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打工那些年

　　窗外梨花沾露而落，浅白花瓣随风打着转，飘飘然落于窗楹。屋内水雾弥漫，氤氲间，一男子正背靠水池。

　　笙闭了眼，掬一抔水在肩膀，水温滚烫滑落肩头，再顺着肌肤纹理跌进胸膛，最后落进水池里。

　　笙感叹道：“舒服。”

　　在葬头河人皮锅里沾染上的臭味儿，他早就忍受不了了。原本打算等逃出幽冥之后，随便找个无人的河洗个澡的。

　　没想到误打误撞来了这影山，不仅有热水澡可以洗，待会儿还有大餐可以吃。

　　笙弯弯嘴角，觉得自己捡了一个超级大便宜。

　　人一闲下来，心绪就多了起来。自从来了人界之后，笙一路上可谓是一波三折，辗转魔窟鬼域。

　　他还尚未仔细想过之后的打算，在城隍庙听土地说，现在距离东境海域那场大战已经过去五百年，乔也已经身死黑林。

　　虽然不知道他被师尊送出东境海域之后黑林发生了什么，但是乔绝对没死。

　　乔是封塍的走狗。封塍，也就是五百年前妖界霸主，乔为其取得大捷，封塍还将洗神珠赠与他，最后得以让乔利用洗神珠将笙的仙骨抽走。

　　就这些而言，乔又怎么会死？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笙暂时想不通，不过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他得报仇。退一万步讲，就算乔真的死了，他也会去地狱掘地三尺将乔的魂找出来。

　　笙在心里默默发誓一定要将乔找到，夺回仙骨，再为师尊和三千神兵报仇。

　　温泉水也捂不热笙此刻冰凉的手心，他将手攥得紧紧的，指甲凹陷手掌，掌心瞬间破了一层皮。

　　兀自缓了一会，笙抬眼瞥见这方水池边缘有一方旷阔的山水屏风，屏风后隐约看得见有一高柜，柜子门正开着一个小缝，露出里面挂着的白衣。

　　笙澡也泡得差不多了，他从池中起身，绕过屏风，轻轻打开柜门，只见柜子里挂着长长一排淡白长袍。

　　这袍子还挺好看，淡淡的白，样式看起来简单，但做工考究，袖口和领口都绣着银色暗纹，看起来即朴素也华贵。

　　笙一溜看过去，柜中一摸一样的衣服不说有二十件也有十五件。

　　他转头看向自己脱在池边的衣服，明明是纯白色，但在幽冥铁锅里炖了一遭，现在是又脏又臭，他正嫌弃得紧。

　　心下思索一番，他默默扯下一件衣柜里的衣服，三下五除二的换上。

　　才发现，这衣服竟意外的合身，不长不短，衣领也不勒人，腰身也不过于宽泛。

　　笙很满意，他默默将岸边随意躺在地的脏衣服拿过来，就着池水揉搓，直到闻不见那股味儿了，这才将衣服水拧干挂在屏风上。

　　他看着这出被自己弄出来的场景，默默赔罪——

　　不好意思了影山君，不仅借你灵宠身体，这下我还得借你衣服穿穿…不过我实在拿不出一件像样的回礼了，就拿这件衣服抵给你吧。我这件衣服虽说有点臭吧，但是胜在九层新，有五百年的历史…实在不行你可以拿去典当，当作古董收藏应该是值点钱的。

　　他还在想着怎么样提示影山君这衣服有五百年历史，思绪便被一道敲门声打扰。

　　“小兔子只只，我进来啦！”话音刚落，门就被人从外面推开。

　　幸好笙站在屏风后看不真切，不然就他被发现了，他连忙躲进兔子身体里。

　　橘子推门进来，抱着地上的兔子就往门外走，嘴里说着，“走，哥带你吃饭去。”

　　笙真的太饿了，一听到有吃的，眼神亮了不止一点两点。

　　那莲花精等在门外，见橘子出来，连忙跟上去，笑嘻嘻地问：“小橘子，这兔子又没成精，你进去之前怎么还和他说一声？”

　　橘子走在前面，回过头对落于身后的莲花精说：“君上吩咐的，你去问他呗。”

　　一句话让那莲花精一愣，说不出话来，他一笑，讪讪道：“能在君上面前说上话的除了橘子你还有柳爷，哪里能轮到我呢。”

　　橘子答道：“君上的吩咐我只管照做了便是，君上自有他的道理。”

