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

　　黄昏拖得树影长长，移到许晏昀脚边时，学校的电动闸门总算吱呀吱呀响着打开，季婷怡跑过来时还喘着粗气，高三班主任的办公室都设在四楼五楼，她光是跑上跑下的就要费不少力气，许晏昀心怀愧疚，还没来得及先递给她一张干净的纸巾，定睛一看，季婷怡拧着眉，双眼睁得圆滚滚的，面上满是不可置信。

　　许晏昀这才想起来自己身后还站着尊大佛，连忙侧身，慌乱解释着：“温绪远也是刚刚来。”

　　“我请了假，一会回去再补拍。”温绪远边平静说着，边伸出手，“班长，好久不见。”

　　季婷怡连忙把汗津津的双手在衣摆上使劲抹了抹，拘谨地回握住：“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许晏昀盯着两人交握的手，又把目光移到温绪远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突然觉得自己那句“好久不见”是不同的，至少在温绪远这里是如此。

　　这样的念头让他心中不免像沾了糖，翻涌着甜蜜的欢喜，脸上也不由自主挂上笑，季婷怡请两人进校时悄悄拽住许晏昀，小声问他刚刚笑什么，是不是看出来她太紧张了。

　　许晏昀眨眨眼，面不改色接上她的话：“嗯，他回绿城我们两个见面的时候，我也挺紧张。”

　　“你俩那么要好，有什么可紧张的。”季婷怡拍拍自己心口，大喘气道，“我不一样，这都十来年没见了，他现在还那么牛气，这没法比。”

　　许晏昀望着温绪远走远的背影，默默在心底重复了一遍，确实不一样。

　　几人已经走进校园，六中里面绿化做的也不差，教学楼旁是几棵法国梧桐，这会儿即便是傍晚，太阳依旧毒辣，三人专挑树荫下走，斑驳的光摇晃着落在胳膊上。

　　温绪远走得快，和两人隔了有几米远，季婷怡和许晏昀跟在后面讲悄悄话，她捂着嘴低声问许晏昀，温绪远怎么会突然来了，不是没回消息吗。

　　许晏昀其实比她更想知道为什么，可刚刚在学校外他也是这样问的时候就被温绪远一句“剧组太忙了”给堵了回去，许晏昀一边在心里骂他怎么还拿自己当小孩似的撒谎，一边又为温绪远的谎话主动找借口。

　　或许是真的忙呢？又或许……单纯地不想回消息。

　　许晏昀光是想想后者的可能性，便觉得窒息，连带着半边身子都发麻。

　　“嗯……应该是剧组那边真的忙吧。”但眼下，季婷怡作为一个局外人，许晏昀只能装着无辜的样子，不确定道，“毕竟你也知道像他们这种都要熬大夜拍东西的。”

　　季婷怡忍不住搓了搓胳膊，叹道：“也对。”

　　拍摄定在校史馆内，在综合楼三楼，从高中部过去时正好经过综合楼门前种的几棵海棠花树，这个季节已经见不到海棠花的影子了，几棵树被日光晒得蔫蔫的，叶片耷拉着，毫无生气可言。

　　温绪远本来目不斜视往前走着，在路过这几棵海棠花时，突然停住了脚步，转过头，目光落在海棠树上。

　　许晏昀以为他是有些中暑，毕竟两人刚刚在校门口等待时，温绪远就提到今天拍了不少外景，绿城气象局昨天刚发布了高温红色预警，许晏昀心里后怕，快跑几步到他身边，扶着他胳膊，担忧问：“怎么了？”

　　温绪远瞥了一眼许晏昀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摇摇头。

　　季婷怡追上他们，见所停之处正好在海棠花树前，她一拍掌说：“啊！站在这里我算想起来了！”

　　“什么？”许晏昀依旧没松手，保持着搀扶温绪远的姿势，半转过身。

　　季婷怡挤眉弄眼地冲他笑：“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讲的海棠花书签的故事？”

