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筝

　　卫珩是什么样的人呢？

　　用“天之骄子”来形容毫不为过，显赫的家世，卓绝的天赋，俊美的相貌，顺风顺水的人生造就了他的张狂恣意。

　　虽然他如今有所收敛，可她还是能察觉他的性格底色--举手投足间毫不收敛的张狂。

　　和她完全相反的两种人。

　　他长在大梁数一数二富庶的荆州，是楚国公卫凌唯一的儿子，荆州声名赫赫的少将军，将来要统管荆州八郡，必定见过琳琅满目的珍宝美人，等闲难入他眼。这样的人，凭借色相吸引一时容易，得到他全心的信任却难。

　　他必定软硬不吃，卫珩是世家公子，本身便已足够倨傲，而示弱太过明显则会使他失去兴趣。

　　对付这样的人，攻心为上。

　　秦筝本想以柔弱面貌示之，没想到阴差阳错，竟让他瞧见了自己的真面目--与柔弱的面孔完全对立的，决绝的孤勇和冷静强大的内心。

　　她迈出的第一步便杀招毕露。

　　秦筝躺在床榻上回想白日里和卫珩的接触，忽然觉得这一步阴差阳错简直太妙。人都会下意识接近矛盾又复杂的人，很明显，她已经成功地吸引到他。

　　她将手放在胸口，感受着砰砰的心跳声，仿佛有磅礴的情绪正在喷涌而出。

　　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样乱了心神的感觉了。

　　本以为强迫自己去接触这位盛名在外的卫世子会让她抵触厌烦，可出乎意料地，她居然觉得这种感觉很好。

　　父母双亡后她年纪还小，常常把自己关在屋内，一个人呆坐在房中，一坐便是一天。那段时日她不爱出门，抵触与人交谈。这种状况持续了一年有余，意识到舅舅对她的担心和外界的非议，她终于强迫自己恢复成世人眼中的正常人。可从那时起，她仿佛丧失了情绪波动，虽然她总是装作一副善解人意，能与万事万物共情的样子，可实际上，很难有什么事让她的内心再起波澜。

　　舅舅与表兄固然对她很好，可她的心仿佛缺了一角似的。她一度以为自己是个没有感情的怪物，对未来亦不抱期望。

　　可是卫珩竟能轻易挑起她的情绪。昨日卫珩言语冒犯，她竟然一怒之下失态。

　　这于她而言新鲜极了。

　　这越发让她觉得接近卫珩是个正确的决定。

　　至少于她，百利而无一害。

　　从前她浑浑噩噩漫无目的地过了许多年，不知前路，无悲无喜。好在现如今，她终于有了一件可以拼尽全力去做的事情。

　　秦筝实在是很高兴。

　　----

　　第二日秦筝起的很早，卫珩昨日傍晚派人传话说今日午时动身前往江陵，她便吩咐人打点铺盖，收拾行囊，待全都收拾齐备，卫家的小厮进来禀告，说两位公子邀请她一同用午膳。

　　秦筝只怔了一瞬便欣然答应，虽然昨天那事过后她还不知道要以怎样的态度面对卫珩，可她还是迫不及待想再见他。

　　她想到那双如同点漆一般的眼眸眨也不眨地盯着她，心就忍不住微微一颤。

　　卫珩今日穿了一身绣有玄色花纹的黑色骑装，看着身形修长而英挺，见她进来，嘴角勾起，示意她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筝筝姑娘请坐，窗边景致不错。”

　　秦筝脚步一顿，不欲与他就称呼一事辩驳，只是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回呛他：“世子劳累。一路护送我辛苦，自然是想唤我什么都可以，小女不敢有非议。只是回到江陵，在长辈面前，还望世子为我名声考虑。”

　　“哦？”他的声音里带了明显的笑意：“姑娘言下之意，我是什么十恶不赦，声名狼藉之人吗？怎么我瞧着，姑娘仿佛避我如蛇蝎。”

