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浴中心

　　两人来到摩托城。说好听是‘城’，实际也就是个修摩托卖摩托的‘铺’。

　　过年期间，‘城’里冷清，只有两个男人，一个蹲坐在地上摆弄面前的摩托零件，一个站在后面的货架边似乎在清点存货。

　　“莫老板，新年快乐！”祝无羊进门先喊了声吉利话，低头扫了一眼看到另一个蹲在角落的男人，“双哥，新年快乐。”又补了一句。

　　站着点货的男人回头向门口看，也许是因为‘城’里昏暗，进门处背光，男人多反应了几秒钟：“哟！新年快乐啊小祝，最近活儿少没叫你过来。”说着又用眼神示意祝无羊看角落，“呐，你小双哥一个顶仨，就差给自己填油箱里了。”

　　小双一直很能干，虽然他还有个家，妈妈也在努力干活维持生计，但他比祝无羊还要缺钱。因为他家有个吸血虫爸爸。抽烟、喝酒、打牌沾了个全，有时候醉了酒还要回家摔锅跌碗打女人打孩子，输了钱也要回家摔锅跌碗打女人打孩子。

　　祝无羊很久之前有次夜里干了活回家，亲眼看到小双他爸在街上醉醺醺地扯着小双妈的头发，大骂着谁也听不懂的话，喷着可以看出酒味的口水，小双妈妈的头不稳地晃来晃去，像个漏气的皮球。可能因为一瞬间的骇然，也可能是平日里看多了她温良的模样，祝无羊一直回想不起小双妈妈当时的表情，大概还是温良的吧，干瘪的温良。

　　他只记得当时想把小双妈妈先带走，起码暂时离开那个酒鬼的身边，但是小双妈妈拒绝了他。祝无羊当时不明白她为什么不离开，后来时间长了，他也大了一些，还是不能完全懂小双妈的想法，但他猜，可能不管住的是人是鬼，那也都是个家吧。温良的人妥协了也还是温良，温良的人想要申辩或是对抗，大概得先投胎换个身子变成另一个人。

　　“莫老板大方，双哥必须厉害！”祝无羊真心地觉得他很厉害，他从没见小双哥和谁抱怨过，也没喊过累，感觉这人眼里就只有活儿。

　　莫老板听了高兴，开起了玩笑：“自从你双哥来了，你的活儿都少了，后悔把你双哥介绍来了吧。”

　　“那不能！都是给莫老板赚钱，莫老板赚得越多越好，我们都是跟着沾光的。”

　　好听话祝无羊还是会说两句，莫老板乐呵着：“哈哈放心，肯定短不了你们的，欸对了，你今天怎么跑来了？”说着向祝无羊身后的祁方聿看了看，“又给我招人来啦？”

　　“哈哈不是不是，这我朋友，这不是跟您借摩托来了。”祝无羊有点不好意思，虽然已经借过很多次，不过可能就是因为借了很多次才不好意思。

　　“怎么？又给李老头家送小孩儿？”不用看祝无羊，莫老板都知道说对了，“不是才刚给他们接过来吗？”

　　“嗐，就他爸妈又想了呗，想接回去待几天，而且李爷爷好像也有东西要捎带过去。”

　　“呵...”莫老板轻嗤，“诶呀李爷爷...你给他当亲孙子得了。”

　　“那可不行，我亲爷爷得从土里钻出来打我。”

　　“那还不好？反正他也不会答应，你还能救爷爷。”

　　“谁说的，我可受欢迎啦，保不齐他真答应了，我亲爷爷跟谁哭去啊。”李爷爷家有点抠搜，祝无羊知道莫老板看不上李爷爷家，在这儿打马虎眼。

　　不过莫老板还真不单单是因为这个就瞧不上李老头，但他多精明啊，每次说话都漏一分藏九分，人活着还是得靠自己悟啊。

　　“拿走拿走，”可能是觉得提了李老头晦气，莫老板扇了扇手，“钱还是从给你结的里面扣啊，你乐意给他白送咱可不能也跟着吃哑巴亏。”

　　“那必须的，亏了谁也不能亏莫老板。”说着推了摩托要走。

　　“路上稳着点啊。”

　　“好！”祝无羊猛一回头看莫老板，倒是没刚进门看得那么清楚了，“谢谢老板。”

　　出了‘城’，祝无羊上了摩托，转头招呼祁方聿上车：“先去送个小鬼，再带你去镇外边儿溜溜。”很快两人就到了李爷爷家。

　　祝无羊停好摩托，轻车熟路地推门进了李家的院子。院子不小，左手边有个棚，里面停了辆皮卡车，靠近门口的地方还停了两辆自行车，再向前有个小房子，看起来像是仓库，右手边是个小羊圈，里面有十几只大羊和小羊羔，看起来应该一些跟不上大部队的老弱病残的临时收容所。

　　祁方聿跟着祝无羊直奔中间的大房子去了，进了两道门三个走廊，到了最里面的大屋子门前，隔着门就听到老两口在和小孙子说话。看到祝无羊推门进了屋，老两口才反应过来：“羊羊来啦！来来来，坐，”正招呼着祝无羊，又看到了他身后跟进来的祁方聿，“这是？”

　　“噢噢是我朋友，和我一块儿送栋栋过去。”

　　“好好都坐都坐，来吃点苹果，这才切好的。”说着推了推桌上的小盘子。

　　“爷爷，我吃。”栋栋烂漫地叫着。

　　“栋栋吃得够多啦，再吃坏肚肚，让奶奶给你收拾收拾，今天要回去找爸爸妈妈啦。”李爷爷憋细了嗓子状似烂漫地回应。

　　李奶奶拿着包好的吃食，装进了栋栋的小书包：“羊羊啊，这里面有给栋栋他们一家的糕点，一会儿你们尝尝，直接拿出来吃就行。”