　　莲花精连连说是，他一顿，接着说：“今天托儿的…”他抬手拿拇指和食指搓了搓，比了个数钱的姿势。

　　笙一瞧，顿时想明白了，原来莲花精是这少年卖酒请的托儿。

　　橘子快速看了莲花精一眼，别扭道：“今日的先欠着，明儿我卖完了再给你。”

　　莲花精没有异议，忙点头说好。

　　两人在一处山脚分别，橘子抱着兔拾阶而上。

　　笙这才知道，雪殿之内竟是有一道小道通往影山更高处。

　　石阶盘盘绕绕，绕过山水怪石，数千石阶呈阶而上，一眼望不到头。

　　这路一看就很费体力，笙默默嘀咕，怕不是吃了早饭，下个石阶就又饿了，再原路返回山上去吃午饭，吃完午饭下去又饿了，如此往返。

　　笙顿时觉得在影山君这府邸吃饭着实太麻烦了些，又是宽衣洗漱又是徒步登山的，好在他被人抱着，落得清闲。

　　橘子脚程很快，他的背上依旧背着背篓，看着挺重但直到登顶他都仍然容光焕发，笑容朗朗。

　　只见一座巍峨大殿屹立于山巅，月光如水，夜色浓密，宫殿似乎被笼上一层轻纱。

　　大殿一侧，一颗参天古树傲然而立，此树无叶开花，树冠茂盛，粉雾丛丛，从远处望去仿佛是一柄巨大的粉伞。

　　夜风拂过，伞下花雨纷飞。

　　树下有一方白玉圆桌，影山君坐在花影下，面前摆着各类吃食。

　　山外山，水外水，雪殿之外竟还有如此天地。

　　笙着实没想到影山君府邸的结构是这般，独特。

　　橘子将笙带到圆桌前便要走，转身时突然想起什么，他从背篓里拿出一坛酒放在圆桌上，咧嘴一笑对着影山君道，“这是孝敬君上您的。”

　　影山君把兔子笙接过，放在靠着自己那边的石凳之上，这石凳特意加高过，笙站上去刚好和圆桌齐平。

　　他看了一眼酒坛，不紧不慢道：“这酒也敢拿来糊弄我？”

　　橘子忙不迭的否认，“我哪里敢，君上放心，这坛酒真是喜楼的仙人哭！”他有些底气不足道：“这酒没掺水，纯的纯的。”

　　说完躬身一行礼便是赶忙退下了。

　　山殿前瞬间只剩一人一兔。

　　笙早就看桌上那些吃食移不开眼了。

　　满桌的精致菜肴色泽明艳，香味扑鼻，一大桌的菜笙根本看不过来，简直是一桌关于肉的无数种做法的展示。

　　清蒸、红绕、干煸、黄焖、清炖……

　　笙看了眼影山君又看了眼菜，有些忘恩负义的想，要是影山君没在这里该有多好，这样他就可以变回人身大口吃肉了。

　　影山君看了笙一阵，忽而起身，“我去拿个东西。”

　　说罢便走了，笙对着影山君背影目瞪口呆半天，心里说：“回头！东西掉了！”

　　影山君脚步就连一丝一毫的停顿也没有，笙默默松了一口气。

　　等到影山君彻底离开，看不见人影儿了，笙才变回本身，对着一桌饭菜大快朵颐。

　　不知道是不是饿了太久，笙发誓这是他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一顿饭。

　　于是等影山君回来的时候，就看见每道菜都几乎空盘了，白兔子在圆凳上趴着，一动不动，像是给自己吃累着了。

　　笙吃得太饱，连兔子身都不太翻得动。

　　这下吃饱喝足了，他也打算悄悄溜走了，毕竟自己还有正事要做。

　　眼见着影山君回来了，他好歹站起来了。

　　却见影山君拿着一锦盒过来，坐在笙身边。锦盒被打开，里面躺着一串清透的桐花手串。

　　手串是用白玉雕刻而成，上刻栩栩如生的桐花，一点淡绿做叶，桐花花蕊处竟暗藏玄机，点了一小巧镂空白玉铃铛上去。

　　笙瞧着这桐花手串看着也挺像个古董的，虽通体白玉，净白通透，但桐花花瓣上有一处明显裂痕。

　　像是原本碎了，但又被外力拼合起来一般。

　　笙还在看着，便见影山君伸过手来，拉起兔子爪子就是一套，“好好戴着，别又不珍惜。”

