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雨初霁

　　临江仙。
　　江挽帘带着映梨走进往常在的厢房，却没叫茶，倒是把掌柜的唤到了跟前。
　　如今杏雨堂已开了有些时日，江挽帘准备得存银也都已花的得差不多了。她前日翻了翻肖肖记的册子，已经能编出一小本了，她就开始琢磨着之前所想的“长久之计”。
　　这边掌柜的已经进了厢房，对着江挽帘恭敬弯身拱手：“江小姐可是有什么吩咐？阳羡雪芽小人这里还存了不少呢。”还捎了盏雪芽，倒是个明眼的。
　　江挽帘常来，与这掌柜的算是熟识，这才放心到这儿来谈生意。
　　“今日就先不喝茶了，小女想与掌柜的谈笔生意。”
　　那掌柜听着这话皱起了眉，眼前这小女娘不过二八年纪，张口闭口就是生意，这世道哪有她想的那么简单。
　　江挽帘继续道：“想来掌柜的也应知晓小女在对街的那间杏雨堂，如今也有些时日了，就想着将这些民间事纪传扬开来，让大家也发发善心，也算一桩好事，您说是不？”
　　掌柜的也不言语，等着她说出之后的正事。
　　江挽帘就把那册子往桌上一拍：“往后您下方那厅堂的说书先生就评说这里边的，前些时日的客小女来拉，茶座费您照收，只不过说另有的捐资便归我杏雨堂，如何？”
　　这是一桩只赚不赔的买卖，又保证了客源，他还能趁此机会将那茶座费提上一提，掌柜的心里琢磨了一阵子。
　　“小姐那册子里写的什么小人可不知道，只怕到时无趣砸了小店的招牌。”掌柜冷笑一声，语气刻薄。
　　江挽帘无语，这临江仙的话本子少说也讲了有十年了，且不说内容精彩与否，听客的耳朵怕是都要起茧子了，还舍空来听的不过是听个情怀罢了。
　　那掌柜的心里必定也清楚，如此说道不过是想杀她威风。江挽帘面上不显，继续笑道：“您先过目。”她抿了口茶后又道：“若让掌柜的赔了本，小女自会垫上。”
　　江挽帘话已说到这个份上，掌柜的再怎么看人下菜碟也不好再推脱，只粗略翻了翻册子，咂咂嘴：“那这册子...”
　　“不收钱。”
　　掌柜的见她如此爽快，便也不再纠缠，说是让说书先生准备着，三日后便可开讲。
　　正好，也给了江挽帘下帖的时间。
　　从临江仙出来，江挽帘望了望天，长长地呼了口气。
　　一旁的映梨倒是早已压不住那口气，气哄哄地说道：“一说事情就没个好脸色，也没看平日里这掌柜的多大个架子，不就是欺负小姐一介女子。”
　　江挽帘拍了拍她的手，只微笑不语。
　　将将踏上马车，便听见身后急呼：“江娘子且慢！”
　　转头看过去，竟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姑姑，江挽帘连忙放下脚步朝她福身：“姑姑安好。”
　　那掌事姑姑笑起来：“江娘子有礼，皇后娘娘传唤您呐，将才去贵府找说是娘子早早出门了，这才跟到这儿来。”
　　“劳姑姑奔走，那咱们先行吧。”
　　“诶是，别让皇后娘娘久等。”
　　这姑姑看着和蔼，眼底还是藏不出的精明，一瞧就是在宫中行走多年了。江挽帘心下思忖，先前皇后娘娘传唤也只是找母亲叙旧顺道捎上她，如今单独传唤，是有何事？
　　马车赶得不慢，转眼便来到宫门口。所幸今日江挽帘瞧着还算端庄，一身五色锦盘金彩绣绫裙，头发也绾了个十字髻。在车中稍稍整理仪容，江挽帘就举步下车了。
　　宫中不允车驾，只得步行。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江挽帘来到坤宁宫前。眼前屋宇大气磅礴，倒不似嫔妃寝宫那般香风弥漫，庸脂俗粉的，满目恢弘庄重。
　　江挽帘屏了口气，端身进殿。
　　皇后已在正座候她，左右只两个随侍宫女服侍着，将才那姑姑也已退了出去。江挽帘的心又一下子提了起来。
　　皇后娘娘慈眉善目，温婉近人，很有国母风范。平日里见了臣下也随时笑着，江挽帘还没见她动过怒，但毕竟是皇后，她心下惶恐。
　　“民女见过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金安。”江挽帘乖巧福身伏身道。