　　祝无羊笑着谢了李奶奶，带着栋栋出发了。

　　祝无羊和祁方聿把栋栋夹在两个人中间，安全又挡风，以前怕栋栋不小心掉下去，祝无羊都是把他放在油箱上：“栋栋，暖和吧！”祝无羊喊道。

　　“暖和！”栋栋也喊。

　　祝无羊笑笑：小孩子就是容易满足。“栋栋，抱紧你的小书包，不要睡着掉下去啊。”

　　“好！”顿了顿，栋栋又大声说：“羊羊哥哥，好吃的不能给你吃。”

　　祝无羊没反应过来还在问：“什么好吃的不能给哥哥呀？”

　　“奶奶给的好吃的。”

　　祝无羊觉得栋栋有点可爱，还会护食，打算逗逗他：“为什么不能给哥哥？”

　　“因为好吃的都是正正好好，只能给爸爸妈妈还有我吃。”

　　没想到小孩子回答地这么正式，祝无羊倒是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哥哥不吃。”

　　把栋栋送到了东区爸爸妈妈那里，正等着他们出来接人，祝无羊突然出声叫住了往门口走的栋栋：“栋栋。”

　　“嗯？”栋栋回头看他。

　　祝无羊看着栋栋，过了几秒笑着说：“栋栋再见。”

　　“羊羊哥哥再见！”

　　栋栋爸爸妈妈开门把小孩子领了进去，道了声谢，关上了门。

　　呼了口气，祝无羊转身跨坐上摩托，转头：“走吧，祁老板，小的带您溜溜？”

　　祁方聿轻笑：“我的荣幸？”

　　祝无羊载着祁方聿经过了许多巷子、街道，慢慢地，周围的院落愈行愈少，在某一个瞬间，摩托车突破了镇子的包围，冲到了镇外。

　　草地白茫茫一片，目之所及只有比遥远更远，幸而走得远了总会有突如其来的小惊喜，比如草场界线的木桩上落着一只正在假笑的雪鸮，憨态可掬，偶尔又会展开双翅，优雅地向远方人展示着它的力量，你知道它一定吃饱了，或许嘴角还留着血痕，但依然赞叹它纯洁的羽毛；又比如正在草原踱步的骆驼，它们像是初见这片草原，又像是已经看了很久，也许是牧民们让他们过上了优裕的生活，没有生存的烦恼，总之它们显得异常平静，平静到只看得到它们泰然的神情，忘了它们还背负着沉重的行囊。

　　再比如，祝无羊看到有牧民赶羊回家，载着祁方聿跟在羊屁股后面一起送它们回家，欢乐美好...都在接近牧民的蒙古包那一刻消失了。

　　“抱紧我抱紧我！”祝无猛地一个急刹外加一个漂移，祁方聿差点从侧面滚下车，刚反应过来伸手抱住祝无羊，摩托车又以一个极限飙车的速度突然开始飞驰，祁方聿赶忙伸手捞住祝无羊的腰。

　　祁方聿还有点懵：“怎么了？”

　　祝无羊又加了一脚油门：“狗狗狗！”

　　祁方聿没太明白发生了什么，坐稳后极其下意识地回了个头，转过头来又回了个头：“卧...快快快，快骑！”没顾得上数有多少条，但七八条应该是有的，七八条狗向着摩托呼啸而来，那阵仗，今晚席上摆得必定是他俩了。

　　草地骑行，路况极其恶劣，两人的屁股有大半时间都在滞空和砸到摩托上循环，不过已经顾不上了：“一会儿它们要是追上了，直接用脚踢它们脑袋。”祝无羊大声嘱咐着祁方聿。

　　两人逃命一样飞出几里地，很幸运，发现得及时，溜得够快，祁方聿没有被强制触发保命技能。

　　摩托车停在草地上，两个人蹲在主干柏油路侧的斜坡上回魂。

　　不经意转头对视，两人都忍不住笑出了声——太怂了。

　　歇了会儿，看着已经向地平线靠拢的落日，缓过来的祁方聿开口：“你们的生活真丰富。”

　　祝无羊望着远方渐渐变成橘色的天空，眼神没什么聚焦：“丰富啊...乱过呗。”乱了，就丰富了。

　　又是一阵静默：“你有想过离开这儿吗？”

　　祝无羊眼里似乎闪过一丝茫然，没有回答，指了指远处：“祁方聿，你看那儿，美吗？”

　　顺着祝无羊手指的方向看去，满是温暖的金橘色，“美。”

　　“没了？”

　　祁方聿想了想：“没了。”

　　“咳我还以为你会说点儿地球月球自转公转什么的...”

　　......

　　“哈哈你知道我们看着这天会想什么吗？”

　　“什么？”

　　祝无羊站起身：“我们只会直起腰，吐口气，看看这天，想，活儿没干完，钱没挣够，肚子还饿了。”顿了顿又说：“我们和你们不太一样。”

　　“哪儿不一样？”

　　“你们的脑子已经上天了，人也在天上飞着，我们的脑子上没上天不知道，但是人已经开始往土里走了。”动不了，离不开。

　　“栓子不是走了吗。”

　　“你看，”祝无羊指了指附近还冒着一些尖尖的枯草，“草就是草，夏天长得再绿也还是草，栓子哥本来就是花儿，在这儿是，去了别处还是。”

　　一套一套的，祁方聿想，没再说话。

　　静谧。惬意。

　　氛围没有持续很久，因为祝无羊偷偷给祁方聿的领子里塞了一大把雪。

　　管他天上地下，先打完这一仗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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