　　语气颇为埋怨。

　　不知道为何，这桐花串一戴在兔子笙的手上，便是有一道银光闪过，一圈光晕自手串桐花中缓缓升起，最后又慢慢暗淡下去，直至消失不见。

　　笙瞧着，这像是契主与灵宠之间结灵契的术法，醒灵。

　　这是六界中常见的一种术法，用于契主和灵宠之间。灵契一旦结成，灵宠便算是和契主绑定在一起了，永远离不开契主超过一定距离，否则灵宠便会遭到反噬，轻则失魂，重则魄散。

　　灵契一结，非死不消。

　　笙倒是不怕自己和影山君误结灵契的，因为现在虽然是他占了兔子身体，但本体还是兔子本身。契主与灵宠之间，只要灵宠是个生灵，凡是生灵便会有魄，有魄即可，不管这灵宠生没生智，都可以结灵契。

　　如果非要讲万一笙和影山君结了灵契，那只有一种情况。就是这兔子本身其实是个死物，一魂一魄都没有，这个时候笙的魂进了兔子身体里面，那么结成灵契的便是笙和影山君了。

　　但这种情况不可能发生，毕竟影山君不会无聊到养个死物在身边。而且笙在葬头河看见这兔子的时候，这兔子还活着，即有命，便有魂魄。

　　笙想，这手串应该是这兔子灵宠的什物，之前被它弄坏了，影山君这才修补好，所以叫它好好珍惜？

　　笙也管不了这些了，他得走了。

　　他跳下圆凳，却听见影山君一叹气，“这花铃不响…”

　　笙不明所以，抬眼看去，影山君一双眸子隐在阴影里，情绪被他很好的藏起来，只是语气听起来有些落寞。

　　花铃不响？

　　笙只当是这手串没修好。

　　他听见影山君说：“喝酒吗，沈只，你最爱的仙人喜。”

　　笙的第一反应是，仙人喜…卖酒的少年不是说是仙人哭吗？

　　随后见影山君看着自己，他这才反应过来，影山君是在同自己说话。

　　他这才知道原来这兔子灵宠名字叫沈只。这还是笙第一次知道灵宠还有姓氏的，莫非这影山君姓沈？

　　笙犹豫间，影山君已经不由分说地把它从地上抱了起来，得了，笙又回到影山君怀里去了。

　　当然，他也不得不承认这里面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自己也蛮想喝酒的。

　　以前在九重天，他就喜欢喝酒，尤其是用月老殿门前那棵金桂酿成的花酒，醇香浓烈，入口甘甜清冽，很是好吃。

　　影山君将酒封打开，酒香顿时飘出。

　　他倒了满满一碗酒凑到兔子笙面前，笙就着影山君的手，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大碗。

　　喝完瞬间打了一个酒嗝。

　　不得不说这什么仙人哭还是仙人喜的，味道真是好！怪不得有那么多人抢着买呢。他细细品味，甚至觉得这酒比月老殿的桂花酒还要好喝。

　　影山君又递过来一碗，他一怔，看了一眼影山君，只见他面容冷静，眼神却莫名有些冷淡，似是要将兔子灌醉。

　　笙顿时不要喝了，他被拘在怀里开始挣扎。

　　影山君这才面色缓了缓，忽然柔声道：“你以前喜欢的东西怎么都不喜欢了？”

　　笙愤愤地想，我当然不喜欢了！我又不是真的兔子。

　　他的直觉虽有些迟缓，但向来都很准，他觉得此刻的影山君有点奇怪，甚至可以说是有点…愤怒。

　　虽然不知道这愤怒从何而来，但笙知道自己真的不能再呆下去了，不然遭殃的就是他了！

　　感觉到影山君抱自己的力度越来越大，他连忙从兔子身体里钻出。

　　一缕细小银魂悄悄溜向天，却在花树树梢处突然停滞，笙的手腕被什么东西猛然扯住，一股力量自手腕拉出，瞬间被力道反弹，将他整个人在空中扯了回去。

　　糟了！

　　笙灵力微弱，猛然的变故让他化魂体灵力收不住，整个人在空中变回了人形。

　　霎那间，身体直直朝花树坠去，衣袂翻飞间打碎一树花影。

　　山殿前，一瞬间飞花逐月，粉雾奔散向天。

　　眼看着什么也抓不住，马上就要和地面来个亲密接触，笙认命般闭上了眼。

　　怎料树下的影山君动作迅速，在半空稳稳接住了下落的人。

　　突然落入一个有力的怀抱，心里一下子有了安全感，笙下意识抓住谢了手臂，接着猛然睁开了眼。

　　那一瞬，落英纷飞，花香甜腻，怀里的兔子有了重量，不再轻薄，少年惊惶地眼神撞进谢了眼里，那人眼角的泪痣在月下泛着摄人心魄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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