　　经她这么一点，许晏昀也想起来了，惊慌地抬手就想阻止，可季婷怡才不给这个机会，拍拍许晏昀的肩：“你高三那年春天可没少收吧？”

　　许晏昀脸颊通红，连忙否认：“你别冤枉好人！我都拒绝了！”

　　谁知一直在旁边沉默无言的温绪远突然出声，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来什么情绪：“我不知道这件事。”

　　许晏昀和季婷怡闻言不约而同对视一眼，后者先想起来，开口道：“你那个时候，是不是在准备校考来着？我记得好像是不在班上。”

　　温绪远垂下眼，四周空气凝固了几秒，而后他迈步继续向前走：“好像是。”

　　季婷怡察觉到两人之间气氛不对劲，她深吸了口气，向许晏昀吐槽：“他怎么比高中的时候更闷了？”

　　许晏昀无奈将双手一摊，笑笑：“这都已经算好的了。”

　　告别海棠树，三人终于走进综合楼大厅，角落里摆着台老旧的立式空调，风叶的声音在这个空荡的空间里格外突出，有个穿着纯黑色短袖和灰色运动长裤的男人正靠在楼梯旁看手机，听见门口传来脚步声，他抬眼看去，下一刻，他收起手机，咧开嘴快步向三人走来。

　　许晏昀一拍脑门，这才想起来，林惟川也在六中当任课老师，教体育的，两人前几年还会在假期没事出来吃个饭，这几年都忙，再加上林惟川谈恋爱了，时间错不开，很久没再聚，但这么多年的朋友情谊没断，过年总能收到彼此的祝福信息。

　　林惟川径直勾住许晏昀脖子，如同高中时期那般，把许晏昀拽得踉跄。

　　温绪远站在原地看着二人亲密的互动，什么都没说，眉头却微微蹩起。

　　“你小子，平常怎么喊都没时间，还得是班长出马才见得到你。”林惟川欢喜地抱怨着，“你面子不小哇！”

　　许晏昀一边笑骂让他赶紧撒手自己快喘不上气了，一边在心底腹诽面子最大的那个还在旁边站着呢。

　　林惟川松开手，转头才注意到这里还站着个人，和季婷怡一样，他也表情空白了几秒，脱口而出一句“我去”，随即一个跨步上前握住了温绪远的手。

　　几乎是没给温绪远一点反应机会，许晏昀看着温绪远稍稍睁大的双眼，好笑地想。

　　“温、温绪远啊……”林惟川喊他那语气里带着的崇拜感和高中一样，甚至比当年还要夸张，“是、是真人啊……我的老天爷，我没看错吧。”

　　季婷怡往许晏昀旁边挪了点，凑近说道：“我刚刚脑子里也是这么想的。”

　　许晏昀点点头，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怕这只是他午休时做的一个梦，梦醒了，温绪远还是那个影视圈里平步青云的大明星。

　　他没回到绿城，也没想和自己再次成为朋友。

　　而现实里温绪远的声音唤醒了他，许晏昀抬眼看去，温绪远礼貌地同林惟川握了握手，说道：“没看错，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许晏昀在心里又念了一遍，愈发觉得自己那句同旁人来说还是不一样的。

　　而温绪远已经收回了手，与许晏昀肩并肩站在一起，林惟川瞧见，咂咂嘴感慨：“你说这俩人怎么就没啥变化呢？”

　　季婷怡直白地损道：“那当然，看看你现在，完全就是个双开门冰箱。”

　　许晏昀压低了声音同温绪远讲悄悄话：“说实话，我刚刚差点以为自己要被林惟川勒死了。”

　　他话音刚落，抬头竟看见温绪远双眸含笑，许晏昀一时之间懵了，下意识挠挠脸，心想他笑点原来这么低的吗？

　　电梯这时到达一层，季婷怡上前摁住开门键，林惟川率先闪进去，摁了个数字3，然后站在角落里，试图把自己缩的更小一些。

　　许晏昀好笑地看着他这滑稽模样：“这下还健身吗？看看你这膀子，比我一个手掌都要大。”