　　秦筝已行至窗边坐下 ，闻言轻讽道：“世子说笑了，小女怎么敢？”

　　“筝筝姑娘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视姑娘为亲近之人，便是在长辈面前又如何不表亲近之情？”

　　秦筝气结：“救命之恩，难道世子竟要恩将仇报不成吗？”

　　卫珩今日似乎很有兴致，没完没了地与她纠缠：“姑娘这话将我置于何地，我自当尽全力酬谢。”

　　秦筝已不愿再聊下去，面无表情止住话头：“世子说了这么多话，不饿吗？怎么还不叫人上菜？”

　　卫珩笑了笑，不置一词。

　　很快便有侍者将菜送上来，奇怪的是，卫琰并没出现在席上。

　　他是真的有事在忙，还是卫珩根本就是打着这个幌子诓她来用饭？

　　秦筝本着基本的礼貌，问了一句：“五公子怎么不与我们一起用饭？”

　　她盯着卫珩，妄图根据他的神色判断他的内心。

　　他会怎么回答？

　　卫珩面色不变，认真地与她对视：“阿琰正与我的副将在一起。”

　　秦筝垂下眼。

　　“不过，”他转了语调：“若筝筝姑娘想见阿琰，我将他叫过来也可以。”

　　秦筝放在桌下的手微颤，他这算什么？

　　卫珩这个人啊，真的很擅长给人营造一种暧昧的错觉。明明才见过不过数面，他却表现的仿佛经年旧识一般熟稔。

　　他总是这么熟练地拨动她的心弦。

　　秦筝忽地笑了，她决定抢回这场拉锯游戏的主导权。她说：“世子想让我见吗？”

　　卫珩愣住，没料到她作此回答，倏地抬眼与她对视，看到她那双澄澈的眼睛中藏着得意的笑容，仿佛在为他慌张的神态摆庆功宴。

　　他开始重新审视对手。

　　秦筝没有得到回应，但她并不在意，她已经扳回一城。她静下心来吃饭，这才意识到桌上竟然有几道幽州菜。

　　北地冬日严寒，因此菜色多油盐，以甜咸口为主。她夹起一块先裹面衣油炸再放酸甜味酱烹饪的肉，送进嘴里，酥酥脆脆，正合她胃口。

　　秦筝食指大动，一连吃了几块，抬起头发现卫珩并没动筷，只是看着她的吃相，心情很好的样子。

　　她被这样盯着，恍惚生出一种她是他盘中菜的错觉，于是她问道：“这道菜源自我的家乡，世子可要尝尝？”

　　卫珩夹起一块细细品尝，他微微笑起来：“味道不错。”

