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迫成为海王的那些年

　　誉城有不少专做花灯的老匠人，据说前朝有江南的达官贵人爱赏花灯，底下就有人年年趁上元节的热闹在清湖岸边展出数十种花灯，为此誉城的上元节总比别处繁华喧闹上许多。

　　这一日夜里，岑照在一条窄巷寻到人时，谢陵正围着一只挂起的半人高的转灯左看右看，边上有几位捋着胡须满脸得意的老丈，还有几位年轻男女。

　　“陶伯，那咱们说好了，一月之后的花车彩船巡游，您可一定得赏光过去。”

　　姓陶的老丈顿时笑容更盛：“侯爷放心，老头子就会这点手艺，多亏侯爷想出这些主意给我们展露的机会……”

　　夜七不知藏在哪里，岑照则是站在院门边听他们絮叨，格外认真地注视着言笑晏晏的谢陵。

　　待谢陵谈完事过来，岑照忽然想起以前读书的时候，那时谢陵总是被夫子留堂，岑照就像现在这样在外面等他。
　　谢陵自小聪慧，性情却脱俗，总是把学富五车的老夫子气得想打人，偏他又是千陵侯府的小世子，老侯爷爱妻爱子，誉城无人不知。于是谢陵少年时除去调皮捣蛋，大半时间都在抄书，其中又有一半出自岑照之手……

　　“又在回忆往昔？”谢陵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然后抬脚跨过门槛。

　　岑照跟上他的脚步，也没反驳他这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做法，话里带着笑：“想你从前被夫子罚抄书，有一半是我模仿你笔迹抄的。”

　　谢陵轻笑一声：“所以攒到现在，是要找我算总账了？”

　　岑照眸中划过一抹异光，某些不便言说的念头堵到了嘴边。
　　他没多犹豫，倾身靠近过去：“如果可以算，能先给我记着吗？”

　　“呵。”谢陵往旁边挪了半步与他拉开距离。
　　说起来是有些不合适的，他方才心里想的是夜九和徐凛都不在，他与岑照一有什么亲近接触，就莫名有种背着那两个跟人偷.情的错觉……真是疯了。

　　巷子里只有一点朦胧月光，最亮的光来自岑照手上提着的灯。

　　谢陵有意跟人拉开界限，没走几步就忽然脚下一崴，岑照急忙拉住他的手腕，只是虽避开了摔倒在地的不幸，脚踝的扭伤却未能免去。

　　“嘶—”谢陵禁不住疼，短促地抽了口冷气，斜着身子栽到岑照怀里，心底却默默将岑照骂了几遍。

　　“都怪我，”岑照的话与谢陵的心声重合在一起，他对此有些懊恼，把人扶好提着灯慢慢蹲下去，“靠着我，我看看你的伤。”
　　他也没敢太用力，只轻轻碰了几处，谢陵光顾着怕疼，人家捏哪儿他都要喊痛，要不是岑照对此有经验，还当千陵侯这一崴竟将腿给崴折了。

　　岑照无奈地抬起头，调侃的话未说出话就先被谢陵怼了回来：“看完就起来，你知不知道，这个角度瞧上去你都不像与本侯同岁的了。”

　　“……”岑照苦笑着摇摇头，遵从小祖宗的意思提着灯站起身，背过去略躬着身将人背到背上。

　　某户人家屋顶上的夜七见主子没大碍，就懒得现身打扰。

　　谢陵趴在岑照背上，脑子里不知想着什么，突然出声问了句：“你一个读书人，怎么力气这么大？”回回动起手来都是他自己吃亏。

　　“很大吗？”岑照反问。

　　谢陵随口“嗯”了一声，慢半拍又觉得这话听着怪怪的，却不好反过去问，怕被否认后显得自己不正经。
　　虽然千陵侯本就不是多正经的人。

　　岑照品出背上人难得吃瘪而散发出的一丁点郁闷之意，嘴角忍不住上翘。

　　他了解谢陵，谢陵也同样了解他。

　　于是谢陵也不争辩什么，冷不丁伸出手绕到前面掐住了岑照的脖子，凸起的喉结顶在掌心，滑动间引起阵阵痒意。
　　谢陵撇去手心微妙的触感，另一只手搭在前面提着灯，他一本正经地说道：“我的问题，岑大人不给我一个回答么？”问完他也不着急，悠悠哉地轻轻哼着小调。

