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涧一席雨

　　祝絮忱蹲下来，看着毒水里的自己。

　　毒水是澄清的，深约两寸，平静无澜，水下发着光，照得很清楚，像面镜子。

　　只见自己脸上被毒水碰到的这块地方已经毁容了，红黑肿坑又起泡泡长痤疮，忍不住流下眼泪。

　　央时月道：“怎么了，眼睛像是进了胡葱。”

　　现在的央时月还是个凡人，没得到月无央的神力，所以治不好祝絮忱的脸，祝絮忱还要顶着这张脸丑一段时间。

　　祝絮忱道：“我又不是妖物的对手，谁知这妖物七百年不见变得那么厉害。”

　　央时月轻声道：“祝絮忱无所不能，怎不是妖物的对手？”

　　祝絮忱道：“我不是，神才是。”

　　央时月道：“我是这么认为的，神也是这么认为的。”

　　祝絮忱哭得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儿，祝絮忱感觉央时月在轻轻触碰自己被毒水破坏的这边脸，随后，这边脸上忽然有了奇奇怪怪的感觉。

　　祝絮忱连忙擦干眼泪，对着毒水一照，竟发现方才还坏着脸正在已经开始快速地复原了，没过多久，便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一点痕迹都没有。

　　祝絮忱高兴道：“我变回来了！哈哈哈。”

　　央时月：“……”

　　祝絮忱问道：“师弟，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央时月不说话，祝絮忱沉默。

　　片刻后，祝絮忱道：“突然在这里碰见你，我就挺诧异的。”

　　央时月道：“还不是担心师兄出事，但我一个凡人如果让师兄知道我跟上来，肯定会被师兄支回去，怪我只会添乱，这才偷偷摸摸跟上来。”

　　祝絮忱道：“大晚上你自己跟上来不害怕吗？”

　　央时月道：“还有什么比被师兄半路上支回去更害怕的？”

　　祝絮忱道：“我又怎么了？”

　　央时月道：“没怎么。先不扯这些，刚刚洞里发生了什么？”

　　祝絮忱道：“我也不知道这洞怎么来的，土上有座佛像，土下也有座佛像……”

　　说到这里，央时月瞳孔一亮，打断道：“单看佛像的摆放，已经判定了这条洞穴是人间通往下边关的必经之路。”

　　闻言，祝絮忱心里暗暗被吓到了，想起现在的下边关遍地是杀他虐他的仇家，假如他的仇家恰好上来了，见到他，还没等妖物碰到他，他就已经魂飞魄散了。

　　央时月继续道：“洞穴据说是鬼指导人开凿的，通道也是给人进出的。哪如哪天你在下边关见到有凡人，那么他们一定是从这样的洞口进去的，都是自愿进去的。”

　　“所以，凡人一般发现不了这条地洞，发现的都不是一般人。与我们不同的，只有凡人之躯，其他的，与我们基本别无二致。无论是神是仙，遇到这些凡人都要格外小心，莫要轻了敌。”

　　祝絮忱被吓坏了，道：“没有假如我在下边关……”

　　央时月道：“这不是重点，我只是给你普及一下我祖籍上的内容。重点是，神秘人为天下仙或者天下神，不是人也不是鬼，他跟妖物在这洞穴里又能做出什么事？”

　　祝絮忱道：“神秘人是天下仙，我听了他跟摆渡人的对话，他说，他名崔无际。年纪不大，十几岁这样，反正就是比我年纪小。”

　　央时月问道：“师兄认识崔无际是谁？”

　　祝絮忱道：“不认识，但听说过，翟无际此名上下两边关皆知，据说是世间唯一一个在人间就能与下边关的摆渡人沟通询问任何人轮回消息的使者。”

　　“知阙曾经跟我提到过，崔无际以前还是天上仙的时候，就很避讳与其他天上仙的交往，知阙也很少与他交流。谁都想不到，他成为天上仙没过多少天，居然自毁神楼，去了人间，从此隐匿行踪。人人都知道他曾来过，却无人见过他。”

　　央时月问道：“那你见过他吗？”

　　祝絮忱道：“没见过，他沦为天下仙的时候，是秦朝，我成为天上仙的时候，是晋朝，相差四百多年，就在刚刚才见过一面。”

　　央时月道：“相差四百多年都能听说过他，似乎他是一个大人物。”

　　祝絮忱道：“也不算大人物。不明白他的名声为什么传得那么广，知阙一直在传他，传给每个新来的天上仙听。崔无际，不就是唯一一个能与摆渡人对话仅此而已吗，传这个，还不如传妖物月无央毁了万神神楼的惊天大事。”

　　央时月道：“身份不明，有点难对付，你可以根据你说的这些想出计划吗？”

　　祝絮忱道：“什么计划？”

　　央时月问道：“我们接下来怎么做的计划。”

　　祝絮忱道：“我们回去找映瑶，让映瑶来帮我们。”

　　央时月：“……”

