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娘娘谈恋爱

作者:花鬧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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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怎地又回去了?


      玉想边磨墨边忧虑地偷觑祝玥暖,只见她将大量图纸摊在四周,一面振笔疾书,一面喃喃自语,又时而摇头歎息,忍不住劝她:「妳歇会吧,这一个多月咱天刚亮就来勘舆阁,忙到黑灯瞎火才回去。要不今日别画了,出去走走透气?」

      祝玥暖头也没抬,无奈道:「就是先前歇太多,如今鬼赶着似的要补上进度。」她上个月本也是画一阵玩一阵,人算不如天算。

      「那陛下也没催妳,何来鬼赶着一说?」

      祝玥暖愕然抬头,「妳又瞎说甚么,妳说谁是鬼了?」

      玉想惊觉失言,张惶摀住嘴。幸亏勘舆阁此时再无旁人,俩姑娘心下冷汗。

      祝玥暖定定神,解释道:「人家东西都先给了,不赶着些说不过去。」跟说好的不一样啊,收到爹的回信可把她吓一跳。元望舒竟已把东西捎回周越,她都画不到一半,陛下这行动力也忒惊人了?

      爹在回信中还兴高采烈地不住夸讚。

      元望舒一共添了三件礼:挂画一幅、奇石一座、良弓一张。这三件礼却让爹费了近十页书信讚扬,可见多开心,她从未收过这么长的信。

      稜羽弓?她毫无研究,爹说是李广曾挽的良弓,李广不是汉代那位名将吧,这开玩笑呢……爹年轻时骑射一绝,素来喜弓甚于宝剑。良弓难张,以爹目前手腕旧疾,怕是挽不上了,但能转赠良将,必也欢喜。至于那座奇石,爹平素最喜收藏形色各异的玩石,元望舒那礼,还让爹办了奇石宴,邀各方一睹风采。甚么名堂?她当时急往下看,眼珠差点掉出来──追日?

      据爹说,形似夸父疾奔,石上夸父长发、肌理无一不透太古洪荒之力量。驰赤足于蓁莽、腾长身出云海,未经雕琢,天地生成。此石曾闻名天下,然失传已久,想不到是大燕藏物。她曾耳闻却未一睹其貌,如今陛下竟赠与祝王府,这不是太贵重了?她当时半闭眼,有些不敢看那挂画出自哪路名家之手……没有。爹没说画是何出处,她心下一松,爹似乎最喜欢这件,喜悦讚歎溢于书信。

      是一幅虎踞山林图。

      『月下踏雪,步步登高,红梅数点如血。揉肃杀安谧相映,踞雄心而歛锋芒。静中有动,蓄势待发。』爹形容得传神,她真想亲眼见见那幅画。祝玥暖忽忆起,爹生肖虎,兼之武将世家,不忌讳于厅堂挂虎,自小她随着爹找了许久,始终没找着爹理想中可挂于厅堂的猛虎图。爹挑三拣四,对这幅却钟爱有加,说一挂上此图,厅内气势俱增,强家盛宅、华堂宝盖,增将相祥瑞之意。

      思及此,她不由得心下大奇,爹只遥遥见过陛下一面,陛下对爹应是毫无印象,何以对爹的喜好了如指掌?这三件礼无一不是投其所好而备,若仅一件还能说巧合,三样皆符分明是下过功夫了解的,这…高人行事,高深莫测啊!

      祝玥暖猛然回神,急专注在画纸上,悽惨一笑,「难怪他出手这么大方呢,确实不好修。」说好验货才收礼,他这会先送了,那不是咬牙也得完成,陛下是不是又整她?

      「二小姐!」玉想惊呼,尖声叫起来,「耗子、耗子在那儿!」

      祝玥暖寒毛直竖,妈呀一声蹬上桌,急急将玉想扯上来,低头赫见一硕大耗子在桌椅间乱窜。

      「这哪是耗子!比猫都大……」祝玥暖紧抓玉想,简直快哭出来。

      玉想拾起桌上笔砚投掷,自个也慌得大叫。元望舒甫进门,见她俩踩在桌上跳脚闹腾,还来不及弄清楚,俩姑娘推挤间,祝玥暖忽掉下来,他下意识伸手去接,终是差了半步。她一落地,彷彿地上烫脚似的,看都不看紧扯住他,整个跳他身上。

      元望舒吓了一跳,打横接住她,只觉她哆嗦得厉害。这俩丫头唱得哪出?

      玉想扭头一看,脸色比方才见耗子更惨白,怯怯道:「二、娘娘,陛下,是陛下!」

      祝玥暖闻言睁眼,见他俊颜近在咫尺,登时一怔。

      「还不放开。」元望舒一脸寒霜。

      祝玥暖惊惶松手,一落地却觉左脚剧痛,歪了一下才站稳。

      「妳脚怎么了?」他发觉不对劲。

      「也没怎地。」她若无其事。

      元望舒瞧她嘴唇泛白,微冒冷汗,分明不大对……「那妳走两步朕瞧瞧。」

      祝玥暖听了这句话,尴尬觑他一眼,硬着头皮照做,刚迈出脚差点摔了。元望舒伸手欲扶,她倒是自个稳住。

      他摇摇头,一脸不耐,「在这坐会,朕宣太医。」

      「陛下,」祝玥暖唤住他,强忍疼痛颤声道:「能不能在外头等?」她一刻也不想待在这了。

      元望舒略一迟疑,干脆拦腰抱起她往门外走去。此举让俩姑娘同时大吃一惊。

      「陛下?陛下你……」祝玥暖脸上发烫,脑子却一片空白,一双手都不知搁哪才好。

      元望舒手臂收紧,捺下性子,沉声道:「妳再囉唆,朕真要生气了。」

      分明已经生气。祝玥暖一阵委屈,不再多言,越过他瞧着玉想,悄悄比了个手势,玉想当即跳下桌,急急跟在后面。快到太医院,祝玥暖深觉不妥,试探地悄声道:「要不让玉想扶我进去吧?」

      元望舒从抱起她之后就没瞧她一眼,这会才垂眸睨她,不冷不热道:「她和妳个头差不多,叫她扶岂不摔成一团?再一会就到,不差这几步。」

      祝玥暖于是不敢再多话。

      他刚踏进太医院,玉想立即喊:「申太医,娘娘脚拐了。」

      申太医抬首见来人,着实吃了一惊,愣了会才快步迎上施礼。祝玥暖刚被放到椅子上,申太医立即会诊,「陛下,娘娘,得罪了。」说着欲褪`下祝玥暖鞋袜。

      「申太医。」祝玥暖叫住他,申太医停下手,一脸茫然地抬头。祝玥暖对他笑笑,示意他等一会,她委实不想让元望舒看自个的脚,抬头劝道:「要不陛下先回去……」

      「朕就待在这儿。」他斩钉截铁地说。

      鞋袜褪去才看到扭得严重,申太医暗自吃惊。元望舒见她脚踝肿胀发紫,心道:这丫头却吭都不吭一声?

