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者退休后

　　最后勇者还是找到了事情做。
　　他对着地图把自己曾亲切问候过的怪物首领们用笔连了一条线，圆滑地从一而终无比顺滑一路从当初刚离开王城占山为王的哥布林画到海洋上的沧岭龙岛，最后一笔挑了魔王城。
　　顿了一下，勇者忽然想起魔王已经死了而且复活不了一点这件事，遗憾地用笔把最后一截线迹一点点划掉了。

　　魔王死了，魔王城的财富他当初也已经搜刮过了几轮，再去除了提酒和一捧白菊花给魔王上坟以外好像也没有别的像人该做的事了……而身为退役勇者去给魔王上坟总感觉有一种怪怪的氛围感，他觉得不心动并断然拒绝。
　　勇者捏着笔忍不住又开始出神，长长叹气。
　　如果魔王还在的话，他肯定不会这么无聊吧。

　　多想无益，勇者提着闪闪发光的剑带着满载的魔法药剂出门，再次告别了院子里谄媚无比的独角兽们。
　　他离开时一排长长的马脸从栅栏上伸出来挂了一排，一个个含情脉脉依依不舍。
　　勇者毫不留情地走了，没有回头。
　　他可能还是比较喜欢王子的马，但斯马已去，现在说不定已经老得只能在马厩里养老了……也不知道王子还有没有马，下次路过王城的时候可以去看看。

　　勇者对着地图上画的路线沿路把上次的伤还没养好的怪物首领们又揍了一顿，连它们痛哭流涕献上的战利品都没要，只是轻飘飘瞥了一眼就挪开目光坐在一边用魔法石修理只磨掉了润滑油的剑。
　　他家里有很多这种东西，不需要这些垃圾挤占储物空间寸土寸金的空格了。
　　区区初始传奇精炼词条的武器哪里比得上会无限滋水的黏糊糊滑溜溜biubiu史莱姆枪？
　　按一下就会发出biubiu的声音并且滋出滑溜溜黏糊糊的水流，没什么用，但是很好玩。

　　勇者像模像样地完成了战后收尾工作，召唤出飞毯就准备奔赴海洋上的龙岛。
　　怪物首领恨恨盯着他的背影在心里默念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捂着腮帮子连吃了二十只烧鸡。
　　勇者心说什么烧鸡那么好吃。

　　他又折返回去，决定再打它一顿。
　　可他刚刚把剑提起来对方就毫不犹豫地跪下了，多犹豫一秒都是对向往和平生活的不尊重。
　　勇者看了一眼沙地上歪歪扭扭的字迹，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居然是王城的烧鸡店……这么说起来他好像有一点印象了，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他贪图属性加成买过很多，后来发现有性价比更高的食物才不再拜访。

　　但一时间他想不起来那些烧鸡被存放在哪一个基地的哪一个宝箱里，只好沉思着坐在飞毯上飘走了。
　　他一定要看看什么烧鸡这么好吃。
　　以前是以前，现在重新吃。

　　怪物首领看着勇者飘走的背影，默默把最后一个鸡腿从腮帮子里抠出来，继续嚼嚼嚼。
　　吓死了，它还以为要抢它鸡腿呢。

　　勇者飘了大半天，等到终于昏昏欲睡驾驶着魔毯撞在树上才看着折断的树干回过神来，一拍脑门从背包里抽出一张画着传送阵的卷轴。
　　差点就忘了还能传送回去，什么年代了还在跑传统地图。

　　勇者走出神殿的传送阵，撩开帘子走出去，看守阵法的骑士目不斜视。
　　在他刚失业的时候，他们还会毕恭毕敬地喊他勇者大人。

　　勇者感到有些落差，又忍不住觉得惆怅。
　　真是由俭入奢易，坏习惯养成太快。
　　像他没失业的时候他就不会这样觉得，因为每次他走出神殿传送阵，十有八九是因为刚死回来。
　　他躲着人都来不及，哪里会介意别人的称呼。

　　勇者排了一小时的队，然后在店员女孩震惊的眼神里买了二十一只烧鸡。
　　这就是一辈子不服输的男人。——勇者抱着莫名悲壮的情怀在心里说道。
　　不服输的男人在一小时后被送到了阔别已久的医馆，只吃了十八只烧鸡。

　　勇者感到挫败。
　　他的实力远胜对方又如何？有些东西，他终究是输了……勇者忧郁地45°角望天，长长叹气。
　　医师把钢笔揣回胸口的袋子里扭头对小护士说道，“暴饮暴食导致的消化不良，问题不大，开一点健胃消食的药就可以了……另外给他加一个精神测试，我怀疑他这里可能有点问题。”
　　医师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小护士颇有共鸣地点点头，看着勇者的目光分外同情。
　　帅哥，但有大病。

