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入灯火阑珊处

作者:余小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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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会之夜


      韩东篱和李招儿领证的那天晚上,他曾经自己一个人默默坐在院子里纳凉,对着头顶的满天繁星,默默拿起手机,翻出一个烂熟于心的头像,犹豫再三,按下了微信语音键“今天我结婚了,你会祝贺我吗?”。发完这一条语音,他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手机的那头像一个无尽的枷锁压了他半个人生。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他低头等待着,双手握住手机抵住额头,紧张得像个小孩,为了不打扰到那个人,他特地控制了时差熬到半夜才敢发出这段语音,大洋彼岸的她却始终没有任何回复,他也许再一次明白自己不该有任何期待。把手机摔在地上之后,拿起一瓶红酒大口狂灌起来,任由酒液汹涌地漫出他嘴角,淌湿了所有的衣领。这个人对于韩东篱来说,只适合藏在心底里,深得任何人都不要知晓才好。
      还有一个人,是韩东篱触及不得的人。她是一步一步把韩东篱变成现在样子的魏清莲,而韩东篱所有的行为都是为了让她活得不那么快乐,只要她不快乐的时候,韩东篱就是快乐的。
      小时候,魏清莲希望他好好念书,送他去最好的国际学校,他非要和社会上的青年打架抢劫,被勒令退学。长大后,魏清莲不需要他事业有成,只希望他能够安安稳稳地接管家族企业,可韩东篱却偏偏混迹于夜店,泡妞,打架,飙车,赌博……唯有吸毒他从未沾过。魏清莲掌控不住他,却牢牢掌控着钱,有时候韩东篱也不得不低头,只是每一次都闹得魏清莲心力交瘁,她甚至觉得这个孩子,是韩深派过来报复她的。
      可能很多人会觉得,男孩子,特别是富贵家庭的男孩子,他们的叛逆期会很长,长大后就会好了。韩东篱的叛逆期从他十二岁到现在从来没有停止过,而且他准备将自己的叛逆期无限延长至一辈子。虽然魏清莲给了他数不尽的财富,他却依然恨她,他从小就拥有属于自己的独栋宅子和庄园,孤单地生活,魏清莲只是时不时过来探望一下,她给不起他需要的爱和时间,就只能向他不停地撒钱,但她不明白有时候,钱不一定有用。
      魏清莲想着这次回来,一定要把韩东篱的终身大事定了,这两年,这孩子闹得太凶了,她越来越管不住他了,她只需要有一个继承人就可以了。人选早已经有了,董氏跨国集团的千金小姐,剑桥大学的高材生,家族三代经商,把持了半个岭南的医药行业,国内九个主要省份的线下医药门店不下10万个,而且董氏集团已经开始进军澳洲矿业,这样的家底,这样的学历,足以跟沃特集团的太子爷相匹敌了。魏清莲之前为了让韩东篱乖乖听话,已经使用了各种手段,这次她觉得自己应该更狠心一点。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韩东篱早已经先她一步使用了手段。
      每年年终,都跟以往一样,社会各界顶层人士会收到沃特集团的公益晚会邀请函,只要你够得上资格。毫无疑问,晚宴上的音乐是优美的,妆容是精致的,从食物到盆景都是进口空运过来的,甚至连空气都是特别布置的,大面积用了淡淡的阿佛洛狄忒旗下的月桂香薰,单这一项就要花费超过六位数。准确来说,这不是一场晚宴,更像是一场科普,到处充斥着很贵却让人叫不出名字的东西,因为每一年晚宴主题都不一样。
      这是一个绝对上流社会的产物,每一年的沃特慈善晚宴都极其奢华的,因为到场的每一个人都代表着他所在领域内的佼佼者,他们装扮得彬彬有礼,自认为才华横溢,事实上大部分人都是借着公益之名来结交名贵,所以沃特集团的公益晚会就跟乡下的菜市场差不多,每个人进去之后都是逛来逛去,挑挑拣拣,最后各取所需。但,那也是华南地区最具价值,最能代表身份象征的一个酒会。他们给下层的人围起了一座围墙,即使他们挤破头想要进来,依然不可能遂愿,这个围墙的门只对精英或者金钱开放。很明显,明天各大头条新闻应该就是沃特集团热心公益,勇担社会责任,狠狠在中国慈善排行榜上记上一笔。
