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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张乐谱
宋星垂眼前的唐曦睁着一双大眼睛,双手无意识抓住好友衣摆,嘴唇一张一合,半晌里头都没能成功吐出一个音节。
她手指轻点两下脸颊,问道:“你为什么突然想了解喻老师。”
乔恬察觉到宋星垂情绪不同往常欢快,身体动得比脑子快,挡在好友面前替她开口:“星垂姐,曦曦不一直想报名流行乐大赛吗,我们是想通过搞明白唐、喻阿姨的想法,从而——”
宋星垂打断她的话,朝唐曦扬扬下巴:“曦曦,如果你现在连亲口告诉我真实目的都做不到,我打赌你就算搞明白喻老师的行为逻辑,也做不到对她坦诚,我觉得还是别白费功夫了,学学恬恬——啥也别想等钢琴比赛当天直接搞失踪得了。”
她和乔恬一样搞失踪嘛.......唐曦潜意识里十分抗拒这样做,可宋星垂说得半点没错,如果她连对眼前明显理解自己的人,坦诚内心都做不到,谈何面对严厉母亲?
唐曦松开攥紧校裤的手,突然拿起一旁可乐,就这融化大半的冰块试图一饮而尽,凉意瞬间席卷全身,她大声道:“我当然可以亲口告诉你!”
宋星垂盯着空杯,朝她竖起大拇指:“勇士,你都能一口吞下半杯冰块,说个前因后果而已,肯定难不倒你。”
冰块落到胃部,她后知后觉打了个激灵,但勇士向来不会因为疼痛退缩。
她将发凉手指在裤腿上轻搓两下,直勾勾盯着宋星垂开口道:“我最近才发现,我好像压根不了解母亲。”
宋星垂挑挑眉毛:“你怎么发现的?”
唐曦抿抿唇,语气有些沮丧:“我一直以为她的钢琴水平应当平平无奇,却总装出一副很懂模样对我指手画脚,这一直让我感到十分懊恼,直到昨晚我才发现,她不仅会弹钢琴,还弹得比我好。”
宋星垂哦了一声,又抛出新的问题:“所以,你妈如果和你爸一样也是个钢琴大师,你就能够坦然接受她的严苛,认同往后余生都与钢琴作伴的安排吗?”
唐曦果断摇头:“当然不是。”
宋星垂叹了口气,
“既然如此,她是否会弹钢琴,真正的水平究竟如何,又为什么放弃,与你要参加流行乐大赛又有何干?”
“你得搞清楚,无论她是什么样的人,那都无法成为她强迫你,让做不愿意事情的理由,如果你只是想替你母亲找个借口,让你更好接受她做的错事,从而维持家庭的和谐,我依旧认为你在白费功夫。”
乔恬忍不住插嘴:“星垂姐,我还以为你是在帮喻阿姨说话呢,结果搞半天你是各大五十大板啊。”
宋星垂无奈道:“我可不觉得这是各打五十大板,我只是尽可能站在客观角度分析问题。”
她目光又落在唐曦身上:“你最好仔细想想再做决定。”
宋星垂打算给小孩一点思考时间,正准备起身离开,没想到小孩没等她屁股离开椅子,就将她手臂死死抱在怀里:“星垂姐,我承认我没你想的那么细,但是..........就算你觉得我在白费功夫,我也想知道母亲到底为什么放弃钢琴,她会不会也是和我一样,其实并不——”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
如果母亲不喜欢钢琴,又怎么会强迫她学习钢琴?
如果她们放弃的理由一致,她为什么要偷偷躲起来弹钢琴。
接踵而来的问题,让她愈发想要知道真相。
并非为得到什么‘好处’,纯粹是因为——
“我想要了解她,了解喻霁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压低声音开口道。
并非唐曦的母亲,也不是唐光耀的妻子。
只是喻霁。
宋星垂看着眼前的少女,几秒之内她面上堪比川剧变脸,但一切定格之时,她阐述内心之时,她就知道她想明白了。
她得到满意的回答,自然没有阻拦的打算,笑道:“唐曦,如果你想要了解她,不如先从她为什么叫喻霁开始,如何?”
乔恬上课不爱举手,今天倒是兴致勃勃:“好啊好啊,曦曦,我今天头一回知道你妈妈真名,瞬间就被惊艳到了,喻雨谐音,霁是雨后天晴,感觉寓意很好诶。”
“是你外公取的名字吗?”宋星垂笑眯眯看向唐曦。
唐曦摇头:“我外婆告诉过我,虽然外公才是家里的文化人,但母亲的名字却是她亲自翻字典取地。”
“哎,你外婆以前居然还会——”乔恬停顿两秒,连忙捂住嘴道歉,“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关系。”
唐曦很清楚好友为何表情突变,原因无他,仅仅只是因为,她的外婆现居于精神病院之中。
*
唐曦记忆中幼年的自己,是非常渴望母爱的。
她喜欢黏黏糊糊和母亲在一起,抱着母亲手臂,只是渴求一个夸奖,或是一个吻,可母亲很少给出回应,也几乎从不心甘情愿和她待在一起。
她们最常见的母女出游活动,目的地通常是精神病院。
小唐曦可不懂精神病院意味着什么,医院医院,她生病也要去医院,外婆在的医院又有什么区别呢?