      申太医推拿时,祝玥暖闭眼握拳,亦是没声没响。针灸敷药后,申太医微笑道:「没伤着骨骼,就是这两三天不可妄动。」

      「多谢申太医。」祝玥暖低头小声地说。

      「应该的。」申太医微微一笑,伸手帮她探脉。

      祝玥暖不解地问:「申太医,我只拐了脚,并未伤及肺腑,为何还要把脉呀?」

      申太医温和地跟她解释:「嗯…是这样的,老臣想开副活血化瘀的方子给娘娘内服,可若是娘娘身上有喜,这方子就不合适。」

      元望舒有些尴尬,却听祝玥暖问:「那…有么?」

      会有才有鬼!他翻了个白眼,瞥祝玥暖一眼,发现她竟噙着笑,兴趣盎然地瞧着申太医。

      申太医再探了会,也回笑道:「目前没有。」

      「啊。」她轻歎,笑得更灿烂,抬头对元望舒道:「臣妾没事了,还请陛下早些歇息。」

      这丫头何以三番两次赶他走?元望舒有些不快,问她:「妳如何回去?」

      「…坐轿子。」

      他挑眉冷笑,再问:「轿子进得去里屋?进得去内室?」

      这她倒没想过?「一小段罢了,想想和其他人可……」

      「去勤政殿。」他根本不理她,转头吩咐。

      又去?她是当真不想再去了。

      *           *           *

      轿子落地,元望舒弯`身抱起她往内室走去。看他沉着一张脸,祝玥暖大气都不敢喘,手还是不知搁哪,想不到他将自个放在榻上时,动作竟非常轻柔,和他的脸色大相迳庭。

      他将被子拉在她身上,发现她今日柔顺乖巧,丝毫不同上回刺猬德行,不免有些讶异,「这次不担心朕胡来了?」

      祝玥暖尴尬笑笑,「陛下您上回把话说得明白,臣妾有自知之明。」顿了顿接着道:「再说那次当真睡得人事不知,会如何早就如何,又何须自己吓自己。」

      元望舒盯着她若有所思,忽问:「妳所谓"如何"是指?」

      她愣了下,老实回答:「具体不是很清楚。」

      「喔……」他点点头,内心不免觉得荒谬,换个话题道:「如今天色尚早,朕要看些书,妳可想看些甚么,朕借妳。」

      借她书?祝玥暖心下一喜,却立刻想起甚么。

      正要婉拒,元望舒指着她道:「别告诉朕妳识字不多,妳明显是看过许多书的,哪怕妳的傻丫头玉想,都能出口成章。」

      祝玥暖心下骇异,她都还没开口呢,人家就知道她要说甚么?目前为止他已一语道破许多事,陛下这洞察力也忒惊人了……「诗经。」她力持平静地轻声道。

      诗经?元望舒嗤了一声,起身挑书,淡淡挖苦道:「朕还以为妳会比较喜欢左传或战国策呢。」

      祝玥暖心虚不答。她要快点好起来,用自己的双脚,走回珵琰阁。

      睡到夜半,祝玥暖忽然惊醒,只觉右手腕剧痛难当,低头一看,原是元望舒紧紧箍着。他双目紧闭,神情极度痛苦,显然身陷在一个可怖的梦境。

      「陛下、陛下。」她用空出的另一只手轻推他,却叫不醒,右手上的力道反而愈来愈大,疼得她眼泪快掉下来。「陛下!」祝玥暖用力摇他。

      元望舒忽地睁眸坐起,眼见祝玥暖神色担忧地瞧着自己,他略定心神,松开她的手。

      「没事的,你发梦魇呢。」她温言道,哄孩子似的语气,伸手拭去他额上涔涔冷汗。

      元望舒却如遭电击火燎,反射地向后退,防备道:「妳做甚么?」

      「陛下您满头大汗,窗又开得大,岂不是要着凉?」祝玥暖不明就理,这关窗么她现下是走不过去,擦汗倒是不麻烦。

      元望舒站起身,一语不发往外走,祝玥暖见状就急了,扯住他衣袖,细声打听:「陛下要出去?」见他盯着被扯皱的衣袖,她连忙放开。

      「朕出去走走,妳接着歇吧。」

      「您能不能留下来?」祝玥暖不假思索冲口而出。

      这恳切的态度令他吃惊,略略迟疑,在她身畔坐下,询问道:「妳怕黑啊?」

      「倒也不是怕黑,」她急瞥漆黑房门一眼,将被子紧抱在怀里,「就是不想独个待在勤政殿。」

      看小丫头惊疑不定、欲言又止,他歎口气,重新躺回她身边,「朕不走了,妳安心歇着。」

      「多谢陛下。」祝玥暖又是感激又是抱歉。

      *           *           *

      次日清晨,元望舒睁开眼,发现祝玥暖不知何时已醒转,静静坐在一旁发呆。

      「妳可有哪不舒服?」不是痛得睡不着吧?