      韩东篱选择在这种场合公开了他和李招儿的婚姻关系,足以震惊整个名流圈,让魏清涟颜面扫地,他不在乎脸面,但魏清莲确实很在乎,家族名誉跟她的命一样金贵。知母莫若子,韩东篱知道有一万种方法能让魏清莲难受,但这应该是最难受的一种方法。
      宴会当天,那些上流人士会穿着最铺张的衣着款款而来,韩东篱并没告诉李招儿他的目的,秉承着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古训,他只对她说了一句话:“你穿平常的衣服站在台上十分钟就好”。李招儿点了点头,心甘情愿真心实意,以后要出席这种场合的机会并不会少,但是面子跟钱相比,李招儿一定会选择钱,她本来就是为这种场合而存在的,不过就是像个小丑一样被韩东篱展示出来,她很明白自己只不过是个工具。
      宴会上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他们衣着光鲜,端着高高的红酒杯,交换着印得一丝不苟的名片,每个人都像孔雀开屏一样装模作样又一本正经。魏清莲身穿一套纯白套装,妆容精致,谈吐得体,但她连致辞答谢各位来宾的祝酒词都尚未说完,就被冲到台前的韩东篱抢过了话筒,这一刻前他的相貌自然是在场所有女人的焦点,但是现在他成为了全场的焦点,所有的灯光和摄像头都齐刷刷地对准了他,大屏幕上映出了他魅惑的脸庞,真像一个大变活人的魔术师。
      “首先感谢大家的到来,我是魏总的好儿子韩东篱,魏总的废话,你们每年都听腻了吧,刚好呢,我今天有一个好消息要跟大家分享。”
      魏清莲脸色一沉,她的身份让她不能像一个泼妇,只作了一个请的手势,并没有抢回话筒,见识过无数种难堪场面的她,依然保持着优雅地姿态缓缓下台,在她该坐下的地方欠身坐下后,便立刻吩咐身边的人去协调安保力量备用,她双腿交叉,冷静地看着韩东篱,想听听韩东篱如何让自己出糗。虽然她身后是五名安保,但是她依然尊重韩东篱说话的权利,众目睽睽之下,她是舍不得利用保安把自己儿子直接撵下台来的。韩东篱微笑着看向李招儿,把她牵上舞台,对所有的媒体和在场的人大声宣布:“我身旁这位是我的新婚妻子,我介绍一下,她是一名孤儿,同时也曾是一名校园清洁工,她不会吃西餐,不会化妆,没有任何才艺,从没坐过飞机,她就是你们口中的底层生物。但今天我正式宣布她成为魏总的儿媳妇,我余生唯一合法的妻子,你们可以尽情巴结一下她”。
      韩东篱得意地望了魏清莲一眼,表情乖张继续道:“很抱歉魏总,你所谓的富家千金,暴发户的傻女儿,我根本瞧不上。我就喜欢你不喜欢的,你不喜欢的才是我的最爱。对了,我们领证了,也就是说,等你人老珠黄之后,我的每一分钱都要分给她。你开不开心,你一定会很开心的,哈哈哈。”韩东篱说完,撇了话筒,抬起与李招儿十指紧扣的手,当着所有人的面轻轻吻了一下,搂着李招儿的肩大摇大摆地走下了台。李招儿的眼睛被无数摄影机闪光灯刺激得很疼,全程面无表情地看着台下的人,没有说一句话,她知道韩东篱现在只需要她当一个木偶,或者更准确来说,当动物园里的一只猴子,她已经预料到明天头条新闻里肯定有她这只猴子的照片,但她低估了魏清莲对媒体的控制能力,就算倾尽全部身家,魏清莲也会把今晚的负面新闻删得一干二净,只有韩东篱这场现场演讲还算数,只是时间一久恐怕这场闹剧连谈资都算不上。
      韩东篱豪放不羁的发言居然赢得了在场年轻人的几声喝彩,但窃窃私语的声音越来越多,很快就把稀稀落落的掌声盖住了。韩东篱依然十指紧扣架着李招儿来到了魏清莲的面前,露出胜利者的笑容,“魏总,不好意思,今晚你儿媳妇累了,我要送她回去,那个董小姐你就留着自己享用吧”
      魏清莲坐得腰板挺直,脸不改色地温柔叮嘱:“好,路上小心点,走得太高调,怕你们摔死。”韩东篱听完后,笑得很大声,“我们年轻,不怕摔,倒是你,一把年纪的了就别操心了,就怕你心梗”。魏清莲剜了李招儿一眼,冷笑一声,淡淡笑了,笑得极其生艳,像一朵慢慢舒展的红罂粟。世人皆艳羡魏清莲的成功,但见识过韩东篱后,都遗憾她有一个不成器的傻儿子。
