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师劝你坦诚

　　圆月当空，这方天地终于重归安宁。
　　一对夫妻安静躺在层层叠叠的花瓣里。两人交手，程策玉挂了彩，严久不会轻松到哪去，他受伤更重，身上剑痕累累，强弩之末仍要挣扎着去看看倒下的夫人，结果还没挣开揽星的剑压，他自己也倒了。

　　铜铃有规律地响了三声，徐故林在试着唤回他俩的神智。程策玉持剑于一旁，剑上银光明灭如碎星。倘若他二人醒来依旧神识不清，这剑便不会留情，直接了当戳下去，还个清净。

　　那铜铃看着朴素，不像是什么仙器宝物，此前从未见他师父拿出来过。程策玉此时已经见识到它的厉害了，但不免有些好奇，他们这些降妖除魔的仙道之人，大都佩一柄剑来对付妖邪，他还是头一次见有人以铜铃为器。

　　因此看得认真，铜铃每震荡一次，便能隐隐感觉到一股波动，自中心散开，渐渐远去。这时的它看着倒是无害，不复刚才对付凶邪之时的激昂，完全看不出一点压迫感。

　　再看这夫妇二人，不知他们化为邪物多久了，时间越久便越是危险，醒来的机会越渺茫。
　　程策玉虽稳稳护在一侧，心里却想着：“徒劳无益。”不提是否能叫醒，就算他二人神智清明地醒来，也撑不了多长时间了。

　　在铃音响了个来回时，总算看见作用了。徐故林道了声：“起！”
　　悉窣动静传来，程策玉握剑的手紧了两分。
　　坐起来的人看着好像还有些昏沉，他垂着头，一语不发。

　　过去了很久，阿鱼在树后的姿势由坐换蹲，腿都麻了，看不清那边的形势，便不敢轻易出去。
　　程策玉收了剑，徐故林叹息一声，手搭上男子肩膀，半晌，还是说了句：“节哀。”

　　这场铃音，终究只唤回了一个。
　　其实这句“节哀”有些不伦不类，就像那几句新婚贺词一般，皆是迟来之语。因为从他们化为邪物那刻起，就已不再是人了。

　　不知是谁，在此地布阵，为一双人编织了一场美梦般的幻境，时间在此驻足，永远保留在新婚之刻。那几日，对他们而言，想必是喜极幸极，即便是个弥天谎言，也有人甘愿沉溺。

　　之前一片混乱，如今黑雾散去，借着月光，徐故林终于看清，二人身上的血衣究竟为何物。
　　两人皆着婚服，只是经年日久，已然残破，难以辨清原貌了。

　　严久面貌不如刚才那般狰狞，却也回不到他们白天见到的那番模样了。此时满脸血污，胸腹间横亘着一道深深的伤口，朝两侧裂开，隐约可见其中肋骨。

　　徐故林思忖良久，一番话想说出来，又于心不忍。最后还是深吸一口气，道：“想来，还是得告知，夫人……之前，已有身孕。”将“遇害”二字咽了下去，没说出口。一身两命，所以竭尽全力才冲破了铃音压制。

　　正擦拭女子脸上血渍的手顿住了，长久的静默。
　　看来是并不知情了。

　　程策玉抱着剑，才要走开，被徐故林一手拽住，把人拉去了小孩的藏身之地。
　　“我这也没带药。”徐故林翻了翻衣袖，确认自己身上没有任何药物，只好干巴巴地问：“疼么？”

　　程策玉反应过来，微微侧身，道：“什么？”
　　“伤口。“徐故林示意他藏起来的左肩。
　　“没有。”

　　听到这种瞎话，徐故林不禁惊呆，这人是失了痛觉还是单纯眼瞎？血那样流，还没有？

　　两人没注意到，角落里蜷着的小不点在怀里摸了摸，摸了个小袋出来，在大眼瞪小眼的两人之间缓缓举了起来。她像是要直接递给受了伤的人，但被那双眼睛盯得怂了，转而塞到了徐故林手里。

　　药袋入手，触感细腻，做工精良，是动物毛皮所制，有几处针脚粗糙，明显是后来补上的。徐故林打量片刻后，对“没有伤口”之人道：“你自己来还是？”

　　一对黑沉沉的眼眸盯了好一会，好悬没对着药袋说出一句“多管闲事”，才伸手接过，负气一般打开。
　　袋子里草药不多，虽不是名品，但价钱也不菲。程策玉挑拣草药的手停了一下，抬头见徐故林轻轻摇头，便没多说什么。