      祝玥暖闻言有些意外,陛下挺关心人的。

      「我很好,多谢陛下。」她沉默一会又道:「能同陛下商量件事么?」看他点点头,祝玥暖轻声问:「陛下能不能让我那丫头,暂住在偏殿陪我?」

      「不过几天,有这么难分难舍?」元望舒不答反问。

      果然不行么?祝玥暖注意到,勤政殿虽大,宫娥们似乎都宿在殿外的别馆,只有秦总管等内侍才住在殿内供陛下差遣。

      瞧她面有难色地不说话,元望舒主动提议:「玉想丫头随时可过来陪妳。」祝玥暖心下欣喜,正要道谢,又听他道:「唯独晚上,必须回珵琰阁歇下。」

      「这是为何?」

      「因为朕不要通房丫头。」他温和似带笑意地瞧着祝玥暖,让她一时忘记呼吸。元望舒续道:「妳不是一直希望那丫头嫁得好?那她的清誉就至关重要,不能有损半分。」

      祝玥暖恍然大悟,感激道:「我真糊涂,幸亏陛下想得长远。」说起这倒教她想起一事,「陛下何不另纳妃嫔?」她佔着这后位,实在心虚,倒似白白耽误人家。

      元望舒沉默半晌,反问她:「皇后让朕另纳妃嫔?」

      「此话从何说起,纳不纳都取决于陛下。」但不知为何吧,想起此事她心里都紧紧的,有些透不过气。

      元望舒霍然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她,冷冷道:「周越如何朕不清楚,大燕向来是一帝一后。」他唇边勾起冷笑,「不过既然皇后宏量,朕必定好好考虑。」他不再看她,迳自步出门外。

      祝玥暖这就有些心慌,火甚么呢?方才还好端端的……看来大燕的规矩有必要好生了解一番。她想着想着,忽又意识到自己独个处在勤政殿,头皮发麻,急急唤人。

      「娘娘。」小婢站在门口施礼。

      「妳怎么不进来呀?」她温言询问那个小姑娘。

      小婢为难道:「陛下吩咐过,奴婢们不得擅入内室。」

      祝玥暖暗暗吃惊,元望舒还有这规矩?「是这样的,陛下方才出去了,我脚上不大方便,妳能不能多找几人,帮我……」祝玥暖说到一半却见元望舒折返,讷讷住口。

      「陛下。」小婢低头施礼。

      他微一摆手,迳直走向祝玥暖,倾身温言道:「朕带妳出去坐会?」

      怎么回事,方才还杀气腾腾,这会像变了个人?她无所适从,只是怔怔点头。

      元望舒带她到自己案桌前,将她安置妥当。

      「妳那丫头一会就来,朕的案桌妳可以任意使用,切莫走动。」看她垂眸轻轻点头,貌似方才给吓着了,他沉默片刻又道:「朕下朝就回来。」

      这亲切的语气让她有些意外,甫抬眸即撞进一翦幽深秋水,祝玥暖不禁目光微颤,好半晌才回过神答谢。

      她这稍微迟钝的反应让他有些好笑,只道小丫头还没睡醒,吩咐小婢一会帮着她洗漱,转身欲离开。

      看他不计较方才的事,她心中一酸,拉住他轻声道:「我错了,陛下莫气。」

      「妳错在哪?」他立即反问,竟整个转回身面向她,只手撑着椅背,一脸专注。

      错在…哪?祝玥暖心下一惊,往日这时爹早轻放过她,何曾多问这句?看陛下聚精会神地等着自己,敢情…她刚刚真错了?思索一番未果,又不敢让他等太久,只得硬着头皮,坦白道:「臣妾深知陛下方才恼了我,但…您能说说所为何事么?若能以此为鑑,日后决不再犯。」

      她态度诚恳,反教他啼笑皆非。元望舒本就不指望她能说出甚么名堂,遂点点头,示意她附耳过来。

      祝玥暖靠近他,屏气凝神地想知道自个哪儿惹陛下不快,只听他在耳边柔声道:「朕偏不说。」

      醇厚的嗓音伴随灼热气息,吹得她耳根发烫。他说完就走,甚至没再瞧她一眼。

      *           *           *

      祝玥暖试了几次,仍是握不住笔,这感觉十分诡异,不只手腕疼痛,甚至整只右手掌到指尖都彷彿不是自己的,反倒不知如何发力握笔。陛下的手劲很惊人啊……正想着,瞥见玉想抱着数捲图纸,匆匆跨进门。

      「妳慢些,拿这许多不好走的。」祝玥暖担忧却帮不上忙。

      「不碍事。」玉想将图纸一放,立即转向她,「妳可好些了?」

      「好得很,申太医妙手回春呢。」她让玉想紧张的模样逗乐,惊喜地讚道:「我才想讬人拿图来此,妳自个拿来的?」想想分明也很怕的,这得鼓起多少勇气。

      「不是自个,」玉想摸摸鼻子,「是等齐大人进了勘舆阁,讬他帮忙递出来的。」

      她俩相视一眼,想起昨日,忽然乐不可支。

      「妳怎么用左手运笔呀?」过了许久玉想才发现这事,心下奇怪地问。

      「许久没用了,再不练怕要生疏。」祝玥暖轻描淡写,下意识拉了拉右手衣袖,想遮严实些。

      谁知玉想下一刻忽捉住她手,乐呵道:「我方才……」说到一半却惊觉祝玥暖脸色发青,连忙问:「妳怎么了?」略一低头,见她手腕一片青紫,玉想失声惊呼:「手!妳手咋了,昨日还好好的?」

      「也没怎地,妳别喊。」祝玥暖趕緊阻止她,「皮肉伤,过两天就好。」

      「这哪是皮肉伤?我找太医替妳瞧瞧。」玉想说着,转身就走。

      祝玥暖一把拉住她,「我有药的,不劳烦太医。」

      玉想怕扯疼她,不敢妄动却心里难受,盯着她手腕,红了眼眶闷闷地道:「二小姐,妳是不是和大燕命底犯冲,怎地来这以后总多灾多难。」

      「我挺喜欢这儿的。」祝玥暖轻声接话。

      玉想愕然盯着她,虚弱问道:「这儿除了比祝王府大上许多,还有甚么好?」

      祝玥暖脸上一红,急道:「咱不是认识了曲大人么,那周越可没有曲大人。」

      「说得是呀。」玉想恍然大悟,又忧心忡忡轻抚她手,「可看妳这样太让人心疼了。」

      正说话间,元望舒不知何时进来,闻言轻轻拉过她的手。

      祝玥暖眼见他一言不发,面色凝重。她心下不忍,耸耸肩,一派轻松笑道:「瞧着挺唬人,实际没什么感觉。臣妾自小磕磕碰碰惯了,并不怕疼。」

      他一顿,眸色复杂地看着她,俯身从抽屉摸出一小盒,坐在祝玥暖身畔替她上药。他的手很轻,但瘀伤确实不浅,祝玥暖仍有几次因疼痛悄悄抽换气,她每次这样做,他的手上就更轻一些,一层层仔细敷上。