      韩东篱像个胜利者一样带着李招儿匆匆离开,他脸上灿烂的笑容在摇上车窗的那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迅速把李招儿的安全带系紧,随后立刻开上高速把车速飚到一百八十公里每小时,这个恶心的地方他一刻钟也不想呆。李招儿无暇去看窗外一掠而过的夜景,只是默默看着身边这个人,她不知道他想借着这速度来隐藏的是愤怒还是悲伤。他们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在环城高速上绕了大概两个多小时,她问了句“可不可以开点窗”,韩东篱不语,车窗慢慢降了下来,狂风灌了进来,窗外远处高楼耸立,灯火万千辉煌,可他们的心中装不下这G城的辽阔,渺小得就像两个受伤的小兽,借着晚风来舔舔自己的伤口。
      当韩东篱他们第二天回到家的时候,魏清莲早已坐在椅子上等候多时了,还有她身后的保镖。八卦□□站在一旁,脚下放着他们各自打包好的行李,默默低着头,噤若寒蝉。奀妹一见到韩东篱,仿佛看见救星一样,却依然不敢说一句话,只好委屈地把小嘴撅得老高。韩东篱对魏清莲冷冷道:“我记得并没有允许你踏进这里”
      魏清莲没有看他,她一直在她白皙的手指上涂着猩红色的指甲油,看了一眼手上的指甲,貌似并不满意,淡淡答道:“我需要得到你的允许?”
      韩东篱看了长贵他们一眼,依然冰冷的口气:“你什么意思,他们怎么回事?”
      魏清莲在自己刚涂好的指甲上吹了一口气,缓缓答道“他们在为你昨晚的行为付出代价”
      韩东篱冷笑一声:“你在威胁我吗?”
      魏清莲嘴角勾起一丝微笑,“我记得之前告诉过你,不要对任何人付出感情,因为这些人都会成为你的软肋”
      “你要是敢动他们一根汗毛,你这辈子休想再见到我!”
      “我只需要你做出选择,或者他们离开,或者让你身边那个低等生物离开”
      一向不爱说话的李招儿,上前主动开了口:“魏夫人,我走就是了,你别为难长贵他们”
      魏清莲瞟了她一眼,缓缓道,“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我以为狐狸精一定是长得漂亮的,万万没想到还有长成你这种的。”
      韩东篱连忙把李招儿拉回身后,瞬间换上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他们最好都没事,否则我明天就去街上乞讨,乞讨不成我就去脱衣服,沃特的太子爷去街上乞讨脱衣服,新闻媒体们肯定会很高兴的。”
      魏清莲眼神泛起了阴狠,缓缓站了起来,对身后的保镖下了命令,“把他给我制住”。韩东篱轻蔑地看了一眼几个彪形大汉,冷笑一声,立刻脱下他白色的西服外套甩到李招儿手上。
      也许多亏了韩东篱多年的打架经历,抢劫放火也做过一点点,他的拳风招式伶俐,拳拳到肉。不到半个小时后,几个大汉已经被他打到趴下了,流血的流血,断手的断手,没有一个是能站起来的。很显然,魏清莲已经叮嘱过这群人,不许重伤韩东篱,但韩东篱也没占着多少便宜,一只眼睛肿着,嘴角上挂着血迹。他顺手搬了个凳子,翘着二郎腿,跟魏清莲面对面坐下,掏出打火机,点上一根细烟。他重重吸了几口后,语重心长地劝着她,“魏总,早料到有今天,咏春拳,空手道,我没少练的,给他们找个好点的医生吧。另外,你最好别动他们四个,李叔,刘大婶年纪都大了,折腾不起呀,都是老人家你说是不?万一他们哪个出点事情,我能怎么办,只好拿我自己的命来抵债。到时候就不是割个脉毁个容那么简单的,你也知道我的性格,好好考虑一下吧”韩东篱说完,把烟头扔在地上,用他昂贵的皮鞋狠狠踩了几下,魏清莲再也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冷冷地目送他和李招儿的背影,心中感慨,那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如果是个听话的孩子该多好啊。
      当韩东篱快要离开魏清莲的视线时,他突然咳嗽起来,咳出了一大口血,顺着他的下巴一滴滴流到了雪白的衬衣上,他求助地看了一眼李招儿,李招儿默默走过去接着快要倒下的韩东篱。韩东篱也并不客气,一手搂着李招儿的肩,顺便把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到了李招儿身上。
      他语气虚弱地说“把我扶到车上,快”
      李招儿点点头,“我们去看医生”
      在李招儿把韩东篱扶到车上后,她坐进了驾驶位,韩东篱艰难地询问:“你会开车吗?”
