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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惊鸿
晕晕沉沉的一夜,华卿语箕坐于地,欹斜地倚在那扇逃不脱的木门。
困意时时袭来,却欲眠难眠,她静静仰面,无力地轻合双眸。泪水间或滑落,一滴、两滴……膻了薄面,湿了衣衫。
一线曙光刺破,东方浮起鱼白。
她半梦半醒间,耳闻门扉轻启,顿时如临大敌,抖擞精神,抬眼瞧去。
两个身材修长的宫女,一个怀捧铜盆,一个手持妆奁,是要替她洗漱梳妆。
是昨夜守在屋外那两人,华卿语认出她们,一个唤细风,一个唤淡云。
难怪莫名熟悉,她俩本是在甘露殿当值的宫婢。
都是自幼就被挑选出来,虽耳聪目明,却偏偏生来就哑。她们比量的手语只有皇帝和身边亲信懂得,因此御前侍奉,才不会泄露机密。
这种手段,如今竟被李君策拿来对付自己。
教她空对着两个冰冷无情、不言不语的“木偶”,既能牢牢看住她,又使她孤独彻骨,无异于一人深居,终朝不见天日。
华卿语切齿而问:“他安排你们来这,到底想做什么?”
淡云面无表情地一颔首,手掌在胸前交叠。
“呵,照顾我?”华卿语嘲弄一笑,“是教你们监视我,软禁我吧?”
淡云眉目不动丝毫,如刻印出来的雕版模子。她左右晃了晃头,右掌放平朝下一压,又遽然翻转过来,掌风轻展,静若止水地凝视华卿语。
华卿语脸色陡地发白,心尖猛颤,薄唇也抖得厉害:“认错?我做错什么?凭什么向他认错!凭什么……他就可以无缘无故地把我锁在这?”
细风、淡云都视若无睹地静立原地,皆缓缓埋沉下头,再没发出一点声响。她们如两件卸去机关的木偶,形同死寂一般又被挂回了架子上,再无生气。
华卿语一斜眼,觑见如摆设般陈列一旁的两人,心火腾腾而起。
她恨恨紧咬起泛白失血的唇,顺手抓起博古架上的玉器、三彩陶,一件一件地往地面摔去。伴着碎裂迸溅的“哗嚓”声,她气急的声音更显刺耳:“滚出去!我不要看见你们!”
她一壁止不住地啜泣,一壁把这藏娇的“金屋”砸个七零八落。四处皆是他的耳目,他的鹰犬……
两人仍旧岿然不动,如处世外,任由华卿语一通发泄。
华卿语渐渐平复了理智,也耗尽了气力。
她杏眼宛转,无可奈何地启唇:“你们出去吧。没他的旨意,我还不敢擅自寻死。让我独自再静一静……”
细风、淡云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默契地点点头,才迈步出门去。
遍地的零落残骸、狼藉不堪,扫不起,拾不尽……华卿语此一刻碎成粉屑的心,比其更甚三分。
他想破镜重圆?却偏偏越理越乱、越拼越碎——真是好笑!
拿权势威慑,以暴力镇压,那是对付政敌异党的手段。他习惯了步步紧逼、断人后路的棋招,却只能赢得了朝局,赢不了情爱,更赢不了她!
华卿语一咬贝齿,下定决心,瞥向屋后那扇半启的小窗。
即便是飞不出这囚笼,她也要千万遍地撞向那铁监厚壁。博个头破血流,博个粉身碎骨,一切只为博给他看!
她将拌脚的绫纱裙幅“刺啦”一扯,短了大半截,露出素绢长袴的裤脚,紧束脚踝,十分轻便。又忽一抬手,拽下碍事的义髻簪花,把披散的青丝翻花一挽,都扎在脑后。
所幸窗下无人,只有一丛随风倒伏的干草,恰好拿来垫脚。华卿语身姿敏捷如燕,几个纵身绕转,便来至墙角的梅树下。
步步轻蹑,盘桓而上。她抱着长满青苔的古树,有些潮泞,却十分松软,像羊绒毡子。
她心下默念:“老梅老梅,苦你救我这一遭。若真有树灵,我不踩伤你梅花蕊,但愿你的花枝干也能替我遮掩,保我周全。”
暗暗祈祷间,她攀着枝干,已身临高处。
她轻轻踮脚,跨至墙头,探目往下一瞧,霍地心头一紧。足有半丈高的院墙,空空无依,真若一跃,跌至青石板上,想来也得骨折崴脚。
华卿语正踟躇不定,一抹青绿身影,撞入眼帘。
是他!
浪荡子,又来宫中游逛些什么?
李清尘悠然踱步,忽闻一阵沁鼻梅香,自院墙内幽幽飘散。他惘然一抬眸,恰与华卿语一眼对望,视线交织。
只此一眼,各自凝滞,慌不知言。
李清尘仰见她,鬓发凌乱,在依依斜风中浮掠四散,是抓不牢的千根丝弦。乱梅霏霏,似雪纷纷,这一瞬成了装点,衬着桃腮人面。
他蓦然一怔,心儿在胸腔里怦怦乱撞,弄不清撞些什么,亦不知为何而撞。
华卿语骑着墙头,一手攀搂花枝,食指在唇前一竖,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嘘”。
李清尘颦起眉宇,心内犹疑,却立刻收手噤声,不敢攘动半点。
华卿语俯瞰他,青碧的袍衫,油油如新草,好浮浪的一抹颜色!