      刚开始她只是看着自个手腕的瘀伤,这瞧着瞧着,莫名地目光就落在人家好看的大手上,那药敷起来清凉和缓,元望舒的指尖却是极烫的……深怕自己又开始胡思乱想,祝玥暖不敢再看,暗自祈祷快些结束。

      「朕一会还有事,要出去一趟。」他移开手,温言询问:「妳可要进内室歇会?」

      他要出去,却从大殿绕了回来?祝玥暖当即打住,不让自己再想下去,微笑答他:「我在这儿很好。」

      此时曲慕涛走了进来,看到玉想和祝玥暖在此,他有些讶然,当即施礼:「陛下、娘娘。」又对玉想微微一笑。本来他想找元望舒,见此情形只觉不便打扰,走近几步欲告辞,「既然娘娘在此,臣先行告退。」

      「不妨事的,曲大人。」祝玥暖开口留他,「我昨儿拐了脚,这才在此叨扰。」

      「喔?臣替娘娘瞧瞧。」曲慕涛闻言走向祝玥暖。

      「那倒不必。」

      「不用了。」

      元望舒和祝玥暖几乎同时作出反应。曲慕涛一下子愣住,不解地看着两人。

      望舒甚至整个人拦在他和娘娘之间,这又是甚么情况?他不自觉退两步。

      「多谢曲大人,昨儿申太医瞧过了,也上了药,此次不劳烦您。」

      元望舒听祝玥暖轻柔的嗓音在身后响起,沉默半晌,淡淡道:「她手倒是需要瞧瞧,你帮她看吧。」说完迳自离去,竟没看曲慕涛一眼。

      曲慕涛看着他背影,有些说不清的感觉,遂依言走向祝玥暖,有礼道:「娘娘,得罪了。」语落坐在她身畔,拉过她的手,轻轻按压并试着转动,查看是否伤及筋骨。

      这下祝玥暖惊觉自个不对劲了。

      方才元望舒帮她上药,只有指尖轻触,她紧张得心如擂鼓;此刻曲慕涛坐得离她近多了,还握着她手,她却平常得很。她究竟有甚么毛病?

      「陛下方才已帮我上过药了。」她说着摸索出那小盒,搁在桌上轻轻往前送。

      曲慕涛接过一瞧,微笑道:「这是臣调给陛下的,确实活血化瘀极具疗效……」说着却脸色一变,急道:「臣帮娘娘探个脉。」他一反常态的从容有礼,不等祝玥暖回应,急急搭脉,一脸凝重专注。

      「这药,身上有喜用不得呀?」她瞧着曲慕涛认真的侧颜,好奇地问道。

      祝玥暖语气平常,让他略微吃惊,迟疑地回应她:「确…确实如此。」

      「那我可以用,昨儿申太医探过了,没有。」她不假思索地接话。

      这会看着娘娘清澈坦然的眼眸,曲慕涛着实有些尴尬,当即抽回手,一时无语。

      「想想,这儿坐。」祝玥暖让出一些,示意她过来和自个同坐一张椅子,打算让她坐在自己和曲慕涛之间。

      玉想不住摇头,轻声道:「我可不敢坐陛下的位子。」

      祝玥暖轻扯她,「不打紧,方才陛下说这张桌可任意使用。」

      玉想不敢使劲,只能由她将自己拉在椅子上。曲慕涛见玉想一脸抗拒,却半点力气不敢使,知她体贴娘娘的心思,含笑瞧着她。

      祝玥暖看着他带笑的侧颜,深觉他和蔼可亲,不由得悠悠歎口气,忍不住询问:「曲大人认识陛下,应该很多年了吧?」她和曲慕涛并不熟悉,平日在路上遇着,也是玉想跟他聊得投契,但听他言谈,不似一般人对陛下敬而远之,反倒很亲近。几次远远见到陛下和曲大人,两人也是有说有笑,说是君臣,更像朋友。

      曲慕涛略一思忖,答道:「约莫是…十六个年头。」

      「这么久?那真是辛苦您了。」

      她这会一脸佩服,让曲慕涛更摸不着头脑,蹙眉笑问:「娘娘何出此言?」

      祝玥暖字句斟酌:「陛下他,有些阴晴不定啊,想些甚么,当真琢磨不透。」

      「陛下从前不是这样的,」曲慕涛略带笑意地解释:「反倒和娘娘颇为相似,有甚么说甚么。」

      「啊?」俩姑娘异口同声,不可置信。

      「陛下小时候很野的,」曲慕涛笑意更深,「十几个人跟着,都能把他弄丢。」他顿了顿又心有馀悸道:「性子野倒罢,偏又喜欢开玩笑,我记得刚来做他伴读之时,天天哭着嚷着要回去。」

      祝玥暖一时无法消化。陛下竟会开玩笑,眼前稳重的曲大人还又哭又闹?

      曲慕涛见她将信将疑,微笑续道:「记得那年我们才八岁。有次我为了躲他,藏在假山后,分明见他到别处寻去,谁知竟有条长蛇从天而降,原是他爬上假山抛下的。」

      祝玥暖大惊,蛇呀这也太过份……

      曲慕涛却喜形于色,彷彿在回忆一件美事,「我一慌,哇呀大叫,脚底一滑竟滑池里去了。当时我根本不懂泅水,接连呛了几口,登时眼冒金星,只觉小命休矣,却忽被人推上了岸,一转头竟是陛下推我上来;他自个也不谙水性,眼见就要沉了,我张惶大喊,才喊来人将他拖上岸。」