      李招儿点点头,可是看着她摇摇摆摆地把车驶出几公里,撞破了栏杆之后,韩东篱终于发现她并不会开车。惊魂未定的韩东篱还是要再次确认一遍“你开过车吗?”
      李招儿还是点点头,“开过”
      “开的什么车?”
      “村里的拖拉机”
      韩东篱听完后,背后发麻,心里隐隐作痛,连忙双手合十,拜了拜脑海中的所有神仙。
      “李招儿,你下来吧”
      韩东篱让李招儿踩住刹车,换到驻车档,连忙把李招儿从驾驶位上拽下来,李招儿皱着眉头看着生龙活虎的韩东篱,无可奈何地暗骂一句:“装得够像”
      “别那么多废话,快上车”
      韩东篱兜兜转转开了三个多小时的车之后,开进了一个圆形的密林当中,密林当中居然有一条水泥大道直通中点,弯弯曲曲绕进了一个古色古香的木房子面前停了下来,他看了看还在睡梦中的李招儿,重重拍了拍她的脸,“到了,快起来”。
      李招儿睁开眼的第一次看见这么壮观的景象,那是一大片一大片的芒果树,沉甸甸的青芒果在阳光下胖得十分可爱,在这里有无尽的树荫和鸟叫声,热浪夹着知了的声音扑面而来。每一棵树都有她家乡的影子,G城如此之大,寸土黄金,却没有任何地方能用来种这么一大片果园,李招儿肯定这里是郊外。木房子不小不大,双坡式屋顶,建造用了防腐防火的参天橡木,房顶有部分是菱形的防爆玻璃,夜晚可以直接看到星空,房子周围有一圈太阳能光伏发电板,里面水电一应俱全。她把韩东篱扶进了房子躺了下来,就开始寻找其他东西,果然发现一个很大的木质壁柜,一面墙都是药,就跟一个小药店差不多,各种感冒发烧、跌打损伤的药密密麻麻,纱布、消毒酒精、一次性注射器,甚至连各式手术刀都有。李招儿打开柜子的时候愣愣发呆,她眼神有点涩涩的,回头看了一样韩东篱,这个地方是专门用来疗伤的吗?他和她其实是同一类人吧,因为不想要太多的同情和施舍,即使是生病也不愿意看医生,大部分时候都只愿意自己一个人扛着,总觉得吃个药睡几天什么事情都会挺过去的,如果不是因为这次情况特殊,她也许根本没机会看见他如此狼狈的模样。
      “找到没有?”韩东篱忽然出现在她身后,李招儿回过神来刚想伸手去取药,韩东篱已经非常熟练地越过她拿起左下角一盒活血化瘀跌打丸,撕开包装就把硬币大小的黑色药丸塞进嘴里,然后拧开一瓶矿泉水后就慢慢嚼了起来。
      韩东篱虽然觉得很难吃,就着矿泉水喝的话,慢慢也就习惯了,每一次受伤都要躺很久,躺得太久就完全便宜了那个姓魏的。韩东篱坐在床上,沉默半响才对李招儿道:“我所有的银行卡都即将被冻结了,你若是想离开随时都可以”
      李招儿看着韩东篱摇摇头,轻轻道:“我也没钱,只能跟着你”
      韩东篱轻轻笑出了声,很丑,因为他眼睛肿得越来越严重,他对李招儿说:“柜子中间有瓶跌打酒和麝香追风膏,你拿出来帮我上药”李招儿转身拿药的时候,韩东篱已经把上衣脱了,趴在床上。李招儿左手握着药瓶看到韩东篱的一瞬间,眼睛突然间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立刻转了身过去背对着他。韩东篱瞟了一眼她,嘴角上扬,语气轻慢,“上药十万块一次,冷敷与热敷五万块一次,成交吗?”
