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记

作者:桔梗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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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疯子


      原本阴沉沉的天气劈下两道闪电,照在镜九州脸上,好似厉鬼般苍白的面孔。

      镜九州一字一顿道:“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

      他踉踉跄跄爬起,推开姬千昱想要搀扶他的手,向殿下走去。

      姬千昱急道:“姑姑,镜璇生子大出血,若是没有回魂丹,一定会死的,她死了,小九...小九会很难过的。”

      姬赤华看起来要被她气死了,一脸恨铁不成钢道:“你这样没出息要怎么继承我的衣钵?怎么治理华胥?”末了深吸一口气道:“更何况妇人生子是为不洁,我怎么可能救她?”

      温长吟闻言,脑中闪过一些零星的片段,好像在哪里也听过有人这样说。——妇人生子视为不洁。

      是了!扶桑镇的妙手先生也曾说过此话,而后便丢了性命,温长吟望向长梯处的身影,镜九州的脚步陡然顿住,侧过头望向姬赤华,即便隔着层层雨雾,温长吟也能感觉到他浑身的戾气陡然暴涨。

      他听见了。

      温长吟不由得思索:难道扶桑镇百姓之死也与镜九州有关?因为看不惯他们道貌岸然衣冠楚楚的模样?不过如果是他做的,没有必要隐藏啊,在华胥,他若是想杀谁,谁又敢阻拦?

      温长吟拿出腰侧的水壶,猛喝一口,念咒道:“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涯山月:“......”

      不一会,温长吟的身影渐渐变成一片透明,他回头调侃道:“大将军,走啊,我保护你。”

      这话自然是在放屁了,从各方面来说,都是涯山月保护他还差不多,但涯山月听了这话,原本望不到底的灰色眼眸却变得柔和起来,多了几分人间颜色。

      默然片刻,涯山月道:“好。”

      二人跟着镜九州一路回到镜府,他浑身是伤,走起路来也是一瘸一拐,脸上却没有露出半点脆弱难过的神色,就好像灵魂被抽离一般面无表情。

      镜府早已今时不同往日,门楹上摇摇欲坠挂着两盏红灯笼,满地枯草落叶,实是万般凄凉的景象,温长吟自来熟地将右臂搭在涯山月肩上,撑着下巴道:“昨日红灯帐底,今日黄土陇头,当真是世事无常啊!”

      涯山月略微测过身子,换了个让他搭着更舒服的姿势,这才道:“事有蹊跷。”

      温长吟道:“何来蹊跷?”

      涯山月道:“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十分蹊跷。”

      他道:“回魂丹一直是修习之人梦寐以求之物,镜璇在夫家过得其实并不好,她之所以对镜九州为人打骂习以为常,是因为她本身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她早就习惯了,第一次我们见到她的时候,她下意识的反应就是擦掉镜九州脸上被踢打的痕迹,你应该也注意到了她衣袖下的一片青紫,是经常遭受毒打留下的。”

      他打量着温长吟地神色,道:“不过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是要亲眼看看才知道。”

      温长吟点了点头,道:“当真是人生如戏,这里又换了一出呢。”

      二人踏着枯枝乱草走了进去,府内根本不像能住人的样子,只有西处一件屋子隐约传出来点人声,二人循着声音来到屋外。

      房门及其破旧,屋顶结满了蜘蛛网,温长吟踏进房间,巡视了一圈,发现屋内除了简单的床椅,别无他物。

      两个接生的稳婆子,一瘦一胖,坐在椅上嗑着瓜子闲聊,温长吟见状不由微微皱眉,就算不上心,这也太明目张胆了吧!!?

      两个稳婆瞧不见温长吟与涯山月,还在勿自聊天。

      其中一人道:“哎,你说这大小姐怎么跑回娘家生孩子?该不会她肚子里的孩子...有什么问题吧?”