      祝玥暖摀着嘴,一颗心狂跳,两个八岁的小娃娃,差点就这么没了……

      曲慕涛歎口气,轻笑道:「我是没什么事,陛下却大病一场,太医说是惊惧过度。」

      「可被蛇吓进池里的,不是曲大人么,陛下何来惊惧?」祝玥暖不解地问他。

      「他自那以后,再没吓过我,也不让我碰水,娘娘觉得是甚么吓着了他?」

      祝玥暖这才会意,心口隐约泛疼,好半晌才轻声道:「治理一个国家,必定很不容易。无威不足以服众,许多事压在身上,无论愿不愿意,都要成为另一个人。」

      曲慕涛静静看她,忽道:「陛下没有变。」看俩姑娘瞧着自己,他解释:「或许他如今貌似威仪不好亲近,但陛下的本质,始终是替人着想更甚于自己的。」

      「我知道。」祝玥暖微微一笑,「我方才所言,并不是这意思。」

      曲慕涛有些惊讶。

      「幼时我曾溜去校场,偷看我爹点兵,当时心里的震撼,至今记忆犹新。」祝玥暖神往道:「那是爹,又不像爹,与他平日和蔼可亲的模样大不相同,是令人肃然起敬又有些胆怯的。我爹的校场,一如陛下的朝堂。爹在家中,面对的都是体己人,他可以卸下王爷战甲,只做祝怀安。」她含笑望着曲慕涛,「曲大人就是陛下的体己人。有您一路相伴,陛下不会忘却自己最初的样子。」

      「那娘娘会怕陛下么?」曲慕涛脱口而出,语气里有自己未曾察觉的希冀。

      祝玥暖愣了会,不太好意思道:「说实话还真怕过一阵子。」

      「我现下仍怕。」玉想说着,不自觉靠她近些。

      祝玥暖轻刮她脸,对曲慕涛道:「玉想跟我初见陛下,是在大婚夜,当时是我不对,教陛下恼怒。可他反应太出人意料,把玉想都吓哭了。」说着忽而乐开了花。

      玉想脸一红,急道:「是姑娘都会哭的,妳自个异于常人罢了。」说着轻推她一把,「快别笑了。」

      「当日究竟是……」曲慕涛一直好奇这件事,问到一半又觉不妥,忽地打住。

      「说与曲大人也无妨。」祝玥暖思忖一番,灿笑问道:「陛下掌力很惊人的,曲大人可见识过?」

      元望舒再回来勤政殿,已时近日落。

      「慕涛回去了?」

      祝玥暖闻言抬眸,对他一笑,低头边摇笔杆边道:「回去了。我问曲大人可须转达甚么,他说没有,兴许只是来瞧瞧陛下。」

      「聊得可愉快?」

      「愉快,玉想也挺愉快的。」她笑睐玉想一眼。这丫头方才还妙语如珠,跟曲大人一来一往,把她逗得乐不可支。现下见了元望舒,倒似声带教人拔了去,大气都不敢喘,果真怕极了他。「陛下要用这桌子吧。」祝玥暖连忙收拾。

      「无妨。」元望舒按着她欲收拾的图纸,「这桌够大,足以让两人使用。」顿了顿又劝道:「只是妳歇会吧,手都成这样。」他注意到她是用左手握笔。

      「不妨事,臣妾左手也是很稳,决不误了陛下交办之事。」

      他不是这个意思……元望舒摇摇头,不再多言。

      「陛下、娘娘,奴婢先回去了。」玉想逮着时机,说完欲溜。

      「能否让玉想同咱们一道晚膳?」祝玥暖问元望舒。

      他还未答,玉想抢白道:「奴婢不饿,明日再来陪娘娘。」说着捏了捏祝玥暖的手,欠身完仓惶奔出殿外,却因为跑得急,差点绊一跤,让祝玥暖看了惊呼一声,抚着心口喘气。

      「瞧她那魂飞魄散的毛躁样,」元望舒冷笑一声,转向祝玥暖,「妳还妄想她住下来陪妳?」

      *           *           *

      「再过两日扭伤应可热敷,届时妳到浴池泡热水,气血畅通,脚上会舒适些。」

      祝玥暖靠着榻,本埋首书中,忽听元望舒在身侧建议,心里打个突,转头看着他。

      「我不去。」她说着,下意识将锦被抱紧了些。

      他静静看她,冷哼一声,摇头歎道:「朕不会进去,也不让旁人进去,妳爱泡多久泡多久。」

      「那我更不要。」她立即接话。

      「妳这是何意?」敢情要人陪?不可能吧……

      祝玥暖几经犹豫,试探道:「陛下不生气,我才说。」

      这丫头又弄甚么鬼?「朕不生气。」他示意她说下去。

      祝玥暖深呼吸,压低声音道:「陛下那池子,怕是不大干净。」眼见他一脸不解,她连忙解释:「上回我进浴室找您,不是失足落水么?」

      元望舒闻言点点头,极力控制表情。

      她提心弔胆续道:「可我后来细想,当日并未失足,分明是一股力量拽我下去。」祝玥暖打了个冷颤,悄声道:「您泡那么多回都没事,我一去就遇上,那不明摆是冲着我来?」别要是当日胡诌想想病情,说得太过,沾染了甚么……

      『搞了半天是怕这个。』元望舒心下暗道,怪不得这没心没肺的丫头,昨晚竟会留他?忽觉一阵好笑,愈想愈是得意,终于忍俊不禁,畅怀大笑。

      他这一笑犹似春阳化冰川,祝玥暖胸口发烫,怔怔瞧着他,大婚当夜初见他的莫名感受,此刻一湧而上,教她有些脑袋发热。

      元望舒对此浑然不察,笑道:「那池子干净得很。」又指着祝玥暖,正色道:「妳当日也绝对没有失足。」

      她一愣,这池子干净与否,陛下确是可以肯定,但自个当日怎么着,为何也……「是陛下,」祝玥暖会意过来,乐呵一笑,「是你拉我下去的。」

      元望舒笑而不答,看小丫头笑得欢快,好奇问她:「妳不生气?」

      祝玥暖摇摇手,松快道:「我情愿是你,这都白白吓了好些天。」勤政殿可真漂亮,昨日还鬼影幢幢。

      「妳信鬼神之说?」他笑睐着她。

      「信。」祝玥暖一脸认真,「我娘去得早,可我常与她梦中相会。有次她在梦中对我说,她找了个好人家,准备去投生。那次醒来,喜悦又有些不舍……」她转头询问:「陛下不信么?」