      此话一出,李招儿立刻在脑海中疯狂地计算,1000张100块叠在一起大概是20厘米,嗯,不厚不厚,一点都不厚,感觉韩东篱今天伤得还是太轻了,如果条件允许,为了给他上药,李招儿一定不介意抡起凳子再砸他几下的。李招儿突然想到韩东篱现在银行卡有可能被冻结,那么这笔钱怎么交付?万一魏清莲又恢复了韩东篱的财政权,那个时候再慢慢计算也不迟,但这个钱这么好赚,真的是这么好赚,虽然口头协议也具有法律效力,但这笔钱大概率是要不得的,几个念头都在李招儿脑海中交锋,她最后冷笑一声,这个笑是嘲笑她自己,她已经一无所有了,还能有什么被他算计的。
      韩东篱以为她不说话是因为太害羞了,他调侃道,“如果你不敢看的话,就闭着眼睛好了”
      听着韩东篱语气中的戏谑,李招儿沉默了许久,稳赚不赔的买卖没有拒绝的理由,她自己很明白这个道理,很快便慢慢恢复了冷漠的神情,她走到床边坐下了,往手里倒了倒跌打酒,双手搓了搓,在快要触及韩东篱的皮肤时稍稍停留了一秒,手开始微微颤抖,李招儿一咬牙,然后就听到了韩东篱大叫起来,“你下手轻点行吗?”
      李招儿却丝毫没有减轻力度的意思,淡淡道:“我奶奶说,只有把里面的瘀伤揉散了才不会落下旧疾”
      韩东篱这时候才意识到,她的奶奶已经去世,现在已经是孤身一人了,“对不起,那段时间没能陪在你身边”
      李招儿听完之后默不作声,韩东篱虽然嘴上这么说,可他又该用什么身份陪在她身边呢,她的软弱从来没有向谁展示过,像一头小刺猬,任谁也靠近不了。两个人都是自己孤军奋战到今天,并不希望有人来打破仅剩的自尊,要证明自己一个人也活得很好,需要非常努力。而李招儿也并不知道那段时间韩东篱去了哪里,她当时不敢问,也没有资格问,他给了她手术的钱已经是莫大的恩赐了。但她肯定不知道他为了韩深跟同学打架躺进医院了,她肯定更加不知道她眼睛瞎了的时候,就在同一栋医院,他手上缠着绷带,腿上打着石膏的时候也曾远远地望了她好多眼。
      韩东篱惊讶李招儿的推拿手法居然很地道,他并不知道,她在很小的时候曾经在村里赤脚医生手下学过三个寒暑假,因为她奶奶在田地里劳动的时候难免会有磕磕碰碰的时候,没钱看病的苦日子里,李招儿是她奶奶唯一的安慰,也是唯一的医生。李招儿在韩东篱受伤的地方密密麻麻地贴上了麝香追风膏,最后帮他清洗了脸上的伤口,在冰箱里找了冰块敷着几块大大小小的伤口。她做完这一切显得毫不费力,非常利落,仿佛经历了千百次的演练。
      很快,韩东篱第一次吃到了李招儿做的饭,他虽然有过很多个女人,但能给他做饭的女人却不多。韩东篱清楚她要走多远才能走到附近的小圩镇买到新鲜的食材,在这间闲置多日的屋子里,她用仅有的食材做了两菜一汤,不知道是否因为饥肠辘辘的原因,他居然觉得凉拌青瓜都非常好吃,看着她在厨房切菜的身影居然有一种淡淡的幸福。如果在恰当的时机,一个家里能有一个做饭的女人身影,无论这道身影如何高矮肥瘦,对于男人来说都是致命的。
      在木房子里,夏天的夜晚居然很清凉,窗外远处有一阵阵蟋蟀的声音。只是地方不大,一房一厅,所有的地方都是原木所制,韩东篱很喜欢这里,伤心的时候,发泄的时候,他都喜欢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品尝孤单。这个秘密基地是给他爸爸给他留下的宝藏,木质的房子,木质的家具,摧毁的时候也仅需一把火就可以了。