　　这时一旁树丛中传来籁籁声。

　　祝絮忱起身，做好迎战的准备。

　　有人从暗中探了出来，竟是映瑶。

　　映瑶提着自己的香灯走来，看着一脸震惊的祝絮忱，正经道：“师爷，你确定你见到崔无际了？！”说完，映瑶淡淡向央时月瞥了一眼。

　　祝絮忱正色道：“确定啊，怎么了？你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封锁香灯的不知名神力清除了？”

　　映瑶道：“先别管香灯了。首先，你说你见到了翟无际，我觉得不可能。除了摆渡人，无论是谁，都没见过他的真实相貌，就连上关帝，也没见过。当年，他在上边关时，始终装作自己是个哑巴，骗了所有人。我们能不能见到他的相貌，取决的是他想不想给我们见，而不是我们想不想见到他。”

　　祝絮忱道：“可是他能与摆渡人对话，倘若不是他，摆渡人难道不知道吗。”

　　映瑶道：“不清楚，只是你能遇见翟无际，我觉得太不可思议了。翟无际也是宦游仙，行遍九州大江南北，处处留下他经过的痕迹，却处处没有关于见过他的消息。个个都说，等发现他是翟无际的时候，他已经去到别的地方。他也不会一直停留在山涧。”

　　祝絮忱道：“可是。”

　　央时月道：“先回洞里看看。”

　　映瑶道：“我的神力只能护师爷周全，凌泝，你先回去吧。”

　　央时月不苟言笑道：“我害怕，不敢独自回去。”

　　祝絮忱看着央时月，向来相信自己对央时月的直觉。央时月不害怕。

　　三人进了洞中。

　　洞里死寂，毫无生气。

　　映瑶走在最前面，祝絮忱跟央时月走在后面说悄悄话，声音很低，在如此无声的空间里，映瑶也能听得一清二楚，只是不愿说他们。

　　到了先前黑佛出现的地方，却见不到黑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翟无际、摆渡人、妖物，都不见了影，地上只留下妖物追赶祝絮忱时的痕迹。

　　看了前面还有路，便选择继续前进。

　　祝絮忱看着陌生的路径，冥冥之中有种不安感。

　　走着走着，映瑶脚步忽然一顿，他们的悄悄话立刻止住。

　　祝絮忱观察四周，随后凑到映瑶旁边小声道：“我们说话大声了能不能先提醒一句，我们又不是不听，况且，在这种地方，突然停下来，我还以为有什么，怪吓人的。”

　　映瑶严肃道：“有凡人。”

　　此话一出，祝絮忱怔了怔。

　　附近有凡人。

　　映瑶手中浮现一粒火球，双手护着它，它能感应附近凡人的存在，以寻到凡人的位置。

　　这是映瑶的神力“琼愁火”。

　　琼愁火有两种用途，一是感应附近凡人的存在，二是化为具有攻击性的红光银针。

　　第一个用途。

　　在上边关，大家都好奇独特的天火怎么会有“感应附近凡人存在”的能力。

　　明明天与地不相联。人死后为鬼，鬼受册封后为天上仙，与天上神毫不相干，又与凡人有什么关系？

　　几百年来，却无人能解开这个谜题，就连映瑶都说自己也不知道。

　　渐渐地，这个谜题，大家都不在乎了，不会花太多精力去研究它。

　　第二个用途。

　　映瑶将咒语封印在火球之中，火球便化为泛着斑斑红光的银针，具有攻击性，名为红光银针。

　　大家更好奇了，天火居然还有咒语？映瑶都有哪些咒语？

　　对此，映瑶只说了句，泄露咒语，咒语就不灵了。

　　或许，大家只是对天火不够了解，毕竟天火在上边关出现的概率是非常小的。

　　跟随火球的指引，三人绕到另一个狭小的通道中。

　　这条路祝絮忱没来过，越往里，地上的毒水越少，看来妖物并不常来此。

　　忽然见到墙上有一抹干涸的血迹，嗅到一丝血腥，祝絮忱道：“这里死过凡人，死亡时间不长，千万小心。”

　　央时月道：“何止死过，你看前面，是哪族狼头领死了啊。”

　　前面的毒水分布较散，深度较浅，全被鲜血染得猩红瑰丽，铺了长长一路，光线也暗了许多，今人发怵。

　　死了许多人。

　　祝絮忱道：“话说我们来找凡人做什么，这些凡人只是正常出入下边关，跟我们找翟无际和妖物有关系吗？”

　　映瑶道：“黑佛消失，意味着通往下边关的路被封。唯独从下边关出来的只有这个凡人，所以我怀疑是这凡人封了路。要想找到翟无际跟妖物，只能先找到凡人问清楚了。”

　　祝絮忱道：“我怀疑这凡人在刻意躲着我们。”

　　央时月道：“那就追。”

　　映瑶忽然顿足，道：“说得对，躲着另有其由。”