      「朕只追今生,不问来世。」他淡淡回应。

      祝玥暖瞧他神情似是黯淡下来,有些担心,却又听他问道:「妳娘是何时离去?」

      「…约莫是我六岁时。」

      「祝王爷未再续弦?」

      「初时亲友也曾劝爹另觅良缘,他都婉拒了。待我年岁长些,爹才同我说,有些人遇上就是一辈子。爹说了,他有和我娘的回忆,馀生足矣。」

      他沉默好半晌,喃喃道:「朕还真好奇,妳娘是怎样的女子。」

      「她的容貌、性情,简直与长姐如出一辙。」也只有这般人物,方能令人念念不忘吧。祝玥暖不自觉看向他,陛下肯定也是惦着长姐的……「我娘出身农家姑娘,」她重振精神,带着笑轻声说:「她与我爹是偶然相识,爹那会可厉害了,为求周越国君赐婚,硬是立下不少战功。」

      她说得眉飞色舞,无限神往,元望舒只是微笑瞧她。

      祝玥暖却轻叹口气,「虽是得偿所愿,可爹如今年纪大了,每逢季节更替,总是这疼那痛,许是当时落下了病根……」她说到此处,因着爹爹对娘亲的情意,又想起今早划过心头的愧意,鼓足勇气,仍决定再次提出来:「陛下,关于早上和你提的事,臣妾总是觉得,佔着这后位心中不安。但既是联姻,也无法说让位就让位。」

      元望舒一语不发看着她。

      「若是能用其他方式,让你找到喜欢的姑娘……」不行,她说不下去了,胸口像压着块大石,沉甸甸透不过气。她今日当真奇怪得紧。

      「喜欢一个人,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元望舒淡声回应,他靠着背,随手一划,「不是…佳丽们站成一排,凭直觉印象,就能准确下判断。」他对祝玥暖浅浅一笑,「好比,朕对妳的第一印象,就大错特错。」他歛下目光,若有所思地说:「有时花了很长时间,也未必能真正识清一个人。」

      他说这句话时,彷彿陷入一个极深的回忆。

      看小姑娘一声不吭瞧着自己,他轻歎道:「朕已经耽误了妳,岂能再耽误其他人?」他说着,忽然想起甚么,沉吟地问她:「妳是因昨日把脉之事胡思乱想?」

      「部份是。」她小声回答,手指头轻轻绕着发梢,总觉得心虚内疚,除此之外还有些难以排遣的、莫名其妙的失落。

      他慵懒一笑,温和地说:「朕还年轻,再过个三年五载也不见得有人催。即便有闪失,朝中许多能臣也有生养,只要大燕好,朕不担心江山旁落。妳安心住下,不必介怀。」

      看她轻轻点头,眉心舒展了些,元望舒忽地一笑,倾`身问她:「大燕好玩么?」

      「挺好玩的。」祝玥暖笑靥如花,喜悦溢于言表。

      「因为曲慕涛?」

      祝玥暖一愣,想起在大燕认识的新朋友们,随即欢快回应:「不只曲大人,昨儿的申太医我也是认识的,他真像我爹。」她不自觉也靠他近了些,「陛下这皇城真像座宝山,藏着许多有趣和善的人。」她不好意思笑笑,续道:「初来这里时,我和玉想已经把勤政殿以外的地方,都去了一遍。」

      元望舒微笑看着她,忽然敲敲床榻,低声道:「勤政殿。」

      可不是么?祝玥暖这才会意,与他相视而笑。

      元望舒夜半醒转,往祝玥暖瞥了一眼,这一看不得了,慌得倾`身挡下她。

      这丫头先前睡相没这么差的,如今都快翻下床了?正迟疑要不要叫醒她,祝玥暖倒是因他长发垂落自个颊畔,给挠得悠悠醒转。此刻他也不好抽手,又怕她见此情形误会,一时尴尬。

      「陛下?」她睡眼惺忪瞧着他。

      「妳千万别误会,是看妳快摔下榻,才拦妳一把。」这丫头怕是不信的……

      祝玥暖转身一瞧,有些惊讶,「幸亏有陛下,这榻挺高的。」又摀着嘴打个呵欠,迷蒙道:「那我能往里些么?」

      这反应大出他意料。

      元望舒略退开,确认她不致摔下去才收手,见她翻个身又随即沉睡,竟不知是这回或上回,她的态度更荒谬些。

      *           *           *

      祝玥暖从未想过,自个和元望舒竟能这般融洽。

      稍早在勤政殿外厅,俩人共享一案桌,他批奏折她修图,各忙各的互不打扰;入夜梳洗后,现下又在榻上各自看书,这不说还以为打小一道长大的……她拉回心神,翻开书看了几页,忽然笑出来,慌忙忍住,缓了会接着读下去,却愈看愈乐,终于受不了,捧着书笑岔了气。

      「妳乐甚么?」元望舒心下奇怪,伸手一翻,看她拿的是论语,更加不解。论语读来这么乐的?

      祝玥暖边笑边道:「陛下,我还是换一本吧,这本内容太复杂了……」她说着埋首于膝,笑得浑身发颤。这再看只怕要笑出人命,对陛下也不好意思。

      元望舒忽地意会她笑些甚么,一把拿过书,快速翻了翻,不大自在道:「这批注都是小时不懂事,胡乱写着玩的。」

      祝玥暖取笑道:「我瞧写得挺过火,也不怕孔夫子地下有知,让你给气活了。」

      「朕一会扔了它。」他说着,欲将书往自己另一边放。

      「扔不得!」祝玥暖着急叫起来,竟探身越过他将书又拿回来,正色道:「这很有意思,是你成长的轨迹,将来七老八十再看,可以和儿时的自个重逢呢。」

      她说着随手翻阅,讚道:「陛下的字很好看,小小年纪已写得出色。」若非"珵琰阁"三字不怀好意、刺眼扎心,那牌匾的字迹她也喜欢极了。

      忽听她夸自己,元望舒更不自在,从她手中轻轻抽走书册,「朕不扔,妳也别看了。」他走回书架,将书随手归位,沉默一会,问道:「会下棋么?」

      「会呀。」祝玥暖精神一振,太久没人陪她玩了。

      半个多时辰后,小姑娘满脸不可置信,直勾勾盯着棋盘,眼角直抽。

      『这也太邪门了。』她暗忖,从前在祝王府,她可是爹手下一员悍将,若有嗜棋的客人上门,她三两下就能大杀四方;如今跟元望舒下,却是连下三盘,连输三盘。她心下大骇,更是斟酌用子、步步为营。