　　皇后端着一向的笑容虚扶她起来：“江家娘子素来是知礼的，不必拘束，来人看座。”
　　“近来家中一切可好？韵秋前些日子咳疾可见好了？”
　　韵秋是余氏名，如今也只皇后娘娘这般幼时好友会如此唤她。余氏原是安国侯嫡女，出嫁前与皇后是闺中密友。皇后入宫后也没忘记儿时情谊。
　　“家中近来一切安好，家母也身子大好了，前日还去大相国寺祈福，已无大碍。”江挽帘低眉答道。
　　皇后点点头又拉起她的手：“你如今也有二八有余了吧？可有心仪男子？家中可安排婚配了？”
　　此话一出，江挽帘霎时红了脸，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皇后正要再问，却听外头高呼：“宣平侯到！”
　　江挽帘心中一紧。
　　闻渠刚从养心殿议事回来，身上还穿着殷红底五幅团花的玉绸袍子，头上冠以琥珀垂棠冠，面上情绪不显，眸中有如一团浓墨晕开，甫一进来轩然霞举，气度不凡。
　　“小渠来啦？”见着弟弟来，皇后很是开心。
　　“臣请皇后娘娘坤安。”闻渠说着躬身行礼。
　　皇后一顿，又唤他起来。
　　“本宫正同江小娘子话家常呢，小渠今日来是何事？”
　　“臣找江小姐，有事要谈。”闻渠瞥一眼一旁垂头不语的女子。
　　皇后又笑起来：“哎，这是来找本宫要人了。”她拍拍江挽帘的手，“行了，你们年轻人且去，本宫不多扰了。”
　　待江挽帘同闻渠走出殿，皇后身边的大宫女才开口道：“怪说不得近日小公子与这江娘子来往得近呢，瞧着今儿这紧张样子，怕是早已有意了。”
　　“哎，他们年轻人的事本宫自是管不了了，只是这江娘子是本宫看着长大的，端方大气，娴雅聪慧。要能进闻家，也是小渠的福气了。”皇后说着又满意得笑起来。
　　“皇后娘娘说的是，两人站一起就登对的很呢。”
　　这边江挽帘两人已步入长长宫道，两旁宫墙高筑，红墙砖瓦，平添一份威压。
　　“今日谢过侯爷，帮妾解围。”江挽帘还低着头。
　　闻渠皱了皱眉：“不妨事。”
　　“你以后，私下里唤我名讳即可。”他顿了一顿又说：“谦辞也免了。”
　　江挽帘悄悄抬眼看他，又低头看向自己今日的织金绣鞋。
　　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道：“今日我去了临江仙，将那记事册委托给了他们做说书，我好招揽些贵府小姐们捐些银钱，不然可遭不住...”她挑了挑眉，显得有些娇俏。
　　“不错，这倒是个能长久的好法子。”他顿了顿，还是说道：“若有困难，就到侯府来找。”
　　又走了一会儿，江挽帘才轻轻开口道：“闻...闻渠？”她的声音很小，带着些试探，就像是小猫抓在心上。
　　闻渠浑身一僵，轻咳一声才答：“何事？”
　　“谢谢你。”
　　“你说过了。”
　　“这些时日，我时常要谢谢你。”江挽帘擤了擤鼻子，想把莫名来的泪意忍回去。
　　她不开心。今日在临江仙受委屈了？
　　闻渠又低头看她，只见小女娘眼角红红的，抿紧了嘴巴。
　　“江挽帘，抬头。”
　　江挽帘仰起头望向他，对上一双沉稳深邃的眼睛，心中苦闷忽然就消散了些许。
　　“你身为一介女娘，行走在这世上本就不易，但你敢于走出闺阁，兼济百姓，已然超过大多人了。”闻渠低声说道：“求助于人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他突然看进她的眼睛。
　　江挽帘一时晃神...他怎么知道？
　　这些时日，她确实不开心。
　　江挽帘最近总觉得自己在这世上好像不能独立行走。自开杏雨堂以来，铺面是闻渠帮她租的，布置是二哥给的，大哥知晓后，肯定也明里暗里帮衬许多，不然不会如此顺利，江挽帘心里都清楚。这世道向来对女子不甚公平，她无心去打破这既成的规则。她够不上。江挽帘所求，只不过是力所能及内拉别人一把。
　　但她不想事事依附于他人，像朵菟丝花。