      另一人道:“你也听说了这事?!也是,整个华胥早就传遍了,谁不知道李相公那是出了名的好脾气,从没跟人红过脸,你瞧瞧,上次我腿受伤,还是他送的我回家。这镜府小姐真是不识好歹,这种如意郎君她都不知道安分!”

      那人道:“真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还想让我们来给她接生,她肚子里的野种要是出来了,那岂不是把绿帽子戴到了李相公头上?”

      另一人附和道:“你说的是啊,我们只需要什么都不做,就算报答了李相公的恩情。”

      话音刚落,温长吟感到耳后略过一阵疾风,脚尖轻点,侧身避过,甫一抬头!果见数枚银针闪过,凄厉的惨叫声响起,两名稳婆的五指皆被钉在墙上,不得动弹。

      镜九州从门后缓缓走出,脸上挂着森然的笑意,抹了一把唇角的血丝,道:“你们打算怎么报答他的恩情呢?”

      两名稳婆的神色仿佛见了鬼般,颤巍巍道:“你...想干什么?”

      这句话其实不用问,温长吟从镜九州双目中只看到了漫天的杀意。

      镜九州轻笑一声,道:“想干什么?”他弯下腰,双目直视着两人,甜腻腻道:“当然是想报答你们了。”

      二人明显不需要他的报答,闻言立刻齐声道:“不..不用。”

      镜九州好似有些不满,道:“那怎么行呢,你们已经教会了我如何报恩,我一定会按照你们教的去做,并且还会做得更好。”

      先一人见到镜九州一头银发,莫名多了些底气,大声喊道:“你是赤乌族人!?连给我们华胥族提鞋的资格都没有!怎么敢这么和我们说话?”

      镜九州不怒反笑,道:“提鞋的确是不能了,但是我若是在这里割掉你一支耳朵或者砍掉你一条腿,那还是轻而易举的。”

      那人道:“你怎敢如此...!”

      镜九州冷笑一声,手起剑落,干脆利落的一剑下去,尖锐刺耳的哀嚎声响起。

      镜九州双目赤红,大笑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要不要试试,我还有什么不敢的?”

      另一人见此情状,不由得尖声大叫,嘴里不住念叨着:“疯子,疯子,你是个疯子。”

      刀剑划过□□的声音再次响起!温长吟还没来得及看清发生了什么,眼前视线便被挡住了。

      涯山月站在他前面,挡住了那条鲜血淋漓的断腿。

      温长吟想起上一次也是这样,在看到姬赤华的惨状前,涯山月挡住了他的眼睛。

      他事事妥帖又周到,说起话来永远从容又温和,好像天底下没有什么能让他失态或者着急的事情。

      他可以一直这样对你很好,但如若有一天他从背后捅了你一刀,你也不会觉得奇怪。

      忽得一道声音打断了温长吟的思绪,只见镜璇不知何时坐了起来,看向镜九州,柔声道:“小九,放了她们吧。”

      镜九州抬到半空中的手一顿,脖颈略微僵硬地转过去,唤了一声:“阿姐。”

      镜璇安抚性地对他笑了笑,道:“小九,我没事,放了她们吧。”

      镜九州浑身的戾气好像被抽干,走到床边,紧紧抓着镜璇的手道:“阿姐,伤害了你的人应该付出代价。”

      镜璇摇摇头,摸着他的衣袖道:“小九,这么冷的天,你怎么不多穿点?”

      镜九州低下头,额角抵在镜璇掌心,像是想把自己缩成一团,他几乎有些泣不成声地问道:“阿姐,你走了让我怎么办?”

      镜璇轻声安慰道:“小九,就算所有人都对你不好,你也要好好对自己,不要让仇恨蒙蔽了你的双眼。”

      镜九州猛地站起身,质问道:“为什么?阿姐,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他们伤害我的理由是什么?就因为我是赤乌人?赤乌人难道感受不到疼痛吗?我们难道不会死吗?他们拿石头砸我,拿刀划我,拿冷水泼我,我难道不能反击吗?我就应该承受这些吗?”

