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树梨花开

作者:成沁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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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章旧世界轰然崩塌



      我妈一个翻身,迷迷瞪瞪,本能往我这里看了一眼,注意到不对劲,一个鲤鱼打挺起查看,一摸额头,烫得惊人,糟糕,发高烧了!值班医生很快冲到病房,双倍利尿剂和退烧药被推进了血管,脖子上枕着冰袋物理降温,奔腾的尿意汹涌澎湃,我只能强忍着腰痛,拉在床上的尿盆里。头顶冒着高温蒸汽,脖颈冰枕寒意凛然,膀胱打开泄洪闸门,又是一个不眠夜。天亮后,我爸拿着我妈开的采购清单,拎回了病人专用的便携马桶,还在医院对面的宾馆开了长期房,为我治疗的持久战做好准备。

      液态的化疗药,或无色、或乳白、或不明颜色(机器上的针管套着黑色绒布),通过导管和针头,匀速进入静脉,与流淌的血液逐渐融为一体,输送进数以万计的斯巴达勇士,与体内癌变的早幼粒细胞殊死搏斗,每一场战役,都惨绝人寰,死伤一片,好细胞战死,坏细胞败北,身体似乎变成了细胞混战的容器,才不过一天,精气神就一点一滴被药物抽干,体温渐渐降下来,持续低烧,让我处于昏昏沉沉的半睡眠状态。

      不清楚文学院的辅导员邵老师,何时来何时走,只知道她走后,我因病丢了「海上学府」奖学金资格,喜提一学期短暂休学时间,获赠S大基金会拨的两万元善款。只休学一学期,是黎天成的建议,如果脱离校园的时间太长,社交障碍无法克服,大部分得血液病的孩子都废了,她劝我妈,只要我争气,半年内一定能从这里走出去,边化疗,边上学,过上相对正常的生活。而我妈,拒绝了学校的慈善募捐提议,她不希望我有朝一日回学校的时候,面对任何人,都觉得自己欠了对方钱。

      也是,奄奄一息躺在病床上,我还能有什么选择权。好像从医生宣判我的死期之后,已经没有什么消息能让我吃惊了,命都快没了,还做什么留学的春秋大梦呢?!这一刻起,曾经光明灿烂的旧世界,轰然崩塌,我陷在一片晦暗的废墟间,茫然四顾。

      点滴,喝水,排尿,昏睡。好饿啊!饥饿感像草原上追逐猎物的野兽,胃揪成一团,疯狂渴求进食,从来没有这样渴望吃上一口热乎的。晚餐时间,我爸在走廊外吃喷香的炒面,我妈打包了鸡腿饭坐在床尾,见我鼻孔止不住翕动,把脸从饭盒里抬起来:“梨梨,化疗期间,只能吃流食,明天开始会给你挂上三合一营养液,足够支撑这段时间的能量了。你睡着的时候肚子叫得那么响,妈妈知道你饿,忍一忍,听话”。我爸站在门边上,满脸心疼,他夹起一筷子炒面,指了指我妈,又指了指自己,我心领神会,朝他眨了眨眼。

      我妈前脚刚走出病房,我爸戴上口罩,瞅准时机冲到病床前:“梨梨,爸看你饿好几天了,特意给你留了口炒面,这才刚开始治疗,就不让你好好吃饭,也太不人道了!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趁你妈不在,赶紧的,来,啊,张嘴”!我饿得眼冒金星,带着余温的油乎乎的面条,一口囫囵下肚,生怕多嚼几口,被发现了要让我吐出来。真香啊!眯着眼回味,我爸一脸得逞后的得意,拿纸给我擦嘴,想销毁投喂证据。

      胃本该享受这口难得食物,却任性地闹起了脾气,喜欢的葱油,毫无征兆变成了一颗致命的生化炸弹,葱味极限发酵,翻江倒海,在胃里爆炸,面条沿着食道,涌向喉腔,完整喷射了出来,丝丝缕缕,挂在我爸的衬衣上,滑稽又狼狈。我爸极力控制愠怒,正想发脾气,结果下一秒,一股温热的液体从我的鼻腔中喷涌而出,殷红的鲜血,喷在雪白的被褥上,溅到我爸的白衬衣上,登时,我成为狼藉的“血人”,病号服上满是血。我爸吓傻了,愣在当场,还是我凭自救的本能,摁下床头呼叫铃求救。

      护士小跑过来,只一眼,马上冲到病房门口朝护士站大喊:“7号床,鼻腔出血!紧急止血!快!!!”

