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两相峙

　　沈屹原出食堂后，给他妈打了个电话，问严家祭祖的事。他心里明白，这事他妈不可能不知道，只瞒着他。

　　严安华没否认。她倒是挺讶异儿子从哪儿得到消息：“谁和你说的呀？”

　　沈屹原顿了一秒，随口报出个名字：“庞念。”小时候同住在严家祖宅里的邻居，比他大两岁。

　　“你和念念还有联系呀？怎么之前没听你说过。”　严安华说。

　　沈屹原避开话题，直接说：“我不想你去。”

　　严安华正吃完中饭在校园里散步消食：“你严爷爷打电话过来，我不好意思拒绝。再说你外公外婆都不在了，就我一个女儿。修族谱祭祖这种大事，家里总要派一个人去的，不能让人家觉得我们这一支断了。”

　　他外公只生了严安华一个女儿，严安华又只生了沈屹原一个儿子，要按实际说这一支确实是断了。但严安华还活着就得去，不给自己，也给爹妈挣点面子。

　　沈屹原知道这理，叹口气心不甘情不愿：“我下周回来陪你去。”

　　“我自己能去。”严安华说。

　　沈屹原怎么会放心？严家那些人虽不至于是豺狼虎豹，但当初他们俩母子不是没吃过亏。

　　“我下个周末回来。”他态度很坚定。

　　严安华拿他没办法，应道：“行吧，回来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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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周周五下课吃完饭，沈屹原开车回了宁州。宁州距离万海市200来公里，开车两个多小时能到。

　　清水镇在宁州市郊区，前几年改成了清水街道。和沿海城市的其他郊区一样，清水街道的大量土地都被开发成新楼盘，还在东西两侧分别建了两个大型商业广场，一派欣欣繁荣的景象。按照规划，清水街道现在是新的区中心。

　　自打搬离严家祖宅后，乔安华一直住在镇上靠近老街的荣安小区。小区建成十多年，总共八幢楼。刚建成时家家户户都没什么车，楼与楼之间还有大花坛，现在车一多，大花坛拆了一大半改成停车位。就这样，到傍晚小区里的车位就满了。

　　沈屹原到家四点多，乔安华下班还没回来。乔安华原本前年55岁退休，因为有高级职称申请了延退，做到60岁。她上班没什么事，管管学校的档案室，和其他老师聊聊天，轻松得很。沈屹原觉得这样也不错，总比她一个人闷在家里好。

　　严安华下班回家拎了一堆菜，梭子蟹、皮皮虾、小黄鱼，都是沈屹原爱吃的。万海市也有这些海鲜，但不如本地的透骨新鲜，沈屹原也没时间自己买菜做饭。

　　严安华做事细致，洗小黄鱼摘了鱼肚鱼肠，还要翻来覆去洗个干净。沈屹原啃着梨，靠在厨房门边和她聊天。

　　“你什么时候碰上念念？”严安华问。

　　“就前阵子。”沈屹原含糊地说，赶紧调转话题，“后天那个祭祖仪式要怎么搞？”

　　“听说从莲湖寺请了五六十个和尚，早上六点钟就要开始，你想去就去，不想去就在家里呆着。明天还要去结锡纸，两三万张，我过去看看帮个忙。”严安华到底头上冠着严家的姓，对这事多少还上了心。

　　沈屹原轻哼：“严家家大业大，不缺你一个。你上次说眼睛难受，我帮你约了二院的号，明天下午去看下。”

　　严安华扭过头：“什么时候给我约的？都不和我说一声。我这也不是很难受，去不去都没事。”

　　“都约好了，你可不能不去。”沈屹原将吃剩的梨核扔进垃圾桶，转头掀起锅盖看了眼螃蟹熟没熟。

　　去看就去看吧。严安华学校医保报销比例高，看医生倒是不需要心疼钱。

　　沈屹原说完看病的事，走出了厨房。严安华突然想起没问完的话，转头喊道：“哎，念念现在长什么样了？结婚了吗？”

　　“没问，太匆忙了。”沈屹原脚步溜得快。他就大学毕业时见过一次庞念，后面互相加了微信，就没联系了。庞念基本不发朋友圈，他也不知道她现在怎样。

　　沈屹原的作息挺规律。晚上十二点前睡觉，早上七点起来，从大学到现在基本雷打不动。科研狗们没什么休息日，沈屹原那天晚上在家里帮文柏改论文，改到11点半，扑到床上睡觉。

　　第二天早上七点多，沈屹原已经坐在了老街菜场的杨氏牛肉面馆吃早餐。杨氏牛肉面开了三十来年，只在早上中午卖。因为手工面条劲道，牛肉多汁鲜嫩，不单在清水街道赫赫有名，还有好些人从市区赶过来吃。

