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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奔(其二)
“大胆!何人深夜犯禁!”
苏云延听到坊外金甲卫的怒喝,反倒松了口气。他本对卢生中毒之事抱有怀疑和侥幸,但当他推开值房大门见到众人醉倒一片时,紧绷的心弦似被一双无形之手拨动,嗡得一响。
他知卢生所推测的将一一应验:
有人要他死。
有人要他不得求援。
初次入坊时,他曾听卢生说过,坊门有内外两道锁,无论是从内还是从外都能打开。
既然如此——
苏云延吸了口气,继续将这道厚重且高大的木门叩得嘭嘭响,他换了个说法,高声道:“有人毒杀陈国质子!开门!我要报官!”
宵禁不仅禁夜出坊门,也禁深夜喧哗。
他们所处的德兴坊紧邻内城,坊里不乏皇亲贵胄。苏云延喊不亮附近宅邸的灯,却知暗夜深处藏着无数双耳朵与眼睛。风声呜咽,他似听见旁观者们在角落窃窃私语。
坊门终于开了。
叫门间,苏云延头发散了,此刻也顾不上束,立即往门外冲去。
他做好了被拉扯、与人对峙的准备。
而后,最先迎上的却是一把窄刀。
刀刃锋利,映着寒光,将他肩上散发齐齐斩断,稳稳停在他颈前。
拦路那人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握刀,问:“深夜犯禁,不要命了吗?”
卢生若死,苏云延也要赔命。他此刻行动如困兽临死的最后一搏,血脉奔涌间,他拥有无穷无尽的勇气与力量。
他迎着刀刃不住战栗,既是因直面死亡的恐惧,更是因执拗求生的孤勇。
“我乃陈国使团执册使苏云延,”他把适才解下的腰牌抵在刀刃上,重复道,“有人毒杀陈国质子!开门!我要报官!”
拔刀的那人朝左右示意,他收了刀,当即抬腿给了苏云延一脚,将人踹翻在地。左右金甲卫士上前,拉着胳膊、挟着肩膀将人拽起,往坊内拖了数十步,而后重重撂到地上。
苏云延今年十七,未曾习武。他口吐鲜血,尖锐的痛意自胸口炸开,向全身放射。肋骨似是断了,呼吸间,他能听见断骨残端彼此摩擦、咔哒作响。
拔刀那人瞧也不瞧他一眼,料理完麻烦,便要关门。
“有人——”苏云延每喊出一个字都要忍受断骨摩擦的剧痛,但他依旧不依不饶,“有人对陈国质子下毒!”
“愣着干什么?”拔刀人喝道,“堵他的嘴!”
苏云延面朝下趴在地上,呼吸急促,喘息时像一只被拉响的破旧风箱。拔刀人快步走向他,蹲下身把人翻了个面,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呜呜呜呜——”
骤然吃痛,那人下意识将苏云延再度踹了出去,在青石街道上滚了两三圈。他掌心被人咬了一圈齿印,鲜血从齿痕里渗出,滴滴嗒嗒淋了一地。
苏云延满脸是土,头发乱做一团,唇边含着血。他站也站不起,仰面躺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沫,依旧哑着嗓子叫喊:“质子若死,陈楚必定再兴战事!”
那人拔刀向他缓缓走来,蹲在他面前,拿刀尖点他的脸颊,说:“好好一个人,不去求生,怎么偏偏在我这里找死。”
“你说谁找死?”
不远处有人提着灯冷冷问道。
风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游荡,喧哗一瞬退散,静默一片,只有苏云延破碎沉重的喘息声依旧可闻。
“晟王殿下。”
那人当即将刀归鞘,带着左右下跪行礼。
蔺阳面色不豫,未答,皱着眉抬了下手。正在檐上坐着抠指甲的暗卫会意,当即现身将地上躺着的人带走。
蔺阳转身就要去往秉辰长公主府上,走了几步路,又回头皱着眉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仍旧跪得笔直,敛眉垂首答:“金甲卫中郎将,宫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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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针缓缓刺入肌肤,痛如潮水般涌来。
宋卢生淹没其中,在苦海浮沉间,听得施针人在他身侧说:“此毒名为‘寒香雪’,毒性迟缓,状似风寒。可若是中毒者服了常规驱寒的汤药,反而会驱使毒入心脉,丢了性命。”
有人问:“可有解法?”
