气氛逐渐紧张，而他们的雇主则相对沉默。
　　米娅仍在思考着，迈克哭完了，顶着红肿眼眶坐在姐姐身边。
　　书房有两张相对的长软椅，他们膝并膝坐着，把另一张空着。迈克揉着鼻子，把肩膀靠在姐姐身侧，等待她做出最后的决定。

　　“迈克。”许久之后，米娅如此喊他。
　　“去换衣服，把枪拿上……我们按最初商量好的来。”
　　迈克有些茫然：“最初？”
　　“轮流持枪，击中交换，间隔十秒，不论部位，弹夹清空时则换弹……直到一方失去行动能力。”
　　和昨晚相同的话，米娅此时再说了一遍。她抬头，看向弟弟的眼睛，平静地说了下去。
　　“既然我们死后都得下地狱，那现在不如赌一把，赌我们都能活下来的可能性。
　　“我们响应靛青之眼的契约，但我们不借助任何外力。我赌在它出现并收下我们之中一方的灵魂时，输掉的那边还没死亡——莉塔，只要它一出现，就请您立刻杀死它。”
　　瞪视着维里尔的恶魔转移了视线，她瞥向与自己达成交易的人类少女，平淡地表示：“交易一开始就是如此。”

　　米娅浅吸一口气，扭头看向弟弟：“……至少这次是我们决定彼此的命运，不再被恶趣味的恶魔，莫名其妙的契约……还有母亲当做提线木偶了。
　　“努力杀死我吧，迈克。无论如何，我们都会在地狱再见。”

　　迈克张了张嘴，但他最终还是点了头。
　　“好……”他喃喃低语，“地狱再见，米娅。”
　　米娅轻轻颔首，朝着胞弟露出了难得的微笑。

　　这不是《麦琪的礼物》吗。
　　旁观一切的驱魔者有些散漫地想，试图用胡思乱想将情绪压下。
　　……嗯，不过是血/腥版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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