　　两人来到宽敞的街道上，誉城没有宵禁，这个时间路上仍有许多摊贩和行人，有不少都认出了两人的身份。

　　岑照听谢陵随和地与过往百姓应和几句，再次切实感受到谢陵的变化。
　　他内心的犹豫慢慢散尽，在快到侯府时终于开了口：“族中兄弟姊妹众多，我因为长房长孙的身份备受祖父重视，族里便有许多不服我的人。强身健体，不过是想多活几年。”

　　谢陵垂下眼，手稍稍松开点：“夫君才高八斗，满腹的墨水，岑老先生看重你是应该的。”

　　“……嗯。”岑照哪里听不出里面哪句是在暗戳戳逗弄他，但还是很高兴地应下了。
　　“夫君”这个称呼，他大概是真的有些难以克制的喜爱。

　　“你如今在祁王手下当差，赵素虽然心计不比你差上多少，但女子立世艰难，许多时候只得用你。”
　　谢陵轻声说着。
　　“所以若说多活几年，祁王应该希望你活得越久越好。有君上之命在，你这满脑子大业的人可没那么容易死。”

　　岑照沉默了几息，说：“侯爷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才将我说得这般好。”

　　听他用的这个称呼，谢陵忍不住无声笑笑，用手捏了捏他的脖子，没说话。
　　岑照不怎么怕痒，只是对谢陵的触摸十分敏感。

　　往后的一个月里，夜七大部分时间都在侯府，岑照和徐凛常因政务、军务在金陵与誉城、南江与誉城之间来回奔波。

　　各自手下的人仍在继续搜寻乔老板，还有那个姓乔的道士，只是运气不好，乔老板一直没寻见，乔道士略有些消息，只是每回都扑空，倒像故意躲着人似的。

　　谢陵脚伤好后继续接连四处跑动，忙了好几日花灯巡游的事，期间那三个人都心照不宣地错开时候与他独处，好几次千陵侯都被动遭了调戏。
　　对此谢陵毫无拒绝的余地，毕竟除了夜九其他两位都不归他管，甚至夜九现在对他也越来越懂得怎么阳奉阴违了……

　　花车彩船巡游这日，誉城天已经有些冷了。

　　可巧前几日金陵落了场雪，原打算回誉城的岑照被耽搁了时候，现下还留在金陵城中。
　　于是今夜，只有徐凛和夜九来争夺谢陵的时间。

　　巡游是以千陵侯的名义举办的，誉城的官员们几乎都要来捧场。
　　谢陵不好推脱，便在桐雨楼摆了宴，将官员与商贾分席宴请，另叫人支银子包下了今夜花车和游船途经的所有摊子的费用，没道理光给一群不愁吃穿的贵人们掏钱，让百姓们高兴高兴才算实在。

　　街上很热闹，除去售卖吃食和小玩意儿的摊子，多是寻常百姓，男女老少皆有，都沿着清湖岸来回走动。

　　谢陵好不容易从桐雨楼的酒宴中脱身，一出来就看到徐凛和夜九各自侧着身站在不远处等候。
　　“……做什么，没分出输赢？”

　　他忽然这么直白点出来，徐凛跟夜九脸上都闪过一抹不自然的神色。

　　好在千陵侯脸皮厚，即便身边跟着两位俊美公子也不怕被人非议，毕竟都知道他有两位正室。
　　只是经此一遭，算是坐实了前阵子传出的另一桩消息 ——千陵侯与自幼跟随自己的侍卫纠缠不清，那侍卫与两位侯夫人日日为争宠斗得不可开交。

　　也亏得谢陵善行多如牛毛，他的这点后宅私事才没遭到“口诛笔伐”。
　　据说上一任誉城太守因为后宅姬妾私斗太盛，生出不少祸端来，被一个过路的有名戏班子写成杂剧搬到了戏台上，一行人来去匆匆，前太守愣是没能抓到提笔之人。