      黎天成、我妈、护士长狂奔而来,一脸的难以置信:被褥血迹斑斑,血流满面的我,鼻腔还在往外噗噗涌血,我爸身上挂满沾血的面条。我妈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把我爸这个罪魁祸首推搡着赶出了病房。我爸顾不上清理自己,低着头使劲搓手,在走廊外来回踱步,像做错事的小孩,他不懂,不过是喂了几根面条,怎么会让我血溅当场。黄护士长手脚麻利从小推车里,抽出一根手指粗、半个手臂长的医用凡士林止血棉纱条,左手撑住我的下巴抬到最高,右手把止血棉往我鼻腔里用力塞入,发现鲜血很快浸透,又往鼻孔往外滴滴答答溢出来,二话不说,立刻抽出第二根、第三根止血棉,重复刚才的动作,丝毫不拖泥带水。

      淌血的右侧鼻腔被止血棉塞的满满当当,吸血后膨胀了的凡士林棉纱条,完全顶住鼻窦和喉腔,物理压迫止血,七窍不通,不通则痛,我的脸在几分钟的时间里,迅速浮肿成发面馒头,强烈的胀痛感在脑袋里来回重锤,我就是拳击场上被对手连续暴击后KO的失败者,眼冒金星,痛到麻木,神情恍惚。酚磺乙胺和维生素K1,两种常规止血药,通过留置针被推注到体内,这一次,不需要安定,极度饥饿、剧烈呕吐、大量失血、极限疼痛的四重折磨下,我两眼一翻,直接晕死过去。护士长张罗着给我上各种监护仪,小护士忙着换被褥,擦墙面,我妈脸色铁青,和愁眉不展的黎天成倚在墙角,小声商量解决方案。

      “黎医生,这种出血程度,能控制的住吗?”

      “M3b这种急性白血病,最怕出血、发热、感染,一旦出血病程会迅速进展,起病及诱导治疗过程中,极其容易发生出血和栓塞,时刻都在跟死神赛跑,物理压迫+止血药吊命+同步化疗,沁梨能不能扛过去,难说。如果你们家在上海有人脉,想办法去瑞金医院,买一种叫「全反式维甲酸」的口服药,这个药能很大程度控制治疗时的内出血,但只有瑞金的住院病人才能开到,听说配方里有一种中药成分,一年只有三四月能采摘到,正版药药效极好,一药难求。目前我们医院,只有山东药厂生产的替代药,药效最多能到正版药的60-70%,但副作用比正版药高上一倍。如果你们能买到,说不定,可以救她的命。”

      我妈凝视昏迷的我,整张脸的皮肤都撑变了形,面似猪头,完全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嘴大嘴呼哧呼哧费力呼吸,鼻孔边缘不停地渗血,搭在我脖子上的毛巾也被鲜血浸湿了。气恼我爸无知的好心办坏事,让我本就岌岌可危的性命,直接吊在悬崖边缘:“放心,我一定会买到,只要梨梨能活,我的命都可以给她”。两日后,慕非从上海加急寄来了两盒「全反式维甲酸」,配合最昂贵的止血药,我的鼻腔,终于止住了血,捡回了一条命。

      化疗的第一个疗程,有惊无险地结束了。鼻腔里的止血棉抽出来之后,被撑大的脸和鼻孔慢慢消了肿,短短几天,脸颊上的婴儿肥明显消瘦了下去,饥肠辘辘和卧床不动是常态,病房里24度恒温的空调,冷飕飕,让我几乎忘了,现在是秋老虎发威的九月底。住院一周,没洗过一次澡,我已经酸透了,头发油腻满是馊味,百般央求,我妈终于同意帮我擦个身,温热的毛巾擦拭过皮肤,才发现我的两只手臂,以手肘的针眼为圆心,往四周蔓延了半径十公分的青紫色淤痕,两条腿更是3/4的皮肤,被成年男子巴掌大的青紫色淤血覆盖,边缘勾勒着诡异的锯齿形状,一片连着一片,像花朵穷尽生命力盛放,山花烂漫,触目惊心。

