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梨

　　书房。

　　卫重明坐在酸枝木扶手椅上，听着面前一身夜行衣的关燕留汇报万花楼的情况——

　　“……万花楼的防守比官府的还要严，尤其是最往里有一间精工打造的阁楼，巡逻把守的人非常多，且他们腰间都佩着刀剑。我不敢打草惊蛇，遂只远远一观。
　　“目前能探查到的地方，都没有找到有关‘庄生迷梦’的痕迹。万花楼至多兜售水烟，若是有人问起‘庄生迷梦’，里头的人还会跟客人说‘那种朝廷禁售的物品，我们万花楼是不会有的’。
　　“呵。真能扯。不过这回，我发现有几个身份不一般的客人，玩乐到一半，会掏出一枚木牌给身边的姑娘看——上面写的什么我没瞧见——然后那位姑娘会摇铃叫来一位小厮。之后小厮会将那位客人带去往某个地方。
　　“因为把守森严，末将未能跟上去，还请将军降罪。”

　　关燕留说着，将画好的万花楼布局图纸递了过去。

　　卫重明拿过图纸，边看边说：“关校尉不必介怀。——那枚木牌，跟物喜道有关系吗？”

　　关燕留：“唔——不好说，还得再探一探。”

　　卫重明略一颔首，便换了一个话题：“李明财圆滑狠辣却不够精明，之前那些派去盯他的人，分出一半去盯万花楼，另一半去盯林佩娘。”

　　“还有——”卫重明拿出一张宣纸递给关燕留，“你明日去叙兰斋一趟。让这个秋罗义，在你面前制出一味菡萏沉香——你之前闻过菡萏沉香的味道吗？”

　　关燕留接过纸张，对着他摇头。

　　卫重明叫来张叔，让他去取来一些菡萏沉香，在书房燃香。

　　张叔是一个爱香之人，卫重明衣裳上的熏香和香炉里燃的香，都是由他摆弄的。

　　张叔依言带着香具来到书房，他现在手上捧着的那一盒菡萏沉香，还是去年官家赏赐给卫重明的。

　　张叔拿着香具将玉盒里的菡萏沉香压在香篆上，边跟关燕留说里面都放了什么香料，份量大约是多少，燃香前后的香味分别是怎样的……

　　镂空团花纹青铜炉盖合上，袅袅香烟浮荡在烛火昏黄的书桌上，清幽淡雅的香味弥漫在四周，令人闻之心生宁静。

　　卫重明缓缓道：“燕留，记住这个味道。如果秋罗义不能配出这个味道，之后派人盯紧他的一举一动。还有，不管他能不能配出这个味道，都在叙兰斋买一些菡萏沉香回来，把账记到林佩娘名上。”

　　关燕留：“末将明白。”

　　入睡时分。

　　卫重明穿着轻薄绸衣，披着一件玄色外袍，脚步一顿，思考片刻后，他调转方向往岚烟的厢房走去。

　　他贪恋那种一觉无梦的安睡。

　　他掀开红缎床幔，伸手去摸她的额头——已经退烧了。

　　他躺进温暖的绸被里，昏睡的人再次循着热源靠过来。

　　他张开手臂，让她能顺势靠近自己的怀里。

　　他搂着她合上眼，慢慢沉入睡眠中。

　　翌日晌午。

　　卫重明让张叔买来街里的小报，除却坊间秘事、饕客杂评等日常内容，在小报醒目的位置，还有一出重金悬赏的消息——翠明轩走丢了一位女客，容貌身形如上……赏钱白银五百两。

　　那容貌身形的描述，跟岚烟如出一辙。

　　卫重明让右护军曹峥，带人去查这翠明轩的底细。

　　恰巧这时，昏睡了两日的岚烟，终于苏醒过来。

　　她醒来看着面前陌生且布置雅致的床榻，神思恍惚，只觉那晚重重花影下不过是幻梦一场，内心顿时悲怆不已。

　　还是没能逃出去。

　　内心浮荡的一点星火，彻底熄灭。

　　悲痛至极下，哪怕她的眼眶干涩肿胀，也流不出一滴泪了。

　　来了万花楼的姑娘，一般三月半载，就会被竞价“第一夜”，开始接客生涯。而她之所以来了将近一年才开始“第一夜”，是因为林佩娘将她当成万花楼的揽客噱头，同时不断抬高她的身价，让她日后能为万花楼赚更多的钱。

　　她不愿沦为任人摆布的赚钱傀儡，被计算着价值，被当成牲畜一样卖来卖去。

　　既然无论如何都逃不出，那不如自己决定自己的生命。

　　卫重明正要看看岚烟醒来没有，刚迈进内室，就看到她吊在房梁上，脚下铺着的是被扒下褥单的单被，乳白单被上倒着一只四角方凳。

　　他飞快甩出暗器割破用以上吊的褥单，阔步上前接住下坠的单薄身躯。

　　岚烟跪坐在单被上，下意识地捂着脖颈咳嗽。

　　在门外一直候着的嫣红、翠柳急忙进屋，就听卫重明喊道：“去叫杜大夫。”