　　祝絮忱回顾四周，无恙，道：“又怎么了，突然停下来一句话不说，是能吓死个人的。”

　　映瑶道：“凡人在前面，他在逃跑！”

　　祝絮忱道：“那我们也跑。”

　　映瑶道：“快追！”

　　祝絮忱往前跑，央时月跟在后面。

　　没跑几步，随后，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巨大的隆隆声。

　　停下脚步，急忙回头一看，只见一排排巨斧从他们身后通道的上方直劈下来！

　　巨斧锋利无比，斧壁大，遮住了他们望回去的视线。

　　刚好在他们的身后，险些劈到他们，就差少走半步的距离。

　　地面震动，刹那间又平息下来。

　　平息下来后，祝絮忱看清巨斧上沾有大量的血迹，殷红一整面。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谁都没反应过来，二人面面相窥，似在庆幸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有惊无险活了下来。

　　终于知道这些凡人的血是怎么来的。是被一排排从天而降的巨斧劈死的，不是被妖物杀死的。

　　斧壁上面还画着黑色神秘的符文，透过血迹，看的不是很完整。

　　祝絮忱虽叫不出符文的名字，但眼熟，认得出这是能斩仙杀神的。

　　也就是说，巨斧虽是人间的斧，但有了这符文后，也能让祝絮忱跟映瑶死于斧下。

　　祝絮忱曾猜测这符文来自下边关，因为只有鬼不受其影响。

　　这些巨斧呢。

　　古传下来一种机关，名为吊斧踏板机关。

　　机关位置都置于巨斧之下，与周围石壁颜色一致，不容易被人发现，以至于人们容易触碰机关。

　　触碰到机关，斧头就会从天而降把下面的人劈死。

　　如今通道的巨斧，便是根据这种机关改造而来的。

　　一定是他们之中有人触碰到了机关。

　　祝絮忱道：“映瑶，你没事吧！”

　　映瑶渺茫的声音隔着重重巨斧传来：“我跑出来了，你们那边呢？”

　　祝絮忱道：“我们没事。”

　　映瑶道：“快，快去追凡人，他在逃！已经逃出琼愁火的感应范围内了！”

　　祝絮忱道：“那你自己小心点，一个凡人，我们好对付的。”说完便与央时月继续往前追。

　　路上的毒水渐渐没了血的侵染，成了前边通道正常的样子。

　　二人来到通道尽头。

　　这里没有出口，无人工开凿，像是曾经用来囤货的地方，所以岩石较多，不知凡人躲哪去了。

　　分头寻找。

　　祝絮忱忽然瞥见有一处的地面较平滑，明显是人工打造过的。

　　过去，正想走进去观察，左脚踩到平滑地面，平滑地面突然往下一沉！

　　祝絮忱往前扑倒，就要掉下去，央时月从后面及时把他拉了回来。

　　站好。原来这面平滑的地面是个陷阱，宽度仅一臂之长，长度约三丈远，是条死路。

　　陷阱对面有个人站着，正是他们追着的凡人。

　　平滑地面上没有毒水，光线较暗，看对方的脸，完全没见过的。

　　凡人道：“祝絮忱，我与你无冤无仇素不相识，倘若你今日放我一条生路，我便不将你的秘密传出去。”

　　认识他是正常的，毕竟凡人都不是一般人了。

　　祝絮忱闻言，怔了怔，道：“我哪有什么秘密？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一起解决。”

　　央时月道：“杀了你，秘密不也传不出去吗。”

　　凡人道：“你可真是想错了。他的秘密，我不是告诉凡人，我告诉凡人有什么用，告也是告诉上边关，我要的是死后成了鬼告诉上边关。祝絮忱不就完蛋了，他不想被上关帝贬成天下仙，那可多丢人，走在路上狗都嫌弃。”

　　祝絮忱听是要告诉上边关的，便认真起来，道：“你知道我做了什么？”

　　凡人道：“知道，当然知道。我不但知道翟无际长期陷害少脸人的花粉是你制做的，我还知道发生的这一切都是你和翟无际搞出来的阴谋。说的就是你，祝絮忱。”

　　央时月道：“师兄，翟无际的花粉真是你做的？一直以来，都是你做的？”

　　祝絮忱顾不上理睬央时月，对他来说，最主要的问题是后面那句话，便道：“你从下边关刚回来，也看见了，我跟翟无际敌对，一路追随他来到这个地方。”

　　知阙如果不相信祝絮忱，认为祝絮忱跟翟无际联手害人的消息是确凿的，那么祝絮忱就会被知阙打去天上仙之躯，贬为天下仙，无妄之灾啊。

　　凡人阴魅道：“他的花粉是你的。”

　　祝絮忱视线稍低，沉默不语。

　　央时月问道：“师兄，他的花粉是你的？”

　　祝絮忱抬眼，注视凡人，声线冰冷：“是我的。”

　　凡人道：“翟无际也是你带进山涧的，山涧不欢迎外人，他本不属于山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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