　　桐雨楼后面隔着一道街就是清湖岸，路上人山人海拥挤得很，谢陵就带着两个都不善言辞的人静悄悄往里头钻，全然不知这二位因为都出手想护他避让旁人而暗暗过了几招。

　　好不容易到了岸边上，谢陵望了几眼，发现游船正朝这边行来。
　　他脸上扬着明丽的笑，左右看了看两尊煞神：“要是那位问起今夜谁与我一同观赏巡游，打算如何回答？”

　　徐凛认真地注视着他：“你我之间的事，与岑大人无关。”

　　夜九冷冷看了他一眼，继续盯着谢陵，言简意赅道：“不会问。”

　　谢陵忍不住笑，心说你们也算默契，听起来是要瞒着岑某人了。
　　“游船过来了。”他伸出手指了指，示意几乎一直盯着自己的两个人去看他精心推行举办起来的巡游活动，“上次陶伯给我看的那种转灯都会挂在游船四周展示，还有些小的提灯会留给百姓们各自带走。”

　　精美裁剪制作的各类花灯，映着五彩的光，夜里看煞是漂亮。
　　游船上的花灯表演对初次见的人来说是有些震撼的，工艺繁复华丽而别致，有的转灯一层叠一层各不相同，看得人眼花缭乱。

　　跟着几艘大型的游船走了一阵儿，谢陵冷不丁被人攥住一只手，他只当是左侧的徐凛，便低声说了句“别闹”，等看清徐凛面色不善地看着他身后才发觉不对，一扭头，迎面对上了本该远在金陵的岑照。

　　“……”不知怎的，千陵侯忽然有些心虚，虽然他貌似并没有做错什么。
　　他不甚自在地眨了眨眼，忽然眉心一凉，有人在一片喧闹中喊了声“下雪了”，谢陵抬起头，飞扬的雪花正落在他密长的眼睫。

　　原来，真的下雪了，就如梦境中的雪夜。

　　谢陵心头蓦地传来镇痛，人群避过他们四人随着游船而行进，到最后，这里变得没那么拥挤。

　　“回侯府吧，我让人备了惊喜给…给你们。”

　　回去的路上，一路无言。

　　好在雪下得不大，皑皑白雪映着沿街商铺挂起的多彩花灯，倒更添了几分趣味。

　　东苑，四人一过院门，便瞧见缀了满院的花灯，其中有几盏较大的转灯，他们方一进来，那几只花灯就被人牵动了机关转动着变换起形态。

　　缤纷的灯影照在脸上，隐去了谢陵苍白的双唇。

　　雪花停留在墨发间，他眼中盛着满院的风景，嗓音清润。
　　“原是想在你们院子里都挂上灯的，只是许多灯制出来都耗费时间，又有一些只能用一次。若都留在侯府，也只我们几个有幸得见，倒不如多布置几艘游船，好叫更多人赏到这般盛景。”

　　深藏功与名的管家笑呵呵地立在柱后，摆弄完了花灯，忙悄声带着几个小厮绕路退下。

　　徐凛眸中难掩动容，他在军营里混了十多年，哪里有机会亲身参与到这种趣事里，更何况还是跟谢陵一起。
　　他想，天底下再没有这般好的事了。

　　岑照则是被他这些话消了火气，天知道他日夜不停急匆匆赶路回来，看见谢陵与其他两人立在一起说笑时心中妒恨多深，甚至此刻还禁不住生出些酸涩念头。
　　——要是我没回来，这样的热闹就都与我无关了。

　　至于夜九，他一向对这些没什么兴致，只是这些死物跟谢陵有着联系他才会多看上几眼。
　　也许，除去一些不得不记住的，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谢陵了。

　　“原来都是会笑的啊。”
　　谢陵轻声喃喃，竭力从三人脸上扒拉出一丝可以勉强称作是“笑意”的浅淡情绪。

　　要多笑笑啊，谢陵想。
　　你们都要好好活着，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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