　　勇者收起伤春悲秋的情怀转而把目光投向同样阔别了许多年的医师。
　　他以前经常找医师治疗，对方会手脚麻利地为他接上断掉的手臂或者缝好破洞的肚子，心情好的时候还会免费赠送皮肤护理服务。
　　勇者付了钱拿到健胃消食药，忍不住问道，“最近过得如何？”

　　医师闻言怔了一下，仔细看了一会儿他才迟疑着回答道，“客人你看着有些眼生……我应该没见过你。”
　　勇者说道，“你以前还经常给我缝伤口。”
　　医师更加疑惑了，他接手医馆不过三年，明明没见过眼前少年。
　　如果见过的话，他多少会对这种不太正常的客人有些印象才对。

　　勇者看着医师脸上毫不掩饰的困惑表情，找了一会儿从储物空间里抽出一本医书递过去，“礼物。”
　　医师看了眼封面便欣然收下了这份礼物，因为这确实是他喜欢的东西。
　　收下了医书，医师也一笔划掉了勇者的医药费和检查清单作为报酬。

　　医师又叮嘱了几句用药须知，接过小护士递过来的药包转手交给勇者。
　　勇者看着他的背影疑惑问道，“你明明还喜欢这个，你也还是医师……怎么不记得我了？”
　　医师脚步一顿，回头用迷茫的目光又上下打量了一遍这位年轻俊美的客人，终于在视线扫过他身后垂落的红色围巾时顿了一下，试探问道，“霍普？”

　　勇者松了口气，“我就知道你还记得我。”
　　医师摇摇头，“我是记得您没错，但是您要找的……应该是我的父亲才对。”
　　“父亲？”勇者问道。
　　“嗯。”医师又被急匆匆喊走了，临走前说道，“等我下班，我带您回家见见父亲吧。”

　　医师的父亲已经上了年纪，偶尔才会来医馆转转。
　　恰好这几天多雨，阴冷潮湿的气候诱发了老医师的关节炎 ，他便没再来医馆。

　　勇者坐在长椅上望着医馆里人来人往，嘴里含着医师开的酸甜药丸，吃完了一枚就又拿一枚塞进嘴里，直到终于被路过时惊鸿一瞥旋即大惊失色的护士小姐阻拦。
　　护士小姐以不遵医嘱为由把勇者训斥了一顿，略带婴儿肥的小气鼓鼓的，叉腰跺脚俨然气势十足。
　　勇者低着头挨骂，等她终于说完了，伸手递过去。

　　护士小姐狐疑地看了他半天，“干嘛？你不会在引起我的注意吧？”
　　勇者想了想，说道，“……是回礼。”
　　他张开手掌露出掌心的花朵胸针，笑了笑，“请收下。”
　　护士小姐用手背捂住嘴咽下惊呼声，最终红着脸颊收下了他的礼物，一步三回头地走开了。

　　勇者继续百无聊赖地坐在长椅上，昏昏欲睡。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前才响起脚步声又停下，医师摘下眼镜挂在白色袍子的衣兜里朝他招手，“下班了，走吧。”
　　勇者看了眼仍然大亮的天色，打了个哈欠。
　　这么早，他怎么敢下班的。

　　勇者在医师的家中见到了坐在轮椅上的老医师，他戴着厚厚的眼镜坐在壁炉边提笔写书。
　　勇者摸了摸衣兜，掏出一只漂亮的装着手术刀的盒子放在老医师正在写的书上。
　　他看着医师已经几乎全白了的头发，有点想不起来他年轻时的模样了。
　　以往每次见面对方身上都带着消毒水与浓重的苦涩药味，眼下只剩下老人味，肥皂也压不下去异样。
　　他好像真的已经老得不成样子。

　　老去的医师仍然像以往无数次一般推了推眼镜抬起头来，脸上满是皱纹，目光浑浊。
　　他盯着勇者看了很久，才从仍然明艳红色的围巾上认出他的身份，嘴唇颤巍巍地一张一合，问他，“又伤到哪里了？我拿不动针啦……霍普，可以等我儿子回来再为你治疗，或者你去医馆找他，还是老地方。”
　　勇者想了想，男人的虚荣心占了上风，“我吃了二十一只烧鸡。”
　　老医师扶着眼镜的手一抖，半晌才嘴唇瓮动，“……什么烧鸡这么好吃？”
　　勇者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是啊，什么烧鸡这么好吃。”

　　勇者被招呼着在沙发上坐下了。
　　老医师开始喊他的儿子，等医师灰头土脸从厨房出来，他就招手让他靠过去听他说话。
　　医师在围裙上擦着手附耳过去，听见自己的老父亲语气颤巍巍地说，“去、去买二十二只烧鸡……”
　　医师顿了一下，抬头看了眼正漫不经心看浴缸里金鱼游动的勇者，最后长长叹了口气，“是是，我知道了老爹。”