　　他低下头要去查看她的勒痕，被她用力推开：“别碰我……别碰我……”

　　他搂紧浑身发抖的人：“岚烟，这里不是李宅，也不是万花楼。”

　　她稍稍平静了一些，仍捂着脖颈大口呼吸，时不时咳嗽几声。

　　过了好一阵，她才顺过气来，缓缓抬头，看向那张近在咫尺、陌生又熟悉的俊脸，紧张地问：“你是谁？我在哪？”

　　他翻过她的左手，用食指在她的掌心写写划划：“卫重明。我是那晚与你藏在石洞内的人。——这里，是我暂时租住的宅院。”

　　她的记忆慢慢回拢，那晚光线朦胧昏暗，今日天光大亮，她盯着他的脸看了又看，意识到那晚并不是梦以后，她又燃起一点生的希望。

　　她听到了“暂时租住”四个字，忙问：“我还在鹤河？”

　　“嗯。”他点了下头。

　　眼泪立刻流了下来，她握着他的手臂不停地晃，苦苦哀求：“我逃出来的时候身上带了不少金银细软，我都给您，都可以给您……求求您，不要把我交出去……不要把我交出去……我会死的……他们不会手下留情的……”

　　他轻轻地抚拍她的肩背，安慰道：“我不缺钱。不会把你交出去的。”

　　她抬起蒙眬的泪眼看他：“真的？几百两甚至上千两也不要？”

　　刚收了十万两黄金的人“嗯”了一声。

　　她一直盯着他脸上的表情变化，确认他说的是真话后，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不少。

　　随后她又想起什么似的，再次恐慌地攥紧他的衣袖：“可是万花楼在鹤河的势力很大，他们只手遮天，如果……”

　　她小心翼翼地看他：“大人可护得住我？”

　　“只手遮天”这个用词，让他眉头一皱。他原以为物喜道控制着万花楼，如今看来，万花楼可能与物喜道平起平坐，甚至能号令物喜道。

　　他心中暗念：看来这林佩娘藏得够深，从前竟然没怎么把目光放到过她的身上。

　　他的沉思、皱眉和没有立即回答，令她惶惶不安：“我不会麻烦大人的。还请您按照那晚的约定，将我送至鹿川码头，之后我们便——啊——”

　　身体骤然的腾空让她下意识地搂紧他的脖颈。

　　他将人打横抱起，边往架子床走去，边说：“我护得住你。——鹿川码头是万花楼的地盘，你不能去。”

　　他把人放到床上后，坐到床边。

　　她怔怔地看他：“鹿川码头是万花楼的地盘？当真？”

　　“当真。”他侧低着头，去查看她的脖颈处的勒痕。

　　雪白的皮肤上，泛起了一道由深至浅的红痕，看上去似乎很严重，又……别有一番绮靡。

　　他的目光暗了下来。

　　他托着她的脖颈，使她微仰起头，方便他观察。她的注意力被鹿川码头的真相吸引，没有发现他的神情变化。

　　怪不得万花楼的人，总说千万不能让姑娘逃到鹿川码头，要是从鹿川码头一跑，就抓不到人了。

　　原来只是让她们先入为主，误以为鹿川码头是一个绝对安全的逃亡地，实际它是一个蛛丝网，网住所有想逃走的人。

　　她正想着，忽然一个温热的吻贴到脖颈处的皮肤上。

　　人的脖颈，是无比脆弱且敏感的地方——它执掌了一个人的生命。

　　她双手捏紧绸衣下摆，如履薄冰地呼吸，克制周身的颤抖，不敢动弹。

　　他越靠越近，越吻越下……她左肩的领口被扯开，贪婪的吻抵达锁骨。

　　鹤河镇无异于龙潭虎穴，她身处其中，本就如水面浮萍般无依无靠，无时无刻都在谨小慎微地活着。

　　逃出万花楼后，她现在更是前无出路，后有追兵，还能为之一信的人，就是卫重明。

　　所以，她不敢伸手推拒，也不敢出声拒绝，生怕他会改了主意，把她交出去或把她扔在鹤河镇不理不睬。

　　直到雪团上的红果猝不及然地被咬一口……

　　她痛地低呼一声。

　　他如梦初醒，连忙直起腰，将她的上衣整理好。

　　瞧见她那蓄满清泪的一双杏眼，他有些懊恼地抬手轻抚她的脸：“让你受惊了。我体内的毒还未彻底清除……”

　　“抱歉。”他说。

　　“没关系的……”她咬着唇，低头的时候，温热的泪水滴在他的手上。

　　他微叹一声，将她搂进怀里，安抚道：“不喜欢就拒绝，我不会对你生气。别怕。”

　　此言一出，她的泪水如决堤的洪水，汹涌流出。

　　她伏在他的肩上，呜呜痛哭，好似要将所有的委屈与愁苦都发泄出来。

　　这时，杜衡提着药箱匆匆赶来，听及哭声，声到人未到：“来了来了我来了。”

　　完全陌生的男声让她的痛哭骤然停顿，她如一只惊弓之鸟，整个人躲到卫重明的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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