　　待秦筝吃完饭坐上马车时，卫琰和方玄才现身。

　　秦筝察觉到卫琰对她的态度似乎有些微妙的变化，从前他不过是用插科打诨的态度，略带玩味地唤她“陆姑娘”，今日他却很恭敬地唤她“陆姐姐”。

　　虽然她确实大卫琰两个月，但是被这样一个胡作非为的小霸王唤作姐姐还是让她心里发毛。

　　她不由自主看向卫珩，想必是卫珩的缘故吧，今日卫珩手下的所有人，包括他的副将方玄，全都对她过分恭敬了。

　　秦筝还不太适应这种过分周到的礼节，正巧队伍出发了，她索性缩在马车里歇了一个下午。

　　----
　　又行了几日的路，终于到了江陵城。

　　卫珩将秦筝送至陆家门前，连门都没来得及进，便接到他父亲的任务，匆匆出城去了。

　　秦筝送走他的身影，望着陆府的大门，微微有些发怔。

　　说起来，她也只见过这位姨母一面——那尚且是她在襁褓之中的事。

　　荆州陆氏是诗书大族，历来以人才济济为人所称道，本朝陆氏子弟之繁盛达到了顶峰，每年荆州举荐给朝廷的士子，几乎被陆氏门生垄断。

　　天下之大，如陆氏这般的世家大族还有许多。

　　街头小儿戏语：天子与世家共天下。

　　不知自何时开始，皇权与世家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互为掣肘，唇齿相依。

　　这种局面在二十年前被打破。

　　二十年前，出身寒门的益州牧蒋从起兵叛乱，天子仓皇出逃，暴毙于途中。

　　平定叛乱后，天下各方势力重新进行洗牌，方有如今各诸侯割据的局面。

　　当年叛乱中，洛阳游学为官的士子多半死于乱军之中。这对陆氏而言，不亚于灭族之祸。

　　活着的人中，仅有陆培一人可堪称道。

　　偏偏陆培称得上离经叛道，年少时游学洛阳，执意要娶寒门女子季玉章为妻，陆家人奈何他不得，只好随着他去。

　　后来他如愿进入朝堂，位列三公，官至太傅，却意气用事，辞官归隐。

　　也正是为此，陆培在天下读书人中名望很高。

　　秦筝揣测，也许这就是楚国公与姨父交好的原因。不论楚国公是自己想要图谋帝位，还是站队二王中的一人，与这样一位名满天下的读书人往来，得到一个招贤纳士的好名声，对他简直百利而无一害。

　　陆广引着她穿过长长的廊道，走向陆家内院。

　　秦筝忽觉有些恍惚，这里和幽州的家真是相似，以至于她甫一踏入便产生了亲切感。

　　也许季家人的品味都是相像的吧。

　　内室，季夫人早已等得着急，出门来迎接。

　　秦筝只见一名穿着青裳，气度高华的妇人向自己走来。

　　她只看了一眼便怔住。

　　这便是她的姨母季夫人吗？

　　她真像自己的娘亲。

　　娘亲去世得早，可她早在脑海中将她的样子临摹过上千遍，那个温柔的面孔，轻轻为她唱童谣哄睡她，为她讲故事，为她做汤羹。

　　那是她魂牵梦萦了许多年的一道身影。

　　季夫人有一双美丽的丹凤眼，这似乎是季家人的特征，娘亲，舅舅与表兄，他们都有着一模一样的锐利的眼睛。

　　秦筝的眼中不自觉涌出泪花，任由季夫人攥住她的手，眼含热泪唤她“筝筝”。

　　她慌忙行礼，口呼：“筝筝见过…婶婶。”却还盯着季夫人的面容，妄图从中寻找母亲的模样。

　　季夫人忙扶起她：“好孩子，和婶婶到内间叙话。”

　　季夫人一面挽着她向里走去，一面说：“你这孩子来的真是不巧，你…叔叔前日往江夏会友去了，你兄长年后便到长安求学，短时间内你许是见不上他。”

　　秦筝听着这些家常闲话，心中被一种奇怪的感觉充斥，教她忍不住想伏在季夫人的怀中痛哭失声，好生诉一诉自己多年的委屈。

　　可转念想想，有什么可委屈的呢？舅舅待自己那样的好，自己并没什么委屈受，倒显得矫情。

　　可是她好难过，多年来压抑的情绪仿佛遇到了一个恰到好处的突破口，眼见走进厅堂，屏退侍从，她再也忍受不住，情不自禁地低低唤道：“姨母。”

　　姨母，若我娘还在该有多好。

　　若我爹娘还在…

　　季夫人拿着帕子为她拭泪，教她想起多年前母亲温暖的怀抱。

　　秦筝流了半晌的泪，才回过神来，仿佛觉得痛哭失声的自己很幼稚，从季夫人手中接过帕子擦净泪痕，略带羞涩地笑了。

　　季夫人抚摸着她的脸，温柔对她笑，忽然生出些感慨：“你这双眼睛真不像季家人，十足的像你父亲，那样的执拗，那样的决绝。”

　　是啊，我的性格里带着父亲的决绝，不撞南墙不回头，所以我孤身南渡而来。

　　只身赴一场缥缈的宴席，只为求一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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