      晚上的时候,李招儿主动抱了一床被子睡在了外边的沙发上,她和韩东篱只隔了一个檀香黑木屏风,悄悄下床关了灯,听着韩东篱呼吸均匀的声音,她知道他今晚会睡得很香,明天起床的时候全身筋骨会很痛。李招儿睡在沙发上,对着熟睡的韩东篱轻轻说了一句“你睡得这么香,可你妈今晚会很难过,其实她对你没有那么坏”
      过了很久,久到李招儿差点睡着了,耳边却想起了韩东篱平静的声音,那段话很长,就像在叙述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李招儿,我给你讲个故事。从前有个小男孩,他有一个很不好的妈妈。他妈妈是南宋投海殉国的皇室后裔,家规甚严,万千宠爱,养成了他妈妈一辈子的霸道轻狂。在他妈妈十九岁那年初上大学那一年,很不巧意外怀孕了,男孩真正的爸爸却害怕承担责任悄悄逃了。在那个久远的年代,还没结婚就怀上孩子,大概会被家族的人活活打死吧,她已经不爱男孩的父亲,但是为了以后能够好好折磨男孩那位畏责潜逃的生身父亲,所以她执意要生下孩子。她走投无路,对家里人撒了个谎,伪造了种种证据,证明孩子的父亲是她的导师,当时W大的一位著名教授。教授四十多岁,单身,善良,渊博,除了研究学问之外,他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他抵不住自己学生的苦苦哀求,抵不住女孩家里人的威逼利诱,最后他妈妈把自己导师搞得离身败名裂只差一步了,他们两个结了婚,平安生下了小男孩,男孩的妈妈和小男孩也因此获得了很好的身份。男孩的妈妈生来就带着高贵的血统,她的骄傲和自负,注定了她不是一个安分的人。她没能好好在家相夫教子,借着教授的人脉和资源,开始和各路人物打得火热。后来,她跟教授离婚了,抛下父子俩跟一个大富豪结婚了。小男孩呢并没有被没有血缘的爸爸嫌弃过,和自己的教授爸爸度过了一段开心的童年,因为当年的师生不伦恋,导致他爸爸的学术生涯直接中断,父子俩的日子过得有点清贫。可是他从小就知道自己没有妈妈了,连自己的外公外婆爷爷奶奶也是没见过一面,他的爸爸对他非常好,把所有的好东西都给他,会带他去动物园看猩猩,带他去游乐场玩摩天轮和过山车。他十二岁的时候,突然有一天,有个人来找他了。当他第一次见到他妈妈的时候,他怯生生地站在一旁看着那个美丽的阿姨,给他买了很多好吃的好玩的东西,感觉她像仙女一样,但是男孩的爸爸把男孩的妈妈撵了出去。后来才知道,她妈妈嫁的富豪与前妻生了三个孩子,男孩的妈妈为了和大富豪结婚,签了婚前合同,做了绝育手术,摘了卵巢和子宫,十多年了,无论她如何努力再也没能生下一男半女,当富豪重病之后,她才想起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唯一个孩子,她还有一条后路。为了争夺抚养权,男孩的妈妈使尽了各种手段,用了好多舆论和谣言,最后逼得男孩的爸爸被学校辞退,从外大的一个著名教授落魄到街头卖水果为生,男孩和他爸爸成了两个街头水果小贩,一个堂堂的大学教授去卖水果为生,由于不善言辞,遭尽了其他人的白眼。没过一年,男孩的爸爸老了,被不知道的几个黑手狠狠打了一顿,积劳成疾,男孩为了救他爸爸,家里已经欠了好几万医药费,能借钱朋友都走了一轮,男孩被很多人扫地出门,最后实在没办法,他走过很远很远的路,十二岁的他跪在他妈妈房子门前的大理石上,结果晒到晕过去了,当天晚上男孩的爸爸就去世了,他最后也没能见爸爸最后一面。他爸爸过世之后,小男孩的妈妈就过来要扮演一个好母亲,再后来经过几次寻死觅活,小男孩就跟他妈妈在一起生活了,也慢慢长大了,他再也不用求人了,只是活得一直都很不开心。你说他是不是很惨?”