施针人稍有迟疑,答:“若是早些发现,施针将毒排出即可。但此时毒已催发数日,怕是难了。”
那人说:“难便是还有解。”
施针人叹气,道:“陛下登基时,齐国来朝,曾以九枚延年丹为贺礼。那是药圣虞无慈亲手所炼,可解百毒。”
“这有何难?我明早进宫去取,”那人说,“还缺什么尽管说。”
“殿下明早不若直接去买棺材,”施针人提议道,“我瞧他嘴唇乌紫,脸色灰白,怕是熬不到宫门开放的时候了。”
一阵沉默。
又起了风,前朝旧宅年久失修,屋里槛窗的栓杆断了,窗扇被风掀动,绕着木轴前后打转。
烛火也在风中胡乱摇曳,蔺阳就坐在桌前,他被烛影晃得心烦,抬了琉璃罩子,伸手把烛芯掐灭。
蔺阳从苏云延处一得消息,尚未入府便先让人把守住前后门,随即将全府上下一应仆从关押了起来,按名册对了一遍。人没有少,但此刻明显不是审问的时候。
在一片漆黑里,蔺阳站起身,说:“我现在去取。”
适才施针的暗卫跪在他面前阻拦:“殿下,夜犯宫禁是死罪。”
蔺阳熟视无睹,绕过他,推门而出。
院内古树下却还立着一人。
月亮已经快要落下去了,元朗长身而立,身披苍白月色,眉眼挂着寒霜,他说:“你不能去。”
“世子,”蔺阳这样称呼他,正色道,“你我皆知,他决不能死在此时、此地。如若战事再起——”
“如若战事再起,陛下若要我二度南下,亦无不可。”元朗打断了他的话。
蔺阳冷笑着反问:“既是如此,世子洛水之战已胜,连拔陈国十城,为何不继续东进,过肴关、入孟安,请陈国主君来黎阳做客?”
元朗伸手掸落肩上枯叶,说:“陈居南部腹地,有梁、齐两国东西相挟,若是此刻灭陈,梁齐必合力攻楚。”
月亮沉下去了,满庭萧索隐于黑暗。
蔺阳走到元朗身旁,拿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不想灭陈还是不能灭陈都不重要。你与李恪因账目纠缠了数日,定北军拿到的粮草和军饷却依旧比往年少了三成。朗哥,停战缘由其实不是不能,而是不够。”
黑暗中,他们看不清对方的脸,无从揣测对方的心绪。蔺阳失了耐心,丢下他就要往府外走,忽而听到元朗在他身后说:“我与你同去。”
蔺阳与元朗要出坊时,宫远山不敢阻拦,也不敢不拦。他先吩咐左右把落的锁解了、但不要开门,随后早早地领人跪在门前,等他们策马路过的时候急切劝道:“殿下不可啊!世子不可啊!”
蔺阳瞧也不瞧一眼,打马越过,与元朗推门而出。
近了内城,二人远远瞧见朱红宫墙前挂着数盏明亮的宫灯在风中飘摇不定。
宫门前立着的十数列金甲卫士早早听见了马蹄声,严阵以待。此时弓已拉满,箭在弦上,刀、剑、斧、戟皆已就绪,蓄势待发。
“大胆!何人竟敢夜闯宫门?”
今夜当值的禁卫不可能不认识蔺阳和元朗,但他必须这么问。
金甲卫直属于帝王,只听天子驱策,只对天子负责。夜犯宫禁乃是大忌,罪同谋反,可就地诛杀。此刻不管认不认得,只要来人再往前走半步,上了宫门前台阶,金甲卫都得杀他。
蔺阳直面凛冽杀意,勒马停在危险边缘,尚未来得及说什么话。元朗先他一步翻身下马,跪在宫门石阶前,叩首,悲痛道:“定北侯病重,臣特来请陛下赐药。”
蔺阳晃了片刻神,接着一同跪下。他又听到元朗侧首对他说:“晟王殿下一路相劝,此刻不必多言。臣心意已决,但求父亲身体康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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