　　伤口处理完，好歹不再血淋淋的。就是处理伤口的人好像和这具身体有仇，包扎手法相当之粗糙，相当之难看，与那个缝缝补补的针脚不相上下。
　　徐故林将药袋还给小姑娘，转身看见那不忍直视的肩膀，一忍再忍，到底没忍住：“仗着自己年轻，血气方刚是吧！受了伤硬撑着不说，怎么，我还能骂你学艺不精了吗？”

　　话还没完，他陡然意识到什么，说不定还真让他猜对了。年轻人大多有傲气，山上苦修数年，一心想要铲除妖邪、扬名立万，下山遇到第一个鬼怪妖邪，还想在这半生不熟的师父面前证明自己，却不料负了伤，心里难免会有些过不去。

　　左思右想，又觉得自己话说重了，徐故林轻咳了一下，道：“其实你做得已经很好了，看严久剑招，生前实力应当不凡，化为鬼怪后，又有妖邪之气助他一臂之力，一般人可能还真敌不过。”

　　听着这明显是找补的话，程策玉低头不语，并非是不能接受自己学艺不精受了伤，今天若是只他一人，伤不伤的也无所谓，可是有人不费吹灰之力解决了——当时那血衣鬼来势汹汹，他看着镇定，心里其实没底得很，甚至已经做好命丧当场的准备了，却不曾想有人一招便能化解，那样气定神闲，反观自己，要多狼狈有多狼狈。九隅山上修行数载，却原来功力还远远不够。

　　无法独当一面，至少，不要成为别人的累赘。
　　突然有只手放在了他完好的那只肩上，徐故林温声道：“修行之路漫漫，欲速则不达。”

　　这句安慰的话却是歪打正着，一瞬间，程策玉以为他已经看出了什么，屏息一会后，才听明白，这人还以为自己是在计较那点好胜心上的问题。

　　看他不说话，徐故林以为给说中了，于是本性难改，得寸进尺道：“当你是个小闷葫芦，原来还挺多愁善感。”
　　对于这番评价，程策玉不知是没有异议，还是懒得辩解，径自抱剑，闭目养神去了。

　　没忍住损了一句，人不搭理他了，徐故林刚想收了神通，转眼却看见还有个小的。这人好像一刻也不能闲下来，他蹲下来与小姑娘四目相对片刻，欠欠儿地道：“你这头发，狗啃的？”

　　阿鱼从两人对话中明察到了什么，也不说话，只幽幽地盯着这个骗小孩的人瞧，随后她发现这点目光完全穿不透那张脸皮，小姑娘放弃了，“我自己剪的，头发太长不好打理。”说完，她反应过来，补充了一句：“你才是狗。”

　　徐故林笑了笑，不与小孩子计较。
　　阿鱼转头看了看小院，没忍住问了句：“他们……还好吗？”

　　白天的时候，这里还是一副世外桃源的模样，只半个夜晚，却像历经了半生风霜，湖面上枯叶残花落了一层。恐怕这才是小院如今真正的样子，他们白天见到的是很久之前，还没破旧荒败的、二人新婚时期的那座小院。
　　见徐故林默然不语，阿鱼便懂了，“其实我觉得他们挺好的，姐姐还给我糖了。”

　　是挺好的，但世上诸事变化无常，没人可以肯定好人就能长命百岁一世安稳。人有喜怒哀乐，有嗔心贪欲，无法遏止。他们这些修真之人，美其名曰仙长，说是驱鬼除魔，其实到头来除的是人心中生出来的恶念罢了，而这些恶念造成的后果，他们也无能为力。

　　不过这番话，是不能讲给小孩听的。
　　徐故林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笑问道：“几颗糖就把你收买了？”
　　“很甜的。”
　　程策玉在旁听着，心里不由得冷笑一声，避重就轻，他也不敢轻易承诺，连善有善报因果轮回这种话也不敢拿出来骗骗小孩。

　　两人从树后出来的时候，严久强撑着道，“给各位添麻烦了。”
　　徐故林伸手去扶他，没多说什么。
　　严久却不动，“说来惭愧，但在下还有一事相求。”
　　徐故林点头，“你说。”

　　“我二人隐居此地，除去别的原因，还有个更重要的事情，我们随身带着一件……”严久话音一滞，似乎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思索一番才接着道：“法器。”
　　徐故林正色问道：“什么法器？”

　　“我也不懂，只知道这法器有两件，合二为一后是一块双头兽面纹玉璧。我与小意见过它合成一体的威力，当时……死了很多人。我们拿走了一件，另一件落在了个假道士手里。
　　“这个假道士，我本也认识，姓崔名诉，此人少时偷鸡摸狗，后来越发奸诈狡猾。我与夫人知道，此等厉害法器万不能落入心术不正之徒手中，便背井离乡，到了此地。不想，时隔半年，他居然找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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