      第二期化疗无缝衔接,每天早上五点半抽血,不过血项只是参考,骨髓新生细胞循环到外周血的周期为三到六个月,因此每期化疗开始和结束时,都需要抽取骨髓制作切片,送到生化实验室监控化疗效果。第二次骨穿,把我妈先请了出去,一个人侧卧,双腿蜷曲,双手抱腿,任由黎天成的手指在髂后上棘来回按压,确定下针位置,消毒,麻醉,旋动针栓螺丝,调整穿刺针长度,固定,刺入,退内栓,拔针芯,接注射器,抽吸抹片,拔针止血,整个流程一气呵成。我咬住毛巾,揪住枕头,一声不吭,痛吗?怎么可能不痛呢,但我在窗玻璃的反光里,看到了我妈默默驻足焦虑的身影,这种痛,我一个人受就够了,不想让她感同身受。

      之前的一周,除了一口炒面引发的血案,我的化疗适应症看起来比其他患者要轻,甚至都没有呕吐过,好运这种东西是有时效的,第二期化疗配药更复杂,抗代谢药阿糖胞苷和蛋白干扰药高三尖杉酯碱,呕吐和脱发的元凶,即便是增加了保肝药谷胱甘肽、护胃药奥美拉唑、止吐药胃复安、利尿剂呋塞米、碱化尿液药乙酰唑胺,新换的药刚滴上没多久,我就跪了,胃里一群野马横冲直撞,肆虐踩踏,马失前蹄,反复重锤在胃壁上,恶心的眩晕直冲天灵盖,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掐指一算,我已经饿了二十几顿,除了胃酸,吐无可吐。化疗药循环一圈后,绵延不绝的反胃也攀至巅峰,止吐药用了个寂寞,我抱着脸盆,吐得昏天黑地,胆汁都吐了出来。

      呕吐之后,我像烂泥一样滩在床上,左手触电一般,毫无预兆地开始抽搐,血管腐蚀、灼烧、发酸、刺痛,直至麻痹,左手手指不受控制地轻微抖动,而我难忍这突如其来的痛感,被大颗大颗的眼泪糊住双眼。健康的血管遭不住药物的毒性刺激,急性静脉炎将我的左手,灼烧出完整的条索状红色斑纹,连护士都忍不住感叹,这可是教科书里难得一见的标准静脉炎示范图。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跟病区里倒下的所有人一样,我也不过是濒临死亡,挣扎着求生的一员而已,大家的病种可能不同,病程有轻有重,疗法千差万别,但化疗的副作用,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谁都逃不过疼痛和呕吐的重拳出击。

      睡眠是化疗时的奢侈品,睡个囫囵觉成了老天的恩赐。白天在利尿剂的驱动下,膀胱业务繁忙,平均十五分钟尿一次,晚上是血管痉挛疼痛的高峰期,从浅红加深至暗红的索状静脉,肿胀突出,攀爬在左臂上,像生命奋力抗争的图腾,后半夜时手臂经常不听使唤痛到发抖,彻夜难眠也成了常态。某个清晨,觉得脖后刺痒,伸手一摸,举到眼前,掌心里是一团脱落的头发,及腰长发一旦开始掉,就迅雷不及掩耳,如雪崩一般疯狂,大把大把地掉,衣服里、枕头上、床单上、满地都是我的头发,好似秋风扫落叶,凄凉悲壮,任何接触头发的动作,都只会加速脱落,随手一薅就是一大把。我偷偷照镜子,发缝稀疏,局部斑秃,头皮花白,丑陋、难堪,令人绝望。

      唯一的安慰,是安月苼的陪伴。出乎意料,我的父母,竟然对这段恋情默许了,而且只要我的身体条件允许,安月苼晚上可以来陪床。晚上翘首盼着他来,扑进他的怀里撒娇,成了每天最大的盼头。他的笑,总能拨云见雾,朝我的世界洒下光,他的眼睛,让困兽之斗的我,忘记了深陷泥沼,停止了挣扎。靠在他的胸口,能听到有力的心跳,闻到淡淡的专属气味,像冰山融化后的潺潺溪流,有他在,我的眼前,看到的是璀璨的漫天星河。病重垂死,还好老天垂怜,留下了我的爱情,我的男孩没有放弃我,我的人生,只是按下了暂停键,而不是画下了休止符,接收到的坚定爱意,是紧紧拉住我,在泥沼里不往下陷的绳索。