　　闻渠抬头看向前方，又继续说道：“你的父兄于朝中兢兢业业忠君爱民，一是为国，二则是为你——为他们的至亲。他们爱护你，所以想给你好的，想你在路上坎坷少些。有了这些帮助，你能更好地做手中事，有何不可吗？”
　　江挽帘看着他深沉眉目，不经思考便脱口而出：“那你呢？为何帮我？”
　　闻渠一怔，忽的不知如何回答，只低头凝神看她。
　　这一眼过去，好似已很久。将江挽帘眼中的脆弱都打散，只剩下隐约的不安与踌躇。她猛地低下头，咬唇不再追问。
　　闻渠回过神来，最终还是没有回答她，只伸出臂供江挽帘掌着：“你先回吧，我还有公事。”
　　江挽帘低着头默默上了马车。
　　“小姐这是与侯爷吵嘴了？”马车上，映梨小心翼翼地问道。跟在江挽帘身边这么多年，她何尝不是个人精。自家小姐那点子怀春心事早已被她看透。
　　江挽帘不答，只微微嘟着嘴皱眉。

　　江挽帘回到府中开始下帖。
　　虽说她平日里不喜社交，但生长在京中基本的人脉还是有的。她转眼就写了有十几份，吩咐映梨送到各府。
　　这些贵府小姐们虽说手中不缺钱，但也不是傻子，没有白白送钱的道理。江挽帘就添了个积德行善的名头，京中贵女向来信奉这些，又自小礼仪诗书熏陶着，心中也大都良善。
　　三日后，江挽帘早早起床打扮着。
　　虽说只是去酒楼听说书，但来人都是京中有头有脸的命妇贵人，自是不能怠慢。
　　映梨挑挑拣拣，给拎出来一身碎花翠纱露水百合裙，有紧着绾了个双髻，别上掐丝绒花活脱是一个清丽少女。
　　乘马车来到临江仙门前，江挽帘款款踱步进去。此时已有些闲适的小姐们到了，江挽帘熟悉地与她们寒暄。
　　“挽帘，你可算到啦，等你许久了。”
　　先行打招呼的是朝中御史大夫千金杨锦云。
　　江挽帘笑着朝她走去：“劳姐姐久等了，这茶喝着可还合意？”
　　她这一露面旁的几个贵女也一齐凑过来，巧笑倩言。
　　“自是极好的，品着像是江南一带的茶色呢。”
　　“姐姐好口味！这正是江浙一带的阳羡雪芽，平日里妹妹就好这一口。”江挽帘说到雪芽有些止不住。
　　身旁姐妹们也一言一语地聊起来，无非是今日的妆面，近日的时兴亦或者哪家的轶闻。
　　正说的欢快，却见外头施施然走进来一位贵气逼人，珠钗环绕的女子——是平阳郡主，当今淮阳王之女。
　　江挽帘心下一惊，连忙迎上去。
　　这平阳郡主还是江挽帘少时进宫一来二去之时有了交情，这郡主性子豁达，不拘小节，只是身份不同，平日里少见。江挽帘没想过她会来。
　　但真正令她惊异的是，她身旁还站着位淮阳王妃。
　　这淮阳王妃少说也四十有余了，皮肤却保养的很好，还能窥见当年国色天香之姿。看来也是今日得闲陪女儿赴宴了。
　　众人皆福身行礼，江挽帘将她们引往上座。
　　掌柜的哪见过这阵仗，连忙吩咐着好茶点心。
　　不消半刻，说书先生便笑颜登场了。毕竟有这么些年的功力，那悲惨的故事经他口中打个转更是凄风苦雨，听得那些个女子们声泪俱下，抚膺长叹。
　　江挽帘看着她们的反应放下心来，盘算着下一步，确定后方一个爽朗女声：“这小姑娘我帮了！”说着拍了一荷包碎银在桌上。
　　是秦楚。
　　江挽帘见此状忍不住笑，不是说不来么？
　　对上她的视线，秦楚挑了挑眉。
　　那些哭得泣不成声的小姐也纷纷扬手要捐，没带够钱的也将头上珠钗耳坠卸下来。江挽帘忙吩咐一旁候着的肖肖登记造册。
　　看着满满当当的钱两，江挽帘很是满意。
　　众人散场时，平阳郡主拉着她说道：“过几日当王府上来玩哦。好久不见了，我可想你。”
　　江挽帘琢磨了一下子，是淮阳王寿辰，低头应是：“郡主慢走。”
　　接连几天，好几家小姐都带着自己熟识女眷来临江仙听说书。她们平日里无事，到这儿来有茶点有说书能和姐妹们唠嗑，顺手一道还能积点德发发善心，传出去好事一桩，何乐而不为呢？
　　掌柜的也是笑得合不拢嘴，打着算盘做着春秋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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