      元望舒眼见她愈下愈慢,神情专注却略显焦躁,暗地好笑,不动声色让了一盘。

      祝玥暖终于下赢,欣喜却也顿觉疲惫,往后一靠,揉着额角道:「下棋竟是这么累的事。」

      「其实妳挺厉害的。」

      「是么?」

      「比慕涛差些。」曲慕涛可不用他让。

      「那你肯定觉得和曲大人下比较有意思。」她百无聊赖地拨弄棋子。

      「那倒不尽然。」慕涛哪有她表情生动。

      「陛下,」她忽想起一件总忘记问曲慕涛的事,问元望舒也是一样的,遂打听起来:「我一直好奇,曲大人究竟是何官职?说他是太医,他管的事似乎又多,且比起太医院,倒更常待在你身边。」

      「他是中堂。」

      「中…他很年轻的?」难怪先前中秋饮宴时,曲大人座位近在眼前。

      「年龄和才干有关系么?」元望舒一脸不解。

      「没有,没有。」这大燕怎么回事?印象中朝臣似乎都挺年轻,老臣不过寥寥可数,唯独皇城中有许多技艺精湛的老师傅,当真古怪……「那曲大人这身医术是?」祝玥暖再问。

      真是对慕涛很有兴趣啊?「那是他打娘胎就有的嗜好,」元望舒淡漠道:「父亲在位时他已是尚书令,朕即位若干年后,曾让他在太医傅和中堂二职任选。他选了后者,朕也挺意外。」

      祝玥暖不免愕然,头一回听说朝臣还可以任选司职的,陛下待曲大人确实不同。

      瞧她微笑不语,眸子莹然有光,他有些好奇:「在想甚么?」

      「曲大人很喜欢你的。」祝玥暖诚挚地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唯有做中堂,方能名正言顺帮陛下分忧。」祝玥暖说着不禁心下讚叹,这多深厚的感情。

      元望舒没有接话,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陛下,我明日就回去了。」小姑娘忽道。

      「妳脚可好了?」元望舒一向享受独来独往,极为怕吵。如今听她说要回去,忽发觉小丫头来了这些天,他竟丝毫不烦,犹如平日独处般惬意。

      「好得多了,今日有试走几步。」她不好意思地小声说:「总不好一直麻烦陛下。」

      「不麻烦。」他略带笑意,半真半假道:「妳若喜欢,爱住多久住多久。」

      祝玥暖本在把玩棋子,闻言一脸惊诧地看着他。

      正犹豫接甚么好,又听他道:「就怕妳房里那丫头受不了。」

      祝玥暖乐呵一笑,有一瞬间,她差点当真了。

      「我帮陛下按会头吧。」她热切提议,作为报答他这几日照料,陛下似乎睡得不是很好,松松头皮会好睡些。

      「不用了。」元望舒不太自在地拒绝。

      想不到小丫头反而靠近他,亲切道:「就一会,很舒服的,若不喜欢,臣妾立时停手。」

      「…真不用,妳手都成这样了。」他看着她手腕的绷带,深觉过意不去。

      「不妨事,」祝玥暖飒爽一笑,欢快表示:「陛下那药当真神奇,本来握笔都……」她乐到一半瞪大眼及时咽下最后一个字。

      「握笔都痛。」元望舒接下她的话,眼神专注而复杂。

      「不疼的,」她立即道,「就是有些不方便,只是不方便。」她一派轻松笑道:「现下灵活得很,陛下一试即知。」

      元望舒一语不发,看得她有些心慌。

      自个这般太唐突了吧……祝玥暖忽觉方才不得体,讷讷道:「对不住啊陛下,你不喜欢有人碰你吧。」她一直隐隐感觉到这事。

      这句话反让元望舒和煦一笑,他吁了口气,「偏劳妳了,切莫勉强。」

      祝玥暖心下喜悦,转身将棋子收好,刚靠近他又温声提议:「熄了灯吧,陛下可好睡些。」等他欣然点头,她唤人熄灯,就着月色替他按压头部穴道,时重时浅,照着早前翻书记下的手法操作。

      「妳挺厉害的。」这丫头确实有两下子。

      「陛下放松睡吧,平日太操劳了。」祝玥暖轻声劝道。

      感觉他呼吸变得均匀深沉,祝玥暖放柔力道。

      若是今夜再长些该有多好,她虽怀念跟玉想相拥而眠的夜晚,若真回去了,怕是又有另一种乡愁。祝玥暖静静遥望那幅挂在寝殿的山河图,这些日子心里的悸动、失落、喜悦点滴成河,在清亮月光下昭然若揭──

      她喜欢元望舒。

      祝玥暖终于对自己承认,他心里有谁、将来可能属于谁,都不重要;只要她能记得这夜的月色多澄澈,牢牢把握跟他相处的每一瞬时光,这就很好。

      *           *           *

      「陛下,陛下。」

      元望舒睁开眼,忽觉窗外天色已大亮,一时不可置信,自己竟睡得这么沉?