　　他边说，边凑上去要比划，温绪远默默看着，突然问：“为什么练这么狠？”

　　电梯到达三层，季婷怡先走出来，温绪远随后，许晏昀跟在他身边讲着林惟川大学毕业后所发生的事，当事人落在队伍最后面，拿自己手掌比划着胳膊上的肌肉，失落地嘀咕说真有那么夸张吗。

　　“他当年考到江城一个师范学院，毕业得知我们都回绿城工作，也凑热闹跑回来了。”许晏昀回想着，慢慢说，“咱们学校当时正好缺体育老师，孟老师帮他在人事部那里提了一嘴，林惟川就来递简历了，但是他当时身板太瘦，说出去就不像教体育的，这人就趁休息时间泡在健身房里，时间一长，变现在这样了。”

　　温绪远了然，走在前面的季婷怡听见提到孟翊，顺势问：“话说，孟老师现在在哪里，我来咱们学校教书的时候她已经退到高一，不再带高三了。”

　　“孟老师啊……她退休后就定居在江城了。”许晏昀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在相册里翻了翻，最后把手机亮在几人眼前，“去年过年的时候带着我爸妈去江城玩了几天，正好去看了看孟老师，现在正在家给她儿子带小孙女呢。”

　　照片上，那个夏日在学校雷厉风行的女人，现在已然是两鬓染上斑白，怀里是个看起来不过四五岁的小女孩，扎着麻花辫，对着镜头笑得天真烂漫。

　　季婷怡吸了吸鼻子，声音有些发堵：“老师过的幸福就好。”

　　“可幸福了。”许晏昀又往后翻了一张，是孟翊和姜裕蔓站在黄鹤楼下的合照，两人亲昵地挽着胳膊，“吃嘛嘛香，身体倍棒，还能抓着我和我妈起来过早呢。”

　　林惟川哎了声，说道：“对了，那个陈鸣，你还记得不，他好像也在江城吧？”

　　许晏昀点点头，收回手机：“我俩还算是一个业内同事呢，他现在在江城日报做记者，那次也去看了看他，一起吃了个饭，挺好，和当年一样，人没变。”

　　季婷怡哧哧笑着：“这么看看，咱们班的人都挺有出息的。”

　　她说完，三人都下意识地看向温绪远，后者正看着校史馆墙上的老照片发呆，注意到汇聚在他身上的目光，慢半拍地眨了眨眼。

　　许晏昀本以为他没听进去刚刚讨论的话题，谁知正当他过去要帮季婷怡调整补光灯的时候，温绪远在他身后，轻轻问：“那你呢？大学毕业后……都发生了什么？”

　　这个时候，这个问题，时机就显得很奇怪。

　　许晏昀呆住，直到温绪远上前几步，越过他，许晏昀转头，看着已经上手帮着调整补光灯角度的温绪远，抿紧了嘴。

　　季婷怡这次没注意到这两个人之间尴尬的氛围，只顾着忙活林惟川的拍摄，他一会还有一个体育组的教研会要开，得赶紧拍完走人。

　　可无奈他从高中时期就不会说什么场面话，当时还不屑一顾，这时候倒犯了难，不到三十秒的祝福，NG了不下三次，没办法，只能让许晏昀举着题词板站在镜头后，总算磕磕绊绊拍完了他的片段。

　　林惟川拍完就急吼吼要走，路过许晏昀时，说等学生们高考完他们有时候再聚，许晏昀应下来，看着他背影消失在校史馆门口不过几秒，又拿了什么东西着急地跑回来。

　　他跑到温绪远面前停下，随即恭敬地举起纸和笔，诚恳道：“那个……我女朋友挺喜欢你……的电影，能给签个名吗？”