      镜璇摸着他的脸颊,道:“小九,这不是你的错,可是......阿姐不能再陪着你了,回魂丹如果拿不到就算了,或许是阿姐命该如此,怨不得旁人,你也不要想着为阿姐报仇,只要你好好活着,就是阿姐最大的心愿。”

      温长吟简直要感动哭了,镜九州也抹了一把脸,道:“阿姐,你放心,你想要的我一定会拿给你,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会让你活下来。”

      镜九州收起眼底的情绪,头也不回的往外走去,就像个孤傲的王者。

      可是如果他能回头看一眼,就会发现床上那个病恹恹的女人,他的阿姐,旁若无人地站起身来,将两名稳婆一剑封喉,甚至连血都没溅出一滴。

      这需要极为上乘的内力,绝不是一个病弱的女子可以轻而易举做到的。

      温长吟忍不住隔空鼓起掌,赞道:“好精湛的演技,我都差点被她骗过去了。”

      涯山月盯着镜璇隆起的腹部,道:“回魂丹,生死人,起白骨,修为可一日千里。她为了得到此物,这么做也不足为奇。”

      温长吟耸耸肩道:“这么说来,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是假的了。”

      “不。”涯山月道,“她肚子里的孩子是真的。”

      这回轮到温长吟愣住了,问道:“你是说她为了在镜九州面前施展苦肉计,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孩子。”不怪他吃惊,先不说□□上需要忍受的折磨,这份绝心也是常人难以办到的。

      温长吟道:“这位大小姐看上去像一个柔弱的姑娘,说起话来也是轻声慢语的,却能将镜九州那样处事极端,心黑手狠的人玩弄于股掌之上,凭借的又是什么呢?”

      涯山月道:“大概是镜九州在乎她吧。”

      温长吟:“即便知道自己是个微不足道的替身也不愿意相信,那他如果有一天知道自己一生短暂的温暖都建立在欺骗和利用之上,会不会疯掉?”

      涯山月:“他永远也不会知道。”

      温长吟道:“为什么?”

      涯山月道:“他不会信的。”

      宁愿相信虚假的温暖也不会相信残忍的真相,这就是人。

      任何人都不例外。

      温长吟喃喃道:“入我璇玑镜,皆能如你意。原来如此。”

      镜九州一直在自欺欺人,他从未离开这场虚幻的梦境。

      温长吟忽而一笑,道:“你知道吗,大将军。我以前很挑食的,但是有一次饿急了,整整七天都没吃上一口东西,后来有个人给了我一个包子,虽然对他而言那不过是随手施舍的一个包子,但那个时候我却觉得,他就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了。”

      涯山月沉默片刻,道:“以后你想吃的话,多少个都可以。”

      温长吟略微靠近,嘴唇几乎贴在涯山月耳边,笑得不怀好意:“大将军,你再这样,我会以为你在调戏我。小心我会让你对我负责哦。”

      每次温长吟这样和不嗔说话,都会把他气得落荒而逃,这招可以说是百试不爽,只要他多恶心恶心涯山月,还怕不能甩掉他去过快活日子?

      谁知,涯山月却更靠近了一步,好似极为虔诚回道:“好。”

      温长吟以为他说的是‘滚’,大笑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等等,你刚才说什么?”

      温长吟切身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偷鸡不成蚀把米,一向都是他调戏旁人,涯山月一个字,却让他有种反被调戏的感觉,和涯山月在一起,温长吟莫名总有种错觉,好像自己说什么他都会答应似的。

      不过,也只是错觉罢了。

      说来,温长吟自孤山寺吟醒来后,常去扶桑镇为人算命挣些零散钱,街道上也有不少赤乌族人,或摆摊叫卖,或开设学堂店铺,与华胥族人别无二致,甚至他们由于本身的外貌更为出众,秦楼楚馆的头牌也多半为赤乌族人。