      那些对我饶有兴趣的半透明白影,从此消失了吗?怎么可能,半夜三更鬼敲门,医院的子夜可是它们的天堂,病区每晚十点半廊灯熄灭后,白影们躲在暗处蠢蠢欲动,等到十一点大家熄灯就寝,万籁俱寂,它们便倾巢而出,三三两两,四处穿行,到凌晨三点,三更将息四更将至,活跃的白影逐渐散去,随着天边一抹鱼肚白,亡灵的世界关闭,生人的世界回归。一个接一个的漫漫长夜,疲惫奔波的安月苼守在床边安睡,头痛、胃痛、血管痛、关节痛,多种疼痛交织啃噬我的神经,夜越深疼痛越加剧,不知道是不是胸前的袈裟环起了震慑作用,魂体们不敢再进入我的病房,只装模作样从窗前经过,撇过一缕余光偷偷关注,我与它们,始终保持一种奇异的和谐。

      姥爷还在世时,偶尔酒后微醺,会跟我聊起牺牲的战友,忧心忡忡他们的英灵无法归乡,永世不得安息。还有我那得了尿毒症后半路出家,神神叨叨的小姑姑,也总会有意无意教我学习接纳生与死。人的□□在死亡之时,如果还有未了的心愿,未解的愤恨,不舍的地方,只要这股执念足够强大,便会导致灵魂被束缚在断气之地,冤魂不散,逗留飘荡,不得接引,无法投胎。阴魂不散的魂体,成为「地缚灵」,因为死时的挂碍太深重,会一直重复着生前最后的动作和习惯,而拥有清醒神志的地缚灵,大都善良,是被大地束缚和保护的生命,所有的痛苦只加诸己身,不会伤及生人一根汗毛。

      横死者的地缚灵,会一直在死亡的原地茫然徘徊,察觉不到自己已死的现实,在因病横死成为主流的血液病区,这类地缚灵占了大多数,当然,也有少数自杀者的地缚灵,自取灭亡,罪孽深重,会在自戕的现场,不断重复体验死亡的过程。这里面,有个光头的女孩令我印象深刻,瘦骨嶙峋,脸颊凹陷,皮肤发黑,嘴唇青紫,眼神空洞,每到子时,就掏出不知哪里得来的剪刀,狠狠划开手腕动脉,浓稠黑红的血浆喷溅,嘴角诡异地拉扯,从自己的血泊上踏过,从走廊这头走到那头,伤口已然愈合,又机械地循环往复割脉,直至鸡鸣天光,也许是太过痛苦,女孩只能用决堤的鲜血,泯灭悲伤,可它没有通往生的彼岸,而是陷入重复的绝望。

      百无聊赖的深夜,把玩着胸口温润沁凉的袈裟环,仔细端详,上半截呈空气沁的青玉色,玉质细腻油滑,下半截呈泥土沁的黄玉色,玉质沉稳光润,这块奇特的玉环,是姥爷最亲密的战友,倒在长征路上的政委死前所赠,是政委家祖传的宝玉,最初的持有者是元代的得道高僧,御赐的顶级袈裟环扣,几经辗转流落政委祖辈的手中,姥爷临终前,把所有的财产均分给了儿孙,留给我的,却只有这一枚不起眼的玉环,关于玉环的来历和作用他没有多言,只反复交代我一定不能离身,日日贴身佩戴。紊乱的记忆碎片拼上后,我才意识到,姥爷留给我的,可能是有大功德的护身法器,真正的无价之宝。

      自戕的光头少女照例从窗前经过,悲惨的死状一如往常,我早已看得麻木,眼皮都懒得抬,片刻过后,后脊梁骨一阵发凉,止不住地头皮发麻,扭头,只见一双怨毒的眼睛,贴在窗户上对着我狞笑,划开的手臂高高举起,浓稠黑红的血浆糊满玻璃,光秃秃的头颅往左贴肩,姿势诡异,明明魂体可以窗墙而入,却故意隔着一米的距离恐吓,下一秒,从它裂开的唇瓣间,传出指甲刮过毛玻璃的摩擦声:“成……沁……梨……”陌生又熟悉的喊魂音,从床底蔓延而上的似曾相识的阴寒之气,那个在校医院一闪而过的白影,在荷花池制造无声屏障的怨灵,它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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