      李招儿听完之后,心里泛起一种莫名的心酸,连忙转头看向天花板,她以为换种角度,眼角的泪水就会被逼回去,她用一种鼻音很重的语气,给韩东篱讲了另一个很长的故事。
      “其实,开不开心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活下来不就好了吗?我也有个故事,可以讲给你听,从前有个女孩,出生的地方很偏僻,地方偏僻或多或少会遗传着封建。女孩是家里第五个女孩,算命先生说,这个孩子要好生养着,之后会带着男孩降生,所以她没有被送走或者流掉。她是家里老五,算命先生随便给她起了名字,而她的两个姐姐,一个叫降娣,一个叫招娣,一出生就不在人世了,因为家里太穷了,养不活的,听说一生下来就被淹死在家里的水缸了,埋在了她家屋后的竹林里,只留的一个最大的姐姐。九十年代初,在女孩的家乡,一个女人如果没有生出男孩,她在全村人里会永远抬不起头,所以每个女人都会拼尽全力生下一个男孩,然后用命去爱护,女孩则是可有可无的廉价品。她爸爸赌博喝酒,玩女人,她妈妈动则被打,到了最后,女孩的妈妈终于生了一个男孩,一家子都很开心。可是女孩家里真的很穷,没有办法喂饱每一个孩子,五岁那年,有一次,她看见弟弟吃饱饭之后,偷偷抢了他剩下的一块肉。被她妈妈发现后,扯着她的头发拖行了十多米,村里的路很多沙和石子,她手臂上和脸上檫出了好多血,第一次流那么多血,她以为自己会死掉,哭惨了,父母嫌她吵,关在门外过了一夜。从那次之后,她再也没有留过长头发,也再也没有忤逆过父母的命令。她以为自己乖乖地就可以讨得他们的欢喜,可他们还是走了,带走了一个能干活的长姐和弟弟,和所有值钱的东西,只剩下女孩和她奶奶。渐渐地,她再也没有记起她父母的模样,只记得她有个弟弟和一个姐姐,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可能余生再也无法见面了。等她第一次上学的时候,九年义务教育还没普及到她家乡,她奶奶带着她找到了校长,说要欠着学费,等家里的谷子熟了卖了钱立刻来交,每一次收成都不好,她们呢要漫山遍野地去找很多的桃金娘,也能卖些钱。从13岁的暑假开始,她要跟着同村的人出门打工,在闷热的电子厂里呆一整个暑假,每次她看见车间主管带着穿得漂漂亮亮的女儿出去玩的时候,总是想哭流泪。工厂里的阿姨因为她年纪很小,没有力气,都不喜欢和她一起干活,所以她每天都尽量吃很多饭,只有白饭是免费的,吃到吐了,还要再吃,到现在也能扛起一整块百多斤的东西了。因为从小到大她念书都很厉害,每次竞赛都能拿到好名次,渐渐地,每当她没钱交不起学费要辍学的时候,老师们都会直接到她家里苦劝好久,留下一些钱。中考那年,她是全市第一,有个学校校长爬了好久的山路,找到她们承诺了学费食宿全免,她才知道,知识也可以当钱用的。很多时候,她最怕生病,因为她要自己一个人走很远的路去找认识的医生看病,那时候的诊所先看病再收钱,没有钱就留在诊所打工抵债。女孩顶着很多嘲讽挖苦,靠着别人的帮助,一路走了过来,只是她太寒酸,同龄人都看不起她,所以她也没有什么朋友,到最后也发现自己好像没有什么亲人了。她每天都很累,只想好好睡一个觉。虽然我觉得她也很惨,活得也很不开心,只是她依然很努力挣扎着,她现在遇到了另外的一些人,发生了一些美好的事情。就算是为了那一点点美好的东西,她也要努力地捉住,让自己变得更好一些,才能让自己这场人生输得不那么难看。”
      听完李招儿的故事,韩东篱默默地把双臂手放到头上枕着,看着她的方向好久好久,最后困了,累了,枕头也湿了。他们互道晚安。
      “晚安,李招儿”
      “晚安,韩东篱”
      韩东篱望着头顶的熠熠星空,没有睡意,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小男孩小女孩的故事,那只不过是一个幼稚的游戏罢了。这个时代的可怕在于,这是一个利益至上的时代,也是一个举目无亲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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