　　温绪远沉默着接过纸笔，飞快签过名，递给林惟川，后者如获至宝般，小心翼翼收好那个签名，又同三人挥了挥手，这下是真走了。

　　许晏昀好笑地盯着被强塞签字笔的温绪远，没成想温绪远居然问他也想要签名吗，吓得他被自己口水呛到，猛咳了几下，想起李愈裳的憧憬模样，还是心软点了点头，伸出一根手指：“一张就够了。”

　　他可不想被台里其他同事知道，定是逃不过一场轰轰烈烈的八卦。

　　温绪远是请了假出来的，在两者间自然是他先拍摄，他风格跟林惟川不一样，往那里一站，大片的既视感就出来了，许晏昀帮着调整了一下补光灯，好让拍摄出来的效果达到最佳。

　　季婷怡凑过去看着相机屏幕，不由得感叹：“赏心悦目。”

　　温绪远虽然穿着私服，但脸上带着剧组的妆来的，妆容很淡，只起到了一个遮瑕的作用，他头发应该是为了这个电影专门留长，发型显然比妆容更用心，发尾烫了卷，额头有一缕碎发搭在眉眼处，许晏昀瞧着，没忍住，上手帮忙挑到了一边。

　　温绪远身子一僵，转过脑袋望着他。

　　许晏昀疑惑他怎么现在对肢体接触如此抗拒，手指朝自己眼睛点了点：“头发扎眼。”

　　温绪远又移开视线，嗯了声。

　　不知道是不是外景拍摄被太阳晒多了的缘故，许晏昀总觉得温绪远脸上有点泛红。

　　主摄的是学校后勤部的老师，季婷怡说学校平常的公众号运营或者宣传片拍摄通常都是他们负责，这老师性格居然比温绪远还闷，两个闷葫芦对着看，场景好不搞笑。

　　许晏昀心情颇好看着被镜头对准的温绪远，季婷怡抱着臂，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果然，要请得动温绪远，还得你出马。”

　　许晏昀迷茫地看向季婷怡，不懂只是一个视频拍摄，怎么还扯到自己身上了。

　　季婷怡眯起眼笑着：“怪不得，当年就这样。”

　　听见她这话，许晏昀更是被绕的云里雾里，追问道：“什么意思？”

　　然而季婷怡笑着耸了耸肩，说没什么。

　　许晏昀觉得她这番话实在奇怪，可校史馆的空调温度开的实在低，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一下子便把季婷怡的话抛在脑后，一只手捂着鼻子，另一只手伸进口袋找起纸巾。

　　纸巾并没有找到，许晏昀忘了自己为了拍这个视频，专门找到当年的校服外套穿上，这校服姜裕蔓高考后一直替他好好收着，当时许晏昀还说估计没机会再拿出来穿了，没想到一语成谶。

　　可指尖竟在口袋里触及一团柔软，许晏昀好奇地拿出来，是两张纸巾紧紧叠在一起，他慢慢拆开，出现在视野里的是一颗已经融化了的硬糖，还有纸巾里被糖渍沾上，看不清的几行字。

　　一场尘封十四年的记忆，犹如飓风，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将许晏昀团团围住。

　　那是高考前一天，他熬夜复习，不出意料地起晚了，差点被孟翊抓住迟到，赶到教室时，正好卡上上课铃，许晏昀一口气爬了四楼，一时半会累得趴在桌上不愿意动弹，正当他快要和周公再度会面时，有人戳了戳他胳膊。

　　温绪远递来一个面包和一把包在纸巾里的水果糖，最上面的纸巾写了一句话。

　　可那时候的许晏昀并没有特别在意那句话，他只是偷笑着小声感谢温绪远，夸他是真哥们。

　　而十四年后的许晏昀，盯着那张皱巴巴，仿佛下一刻就要飘走的纸巾，神色复杂。

　　【吃点，别犯胃病了。】

　　十四年前的温绪远，一笔一画，在薄薄的纸巾上如是写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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