      而在这个幻境中,赤乌族人不是被关在笼子里当做商品交易,便是为奴为仆任人欺辱打骂,更有甚者抽筋拔髓,做为药引。

      总之,除了做为人,他们可以是其他任何东西。

      镜九州居然在这般绝境中,以赤乌族人的身份登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温长吟倒真是有些好奇他是怎么做到的了。

      他闭眼口中默念道:“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

      温长吟再次睁开眼时,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出宛如修罗地狱般的战场,四处皆是断肢残腿,火光烈焰。

      镜九州银发簌簌,步履从容,数千枚银针在他面前形成一道巨大的龙卷风,席卷之处,皆是哀嚎一片,他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脸上笑得灿烂,行至一名紫衣女子面前。

      温长吟摸摸下巴,心道:“这女子,好生眼熟。”

      涯山月看了他一眼,道:“是镜府的二小姐,镜非。”

      这种被人一眼看透在想什么的感觉让温长吟很不爽,他道:“不用你说,我知道,她欺负过镜九州。”

      镜非坐在地上,身上遍布剑痕,甚至找不到一块完好的布料,镜九州上前一步,她便退后一步,直到背后是一处尸体垒起得小山堆,才停了下来。

      镜九州似乎很欣赏她这种恐惧的神情,蹲下身子,食指在镜非脸前画了个圈,道:“还记得你对我做过什么吗?”

      镜非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镜九州笑嘻嘻道:“你知道那五个人是怎么死的吗?我把他们关在了发情的马厩里,让他们尽情的做他们喜欢的事情,你说,我对他们好不好啊?”

      镜非脸上污糟一片,眼泪流下来显得更脏了,听了这话浑身颤抖得更为明显,深吸一口气,道:“疯子,你是个疯子,你别过来,别过来。”

      温长吟不由开始回想,这是第几个人开始说镜九州是个疯子了?第二个还是第三个?

      镜九州像是早听腻了这两个字眼,无所谓的耸耸肩,蹲下身子眼神温柔的抚过镜非的发丝,行至脖颈处却陡然一把抓起,迫使镜非仰头看着他,慢悠悠道:“怕什么,你不是一向巧舌如簧,能言善辩吗?现在我给你这个机会,说得让我开心了,我便放你一马,如何?”

      镜非咬牙道:“你这样对我,阿姐不会原谅你的。”

      镜九州眼神一沉,道:“回答错误。”

      他像从前镜非那样,站起身,右手抬起,后退一步,十几个彪形大汉瞬间将镜非围在中间。

      镜九州坐在身后的榻上,道:“好好享受吧,我经历过得一切。”又自言自语仰头道:“阿姐,马上就有人下去陪你了。”

      温长吟不忍再看,幻境再次改变,这回是富丽堂皇的华胥皇宫。

      层层叠叠的帷幔下,香雾缭绕,温长吟指尖微动,道:“奇怪,我分明要来的不是这里。”

      溯回幻境可以由人操控选择进入哪一场幻境,毕竟若是像方才那般危险的地方,如果不是镜九州没有注意到他们,二人随时都会有丧命的危险,方才温长吟分明是看到了一处孤坟,料想应当安全,谁知却回到了华胥皇宫。

      涯山月道:“我们出来了,这里不是幻境。”

      温长吟再次念了下口诀,发现果然没有半点反应,并且现在的这具身体的确是他自己的,不是幻境中的他,而是现实中的他。

      温长吟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凄厉的笑声突兀地响起,温长吟推开帷幔,只见镜九州颓然坐在地上,手里握着一颗丹药,笑得痛不欲生。

      涯山月道:“他可以感应到璇玑镜里发生了什么。”

      温长吟有些明白为什么他们会从幻境中出来了,道:“所以方才我们看见的,他都瞧见了。”

      涯山月点点头,道:“不错。”

      温长吟呐呐地说不出话来,一直以为早已死去的亲人却还活着,被最信任的人玩弄于鼓掌之上,镜九州大概要大开杀戒了吧?

      过了不知多久,镜九州从地上站起,走到姬赤华面前,十分平静地开口道:“带我去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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