嗐,不管这个,此刻能救自己的只有他了。
她四顾无人,忙望定他,樱唇无声地启闭,缓缓递出三个字的暗语:“接、住、我。”
接住你?李清尘一霎茫然,不可置信地指了指她。
他尚迷离,却见她翩然一跃,飞身而下。
顾不得了!他朝前紧跟两步,展臂一伸,如一双遮天蔽日的鹏翼,牢牢护住她。
她搭上他的肩,纤纤腰肢在他掌中一环,如握住一茎芰荷。
他抱她在怀,仿若手捧一抔柔柔的花瓣,那样软,那样嫩,几欲融化掉了人心。
他望她入神,她眼圈漾着浅浅的红,双眸微肿,腮边泪痕仍斑驳未干……她哭过了?谁欺负她?
华卿语紧攀他的肩背,他平日飘飘衣衫下,那看似清瘦的身躯,此刻却如磐石一般,孔武有力地承住了她。
这个怀抱,没有唐突,没有强求,却出人意料地有些温暖安心,教她忍不住地依赖。
真是,胡乱想些什么?她止住了思绪,在他耳侧轻语:“不许说见过我!”
李清尘并不贪恋怀中软玉,只小心翼翼地将她放落在地,急切询问:“你从这院子里逃出来?为什么?是谁关你在这?”
华卿语抿抿唇:“不要沾惹闲事,小心引火烧身,你管不起的。”
李清尘将她从头到脚地扫视了一眼,发髻挽得松散,满眼忧心忡忡。她一袭鹅黄绫子裙,裙裾撕裂,露出沾了泥苔的绢白裤腿,哪里还是宫婢打扮?
他似懂非懂,已猜出了七八分。他脱口而出:“我管定了!你不就是想逃出宫吗?”
隔着一层薄薄衣袖,他一手攥住华卿语的手腕。他拉紧她,贴着墙沿,放轻步子徐徐而行。
华卿语无奈随在他身后,腕子稍稍挣了一挣,低声劝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与我牵扯在一起,会受尽连累的!”
李清尘清俊的眉眼忽而凛然,坚定的嗓音中一丝哀婉:“不计前因后果,我愿管便管!”
只此一瞬,他神色坚毅,依稀仍旧是七年前那个侠肝义胆的拼命六郎。
华卿语盈盈眸光似水一漾,不知何物,误触了心弦。
虽是偏僻的一角宫隅,仍有一干侍卫,处处把守。两人亦步亦趋,前后随行,兜兜转转也翻不出这偌大的皇城。
不出一刻钟,自远方响起铿锵踢踏的脚步声,急急逼近,如堂前擂鼓,迫在眉睫。纵横交错的每一条宫路,此时都渐渐汇集起搜寻的禁军。
若只一小小宫婢,何以出动羽林禁卫?
华卿语猝然一甩手,摆脱他,抛却他:“你还不明白?你管不起的!”
李清尘不甘心,咬牙横心,仍旧固执。可一抬头,才猛然发现,已拐入一条封死的路,尽头只有一堵高不可越的宫墙。
绝路……绝路?又是绝路!
身后重步跺地,踏得每一方青砖都欲迸裂开来,马上就要被团团包围。
他一恍惚,隐约听见兵戈之声,喧嚣沸腾,骤然杀来。
他眼前一霎昏黑,如被施障目之术。再抬眸,已是悬崖万丈,沟壑千道。无尽的深渊绝地,只待他纵身一跃,尸骨无存,万劫不复。
又是那个夜半的梦魇,凶神恶煞地向他袭来,血淋淋地一挥利爪,骨枯魂销。
他陡地心悸如狂,五脏六腑撕裂一般地绞痛,齿关颤颤相扣,锤击出战栗的鼓点。
不,是假的,都是假的……他一遍遍地暗自重复喃喃,与心魔相抗。
他挣扎着竭力回首,濛濛白雾中,望见华卿语奋力甩脱自己,她眼角有泪潸然,一语决绝:“我不能拖累你。”
她如同一只扑火的飞蛾,残翅阑干,浴火狂奔,向禁军林立处跑去。没有退路了,只得自投罗网。
李清尘渐渐望不清她了,心仍剧痛,扶墙支撑,苦力维持。
良久,他醒过神,周身空空荡荡。初春的鸟儿清啼,婉转啁啾,甚是悦耳。
他从怀中摸出罗帕包裹的一把银锁,隐隐叹了口气。还没来得及还她……好不易,才寻见她。
暮色沉沉,又是摸不见余光的夜。
含香殿,落梅霏霏。老树在月下挣扎,拧不过花尽红褪的时令。
华卿语斜卧长榻,眸子失了光彩。
四周粉墙上,仅存几扇透气的小窗,已被条条木板楔紧钉牢,不容些微空隙。
门扇“吱呀”一响,她冷冷斜睨了一眼,是江荣。
他提了一个金丝樊笼,锁着一只羽如霓光的雀儿,鸟颈灵活地扭来转去,左右顾盼。
江荣缓缓踱近,似笑非笑:“娘娘,陛下恐您寂寞,特赏下这‘绿映红’来,与您解闷。”
华卿语恨不得咬碎了一口银牙,拧眉切齿道:“告诉他,我情愿一辈子困死在这!”
“与陛下斗,那是天底下最愚笨的蠢人。”江荣面色无波,泰然相劝,“您向来聪慧,怎么也一时糊涂?不过是一桩‘床头打架床尾和’的小事,何须闹得彼此不快?适时低头,不是软弱,而是识时务的大智慧。”
话音轻落,江荣已转身而去,留下一重紧锁的殿门,和一只同命相怜的笼中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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