      「没事的,还有一个时辰你才要上朝,足够洗漱。」祝玥暖原本笑盈盈看着他,发现他目光柔煦地回望自己,一时手足无措。

      「妳今日就回去?」

      料不到他第一句是问这个,祝玥暖轻轻点头。

      「若是…不急着走,朕带妳到外头坐会,晚上再回去?」

      她闻言眼睛一亮,微笑点头。

      元望舒环顾四下,沉吟片刻,对她温言道:「往后御书房和寝殿藏书,妳都可任意取阅,不必通报。」

      祝玥暖喜出望外,却有些为难:「可陛下就没得看了。」

      「妳只借不还啊?」

      她脸上一红,急急解释:「有借有还的,是怕恰巧拿去陛下正在读的。」

      他一笑,敲了敲床榻,「朕会将要看的放在榻上,妳尽管放心借。」

      祝玥暖本要答谢,蓦地想起那日小婢所言,不安地询问:「…可你这内室,似乎不让旁人擅进的。我若要借书,难道大摇大摆走进来?」她说错了甚么?陛下脸色很难看。

      旁人?元望舒缓缓点头,吁了口气,笑道:「就得这么着,如同妳进浴室那回,大摇大摆、堂而皇之的进来。」

      她太熟悉这笑了,分明在生气。祝玥暖轻咬唇瓣,不大确定道:「你是不是在挖苦我?」

      他缓了会,看她神色忧虑地觑着自己,转而温言道:「…不是挖苦,是让妳知晓,那浴池妳也可任意使用。」

      她这才松口气,拍着心口笑道:「那就好,我以为又惹陛下不快。」

      「妳没惹朕不快。」是他自找不痛快。

      祝玥暖没想到,来了大燕也能像在家里那样遍览群书,今后甚至整个御书房的书库任她看,那可是足足三层楼的广阔书库啊,遂满心喜悦地轻声说:「多谢陛下,否则真要闷坏了。」

      「妳没从家里带书来?」

      她被问得一愣,「只带了三本医书。」

      「妳也懂医?」他一脸惊讶。

      「一窍不通。」她神色有些尴尬,「从没翻过,想着带来打发时间,岂知看了两页却打起盹,比安神汤还强些。」

      元望舒闻言忽然急急别过脸,神情极是古怪。

      祝玥暖偷觑他一会后,理解地道:「啊…陛下想笑就笑吧,我自个知道,确实不成材。」

      他没笑出来,倒是轻咳两声。

      「要不陛下帮我转送给曲大人吧,放我这儿多糟蹋。」她不假思索地提议。

      元望舒沉默片刻,淡声回应:「慕涛那儿医书很齐了。」

      「这三本他没有。」

      「妳如何肯定?」他立即反问。

      察觉他语气似乎冷下来,祝玥暖吃了一惊,迎视他深不可测的黑眸,强自镇定地缓缓道:「前些日子在小亭遇上曲大人,他和玉想聊了一会,瞥见那些医书,貌似很喜欢,我推断他没有。」

      「那小亭在何处?」元望舒再问。

      「啊?」不是在聊医书么?祝玥暖比了个手势,「大殿出去,西北角。」

      他记得那里是荷花池畔……「妳喜欢荷花?」可现下早过了荷花时节。

      「倒不是为荷花,那儿和祝王府挺相似……」说到一半,看他心事重重,祝玥暖立即道:「我很喜欢大燕,真的。」

      可惜月是故乡明。元望舒心下不忍,劝慰道:「如今入冬了,那儿风大,暂时少去些。」

      「明白了,会的。」祝玥暖轻声道。

      *           *           *

      祝玥暖本以为,等元望舒下朝回来,两人又可相处一阵。岂料他坐下没多久,包含曲慕涛在内的几名枢要大臣,皆面色凝重步入勤政殿。她察觉气氛不对,在一旁停笔细听。

      貌似是边关有异,又逢粮草衔接不上。两座崇山峻岭间隔着湍流峡谷,这一上一下间,拖车带马,怕是得耗十天半个月。兼之目前逢冬,山路结冰,更是滑溜难行。祝玥暖听着,正心下发愁、踟蹰不定,忽地案桌教人敲了两声。

      「妳不舒服?」元望舒一脸关切。

      她以为他正忙,没料到有留意自个,又见周围几位大人都同时瞧过来,数双眼睛聚在身上。祝玥暖登时无措道:「臣妾很好,谢陛下关心。」

      「脸色不大好,让曲大人帮妳瞧瞧?」他再问。

      再待下去只怕要添乱……「臣妾确实没事,先行告退,不妨碍陛下和几位大人议事。」说着不等他回应,匆匆施礼,牵起玉想离去。

      「娘娘。」

      祝玥暖刚步出勤政殿,却听有人在身后叫唤,转头见秦总管正快步走来,对她有礼一揖道:「陛下吩咐,让小的送娘娘回珵琰阁。」

      不用吧,她认得路的,跟预计的不一样,这可怎生是好?

      「多谢秦总管。」她微点下头,心思飞转,走了一会又对秦总管笑道:「有劳您了,玉想和我要上附近亭子坐会,秦总管送到这就行。」

      「可陛下他吩咐……」

      「秦总管不用为难,我脚好多了,想走走透气,也有玉想陪着,不妨事。」她微笑接话。

      秦总管见她温和却坚持,只能顺她,「那…娘娘务必留神,若有吩咐,差人来唤小的。」

      祝玥暖微笑点头。目送秦总管离去,她低声对玉想道:「想想,咱好久没玩捉迷藏了。」

      「啊?」不是吧,二小姐脚没好全呢……

      「玩会吧,此次不同以往,鬼有好几个,独有一位是人,咱可藏仔细了。」说罢牵起玉想,又折返勤政殿。

      *           *           *

      「曲大人,曲大人。」

      曲慕涛刚步出勤政殿,听有人唤自己。循声望去,只见玉想和祝玥暖蹲在花丛中,俩姑娘一齐对他微笑招手。他心下纳闷,仍是蹲了下来,不解道:「娘娘何以在此处?」

      「我想起一件童年趣事,要说与曲大人听。」祝玥暖答道。

      曲慕涛愈听愈奇,瞄了玉想一眼,尴尬道:「这事,娘娘应该向陛下说才是……」

      「不不,这事唯有曲大人才觉得有意思,」祝玥暖急急接话,续道:「曲大人可有听过冰桥?」

      果然没听过。她说得极快,「冰桥即是以绳索套住河流或山谷两端,中间铺上大量枯枝、树叶,以冰水层层浇灌,自这头至彼端,会逐渐生成一座桥。虽是寒冰所制,但在天寒地冻处,承重力极为可观,好几辆车上去也不见损。幼时我爹曾示范过一次,当真神奇。」

      曲慕涛果然聪明绝顶,霎时明了,当即双手一拱,喜道:「多谢娘娘。」语毕转身欲往勤政殿去。

      「曲大人!」祝玥暖急唤住他,「你可否不教陛下知道,这话是我说的。」大燕的规矩,她这几日可潜心钻研了。

      曲慕涛微微一笑,温言道:「娘娘宽心,臣领会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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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章 (六)怎地又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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