　　沈屹原今天吃得不是很开心。面馆早上生意最好，座位不多，都是拼桌吃。他刚坐下没多久，对面五十多岁的大叔就认出了他，问他是不是沈康军的儿子，又说自己是沈康军以前的同事，感叹时间过得真快一晃眼他爸都走了十多年。

　　沈屹原吃得如鲠在喉，一碗面囫囵吞咽，都没怎么吃出味道来。这大叔也没眼力，一个劲地还在回味当年的事。

　　“大叔，您是不是快吃完了？要不我在您旁边等一会？”

　　沈屹原突然听见一个略有些熟悉的男中音。他抬头一看，桌子边站了个高高的人影，穿着浅灰色长风衣，手插口袋，和周围的市井气息格格不入。

　　“你怎么在这里？”沈屹原惊讶地脱口问道。

　　“我怎么不能在这儿？小时候不是经常和你一起来吃？昨天特意问了人，说还在老地方开着，今天就过来了。”严烺说。

　　那大叔一看两人是熟人，起身让出座位，边抹嘴边讪笑着问：“你同学？”

　　沈屹原随口应了声“嗯”。那大叔吸吸鼻子，好奇地看了几眼严烺，才离开面馆。

　　等他一走，沈屹原又不说话了，举着筷子，闷声不响地吃面。

　　服务员很快过来收拾了碗筷。严烺拉开塑料凳坐下，五指扣扣桌面，似笑非笑地问：“怎么又要装不认识了？”

　　沈屹原还没从刚才堵心的情绪恢复过来，一看来的又是另一个堵心的，只想快点吃完走人。

　　“既然都回到了这儿，不如你待会陪我逛逛？十几年没来了。”严烺自顾自地说。

　　沈屹原哧溜吃完面喝完汤，筷子一放，起身说“没空”，转身要走人。

　　严烺眼疾手快，贴着桌子边缘，伸手抓住沈屹原的衣袖，趁他发火前先开口说：“你不想我上门去你家拜访吧？”

　　面馆里好些人都抬头看过来。五十多岁的老板娘一边擦着隔壁桌子，一边盯着严烺的手，防着他动手搞事。沈屹原是在老街长大出去的孩子，她脸熟。

　　沈屹原被气得坐下来，狠狠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家住哪里？你调查我？”

　　严烺松开手，刚要说话，窗口那边喊道：“52号”。他起身去拿面，食指对着沈屹原一指：“不许走！不然我说到做到！”

　　沈屹原还真不敢。他不知道严烺那王八蛋会做出什么事来。要是年轻点他可能不会把这种威胁当一回事，越成熟越明白，世界上某些有权有势的人真可以为所欲为。

　　他烦躁地坐在塑料方凳上，看着严烺端面过来。还好这是张双人小桌，要是四人桌旁边还坐两人，沈屹原都不敢凶严烺。他顾忌自己的形象。

　　“你是不是调查我？”沈屹原质问道。他的黑色羽绒服袖子上沾了一片小葱花，严烺用手指了指。

　　“修族谱时，都问了各家地址，一查就知道。”严烺说。

　　原本气势汹汹的沈屹原突然泄了气。他还真没想过是这个原因。老实说，他连修族谱时怎么回事都不知道，一来不关心，二来毕竟他只是严家的外人。

　　沈屹原不说话，严烺正好不用接。刚端上来的牛肉面热气腾腾，他忙着敞开外衣大快朵颐。

　　八点多正是面馆食客最多的时候。老板娘在弄堂口摆了七八张桌子，冷风时不时吹过，食客们都缩着脖子吃得热火朝天。厨房最上方，粘满黑色油迹的鼓风机哗啦哗啦吹着，将牛肉的香味吹散到了室外。

　　老板娘在狭窄的柜台边算账：“一碗牛肉面，一碗大排面，加两个面结，总共35元。”食客拿出手机扫码付款。

　　一片嘈杂声中，沈屹原倏忽像是回到十多年前，也是坐在一张小方桌前吃饭，灯泡昏黄，他妈在说：还好要搬家了，这灯泡也用到头，快要寿终正寝。再后来有人来了，从大宅子的西侧后门疾步冲进，皮鞋踩在石板路上发出“哒哒哒”急促的声音。沈屹原从来没有听过有人走得那么急……

　　回忆停了下来。

　　沈屹原握紧又松开右手，目光沉着地对着大口吃面的严烺：“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当做不认识你？”

　　严烺慢慢地嚼着面，拿纸擦了下擦嘴，状似淡定地打量着沈屹原。

　　“为什么？”他问，直觉接下来的话对两个人都不会太友好。

　　“因为你们助纣为虐害死我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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