　　老医师顿时心满意足，又推了推眼镜抖着手把笔捡起来写字。
　　勇者靠在沙发上探头看他写书，字迹隽秀如初，只有飘忽的字尾能看出写字的人已经拿不稳笔了。
　　医师出去买烧鸡了，厨房里只剩下聘请来的厨娘忙忙碌碌，室内充斥着柴火燃烧与食物的香气。

　　他被邀请着上桌一起共进晚餐，桌上除了厨娘做的炖肉与沙拉外摆了一只油光锃亮的肥美烧鸡。
　　勇者看着老医师被他的儿子劝着只吃了一块去皮的鸡腿肉就被挪走餐盘，忍不住嘴角上扬起来。
　　老医师还在吵吵嚷嚷骂儿子不孝，勇者瞧着他们笑，笑着笑着就不笑了，嘴角微微抿起。
　　他忽然意识到当初自己身边的人好像都已经老了。

　　自从打败魔王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得到了数不尽的时间，而伴随着他奋斗了那些岁月的人却纷纷衰老，死去。
　　总有一天他会被所有人遗忘。
　　勇者低头看着自己纹路清晰的掌心，面无表情。
　　和平的世界不需要勇者，对吧？

　　勇者沉默着离开了医师的家，回头对宅子门口坐在轮椅上的老医师与他身后挥手告别的医师挥了挥手。
　　他重新转过头走自己的路，靴子踢起一枚小小的石子。
　　下次再见面的时候，也许对方已经在盒子里了吧。

　　好在他已经很久很久不需要医师帮忙缝合伤口了，那些年一路奔逃叼着卷轴传送回王城找医师救命的经历都仿佛在记忆里变得模糊褪色了……医馆之所以开在城门口，正是因为当年他贡献了太多业绩。
　　医师唯恐他哪天撑不到跑回医馆自己痛失VVVVVIP客户，于是把店铺从城西搬到了城东的神殿旁边，正对城门口。
　　一下传送阵就能上担架，随时待命，同时收取高额出诊费。
　　吸金能力与铁匠铺帮他为武器精炼附魔的奸商不相伯仲。

　　想到铁匠，勇者走向城南的铁匠铺。
　　路边亮着昏暗的灯，许多此前从未见过的店铺打着崭新的招牌挨挨挤挤陈列一路。
　　勇者借着昏沉沉的灯光逐一辨认招牌上的字眼，找了很久才在长街尽头的拐角处找到了规模小了很多的铁匠铺，和深夜还点着炉子敲敲打打的铁匠。

　　踩着金属的碎末习以为常地走进去便随手放下一块闪烁着星光的珍贵矿石，勇者自己找了位置坐下。
　　铁匠又对着铁砧上烧红的金属条锤了一会儿才把它放进冷却池，放下铁锤在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围裙上擦擦手走到勇者旁边，抽着烟问，“来给什么武器附魔？材料准备好了吗？”
　　勇者摇了摇头，“不用。”
　　他的武器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更新迭代过了，魔王给他的已经是这个世界上最顶尖的神器。

　　铁匠松了口气，也扒开堆砌的金属就地坐下来，很久才说道，“好久没见过你了，霍普。”
　　勇者说道，“不用维修和附魔武器当然没有来找你的必要。”
　　铁匠掸了掸烟头，没对此发表什么意见。

　　两人一时沉默，大眼瞪小眼都没有说话，空气里的氛围尴尬得可怕。
　　又过了一会儿，铁匠问道，“我既然已经帮不上你了，你来做什么？”
　　勇者想了想，“没事，只是想来看看。”
　　“那就看着吧。”

　　铁匠把冷却池里的金属条捞出来重新送入熔炉，哼哧哼哧踩着风箱。
　　等金属条彻底烧红，他才把它用铁钳夹着放到铁砧上，抡起锤子又一下一下敲打起来。
　　火花四溅，室内的温度高得惊人。
　　勇者坐在旁边看着他忙活，深蓝色眼眸倒映出燃烧着的炉火。
　　他忽然叹了口气。

　　勇者走了，身后红色的围巾被夜风吹起来飘飞着如同安静燃烧的火焰。
　　他没注意到响了半夜的敲打声停了，铁匠站在铺子门口看着他的背影看了很久很久，直到红色彻底没入黑暗。
　　铁匠也叹了口气，把勇者随手放在门口的矿石珍重地放进箱子里，里外上了三把锁才叼着烟把店门拉下。
　　他已经很久没有碰过这样金贵的材料了，他看不清了，随着年龄上涨而下滑的体力也不足以支撑他抡一千次锤子淬炼矿石。

　　还好霍普没让他给武器附魔，否则这次说不定能失败个上百次……那以前就脾气暴躁的小子，指不定给他老骨头都拆了。
　　铁匠又抽了口烟，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医师建议过他戒烟，但他总放不下烟杆子。
　　铁匠铺熄了灯，与老街上一排店铺一般陷入沉寂中。

　　这次一别，只怕此生就再无见面的机会了吧。
　　再见，勇者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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