即便父亲搬出各种鬼怪恐吓,直言她就是个会吃人的疯婆子,也改变不了她想要与母亲待在一起的决心。
以及,她其实非常喜欢众人口中的疯子,她的外婆。
外婆和电视里,或是父亲描述中张牙舞爪的疯婆子完全不同,更不是什么青面獠牙的恶鬼。
她总是安安静静,见到她们来的时候,扭动脖子动作是缓慢的,思考辨认来人的速度更慢,通常良久才能开口,
“你们来啦。”
母亲的探望方式也和别人不同,从不带什么没用的保健品,也不进行任何虚假寒暄。
她只是同外婆贴在一起并排并坐着,光是看天边的云,都能整整消磨一下午。
唐曦记不得谁主动打破沉默的次数更多,反正她们俩人说出来的话,总是比她这个真正的小孩,更加富有想象力。
“阿霁,你看窗外的云像不像一只狗。”
“我觉得它更像是我小时候养的大黄。”
“你说得对,它真更像只猫,还是一只大懒猫。”
她与唐曦交流的时候发呆次数少上一些,只是因为吃药的缘故,语速总像是涓涓细流一样迟缓。
她小时候没什么耐心,总是不等外婆说完就只顾讲述自己,外婆也不气恼,干脆不插话,只是安静聆听,倒是母亲总指责她不该对外婆这样。
后来的唐曦细细回想过去,总能得出一样的结论,妈妈并非没有感情的怪物,只是她的爱半点都没打算分给她和父亲,她给予外婆的爱几乎是能拥有的全部。
但这一切都不影响,她喜欢这个小老太太。
外婆听完她没头没尾的故事,会背着母亲偷摸塞给她巧克力作为奖励,夸赞她,
“我家小曦真厉害,以后说不定能成为大作家呢。”
巧克力是放在铁盒里的,用皱巴巴锡纸包成钱币形状,没有牌子更没生产日期。
她一把抓出几颗,唐曦迫不及待剥开糖纸一口吃下,半点没有巧克力的苦味,有的只是顷刻从舌尖蔓延到全身的甜。
父亲每每发现,总会扔掉它们,并露出不悦表情,
“Alice,你是我的女儿,怎么能吃疯,别人给的三无产品呢?”
小孩子嘛,总是不喜欢听道理,而是选择无条件追随本心的。
起初外婆主动给,后来她主动要,偷摸藏在兜里小心躲过父母搜查。
外婆从不吝啬分享,但经常露出遗憾表情,
“小曦,外婆住在医院里,没办法给你零花钱或更贵的礼物,你不会怪外婆吧?”
唐曦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说不好呢?
她摇头:“巧克力很好吃的。”
外婆摸摸她的脑袋咯咯笑道:“你喜欢就好,但记住千万可别告诉你妈妈,她要是知道我偷偷塞给巧克力给你,我们两个都没好果子吃。”
唐曦觉得妈妈才不会骂外婆呢,她只会教训她不听话。
然而这一次唐曦完全猜错了。
妈妈双手抱着装满巧克力的铁盒,唐曦头回见到她眼眶泛红,情绪较激烈。
她咬牙切齿一字一句说道:“妈,你明知道自己血糖高到离谱,怎么还吃这么甜的糖呢?”
外婆表情无辜:“我以前没机会吃,现在都这把年纪了,你就让我吃吧。”
妈妈怒气来得莫名,去得也奇妙。
她张张嘴,不像对她和父亲一样据理力争,不仅褪去强硬态度,将铁盒塞回外婆手中,甚至还露出罕见愧疚表情:“你吃吧,但是——千万千万,不要吃太多,好吗?”
母亲的好脾气是外婆限定版的,对上她的态度截然不同。
她没有强硬收走她的糖,而是看着她鼓起的裤兜摇头,
“唐曦,你想吃就吃,但你下次要是再喊牙疼,就别掉着眼泪来找我。”
唐曦吸吸鼻子,委屈巴巴看着母亲,外婆拦在她面前,教训:“阿霁,对待孩子是不能用这种态度的。”
母亲抿抿唇,反驳道:“妈妈,我没法保护她一辈子。”
她话一出口立马觉得不对,连忙道:“妈,我没有在怨你,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的。”外婆笑得温柔。
她缓和神色,破天荒弯腰低头:“我不是非不让你吃,但长蛀牙有多疼你也清楚,妈妈不希望你疼,以后和外婆一样少吃点,好吗?”
“好!”唐曦绽放出灿烂笑容。
母亲也跟着笑,抬手摸摸她的脑袋。
唐曦等母亲去办什么不知名手续,偷偷找到外婆吐槽母亲:“外婆,妈妈原来也不是总说一不二的啊,她好听你的话哦。”
外婆摇摇头,弯腰看着她说道:“你妈妈从来都不是说一不二的性子,秘诀是你必须说出真实想法,和她好好沟通。”
唐曦吐吐舌头,对外婆的说法将信将疑。
当天唐曦回到家,父亲问她今天发生的事情。
她如实把除偷吃巧克力之外的所有事情,一五一十告诉父亲。
末了,她仰头看着父亲说道,
“爸爸,外婆说妈妈不是说一不二的性格,我以后是不是该试着和她沟通啊?”
父亲哈哈笑道:“你妈妈是讲道理的人吗?曦曦,你外婆脑子不清楚,她的话哪里能全信啊。”
他低头拍拍她的肩膀:“好孩子,爸爸知道你母亲有时候对你太过严苛,你身为孩子肯定会觉得难以接受,但爸爸可以拍胸脯告诉你,这绝对不是你的错。”
他站在原地,居高临下轻拍她的脑袋:“曦曦,你知道爸爸永远都会疼爱你,无条件支持你,女孩子嘛,做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就好,不必太努力刻苦为难自己,等以后——爸爸要是老了没法照看你,肯定会亲自把关,找个好老公接替爸爸照顾你一辈子。”
唐曦将母亲和父亲放在一起对比,从头到尾都深信,父亲才是更爱自己的人。
*
现在,唐曦好像没有那么确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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