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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事
腊月的寒风悄然而至,街头小巷都挂起了红灯笼,处处弥漫着浓郁的新年气息。
某天秦屿鹤收到了条信息,是他父亲发来的,问他要不要年前回去吃个饭。他皱了皱眉,下意识就想找借口拒绝。
他和家人的关系常年处于某种微妙状态,不仅仅是前两年和家里出了柜的缘故。即使在最亲近的朋友面前,他也极少谈及相关,似乎在无意识地与家里划清界限。
人在长大后总爱回忆童年,大学时他们寝室的人常常大半夜不睡觉,黑灯瞎火地聊起自己小时候的事,去过的地方,爱看的动画片,打过的游戏,循环过的歌曲。秦与鹤不大插话,多数时候,他都在安安静静地听别人讲。
偶尔他的思绪也会飘远,有些片段琐碎模糊,却总是难以忘却,像脑子里烙下的一块疤似的,磨也磨不掉。
譬如小时候住的那条狭长的胡同,两边是一排排灰砖土瓦的老房子,隔壁的大爷养了一群鸽子,每到早晨和傍晚,空中就回荡起一阵阵清脆的鸽子哨。
还有夏日的午后,他被父母按在床上睡午觉,却被窗外的知了吵得翻来覆去睡不着,那时他最期盼的就是巷口突然传来的小贩的吆喝声,他和左邻右舍的小伙伴纷纷从家里溜出来,用口袋里攒下的零钱买一根老冰棍,或是一碗甜豆浆。
到了七八点钟,他搬起小马扎儿,跟随父母来到巷口那棵大树下乘凉,一边用石子在地上写写画画,一边竖起耳朵听不远处店铺里播放的狗血肥皂剧。秦母拿着一把扇子,在他身前缓缓摇着,栀子花的香气随风飘进他的鼻腔里,那是记忆里夏天的味道。
后来父亲开始做生意,赚了钱,他们搬去了一个高档小区,高高的楼房里没有几个和他同龄的孩子,即使碰见也是跟在家长后面埋头走路,似乎是赶着去上补习班,不曾停下来打招呼。
秦屿鹤所在的小学是全市最好的,升学压力很大,父亲常年不在家,家里的事都由秦母负责。她希望秦屿鹤变得优秀,却用了最偏执严苛的方式——不准他再和其他同学朋友出去玩,不准他阅读对考试没有直接帮助的书籍,不准他对课业以外的东西表现出兴趣,看电视玩电脑这类的娱乐活动更是直接被禁止了。
然而青春期的男孩子最是叛逆,有些事秦母不让做,他就偷着做。
刚上初中时,他瞒着秦母,加入了学校的生物课后小组。辅导员送给他一只小兔子,秦屿鹤将它养在房间,藏在床下,每天找些新鲜的菜叶子喂它。
那是只不满两个月的幼兔,通体雪白,眼周有一圈黑色的毛,衬得眼睛像两颗闪烁的黑曜石。秦屿鹤学习累了的时候就将它从笼子里放出来,小兔子一蹦一跳地钻进他怀里,三瓣嘴一动一动埋在他的掌心。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件事被发现了。那是秦屿鹤少数正面忤逆秦母的一次,两人越吵越凶,秦母一个巴掌抽在他脸上,又抬起手猛地将他怀里的兔子笼掀得翻了出去。
在他惊惧的目光中,小兔子被从笼子里甩了出来,砰地一声砸在地上。它吓得不轻,狼狈地匍匐着,发出了几声凄惨的痛叫。
那是秦屿鹤第一次知道,兔子原来是会叫的。
当天晚上,那只兔子就死了。
它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侧卧在笼子的角落里,眼睛无力地半睁着,嘴巴一张一合,仿佛被什么扼住了喉管。
秦屿鹤拿了东西喂它,平日里活蹦乱跳的小兔子毫无反应,只有四肢还时不时地抽搐几下。没过一会儿,它的动静弱了下去,瞳孔里最后一丝光芒消失殆尽,身子渐渐转凉,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秦屿鹤将它带到小区附近的公园里埋了。苍白幽暗的路灯下,那只兔子蜷缩成小小的一团。秦屿鹤抚摸着它已经僵硬的身体,半跪着弯下腰,将脸贴上去,眼泪大颗大颗落进它柔软的毛发里。
回到家时秦母已经做好了晚饭。
“你跑出去干什么了?”秦母从厨房出来,言语中压抑着怒气,“兔子呢,被你带哪去了?”
“死了。”
“……”
秦母显然也没料到是这样的回答,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秦屿鹤一眼,见他眼眶泛红,语气终是软下来些许:“……先吃饭吧。”
餐桌上没人说话。
秦母轻咳一声,夹了一筷子菜到秦屿鹤碗里:“我早就说了,叫你别养这些小动物,养了就是害它,你偏不听。”继而又忍不住提醒道:“别胡思乱想了,快吃饭吧。马上期中考试了,正是要劲儿的时候。”
她说完,看秦屿鹤没反应,用筷子敲了敲桌板:“我说话你听见没,上回统测名次就掉了,这次一定得赶上去。”
秦屿鹤低头应了,第二天到学校,他找到辅导员,申请退出了生物小组。
从那天起他开始更加拼命地学习,考上最好的高中,高考时以全额奖学金拿到A大的录取。上了大学,离开家,他的生活似乎没有发生太大的改变,多数时间仍然专注于学业。别人调侃他为科研献身的精神,却只有秦屿鹤自己知道,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他没有什么别的爱好,学习反倒成了最轻易的事。
如果不是方郁突然闯入他的世界,这种平平淡淡的生活大概会一直持续下去。
其实大学时就有不少女生,甚至是同性的男孩子,明里暗里对他表露过心意,奈何秦屿鹤对此全无兴趣。没有人能在他的“贤者模式”下坚持超过一个月,大家说他“冷手摧花”,活该单身一辈子。
但秦屿鹤丝毫不排斥与方郁的相处。
他身上有种与生俱来的温和从容,让秦屿鹤从见到的第一面起就想要亲近。那时他坐在方郁对面,想去要对方的联系方式却不知如何开口。他紧张得手心直冒汗,心里小鹿砰砰乱跳,像一潭死水泛起涟漪。
他加入天文社也是因为方郁的缘故,那次露营活动前,他怕露怯,事先做了很久的功课,专门练习了搭帐篷,还把森林公园的每一处营地,每一条路线都摸了个清,滚瓜烂熟地背在心里。
后来他们因为那次的活动迅速熟络起来,从朋友发展到情侣,相处的一幕幕,像是一团团淡金光晕中的剪影,重新在他单调苍白的世界里烙下色彩。
他记得每一个平常却值得纪念的日子里,方郁带他观测星球,邀请他去旅游,陪他看电影,为他庆祝生日,拉着他的手去重新触摸一条毛茸茸的小狗,还有对他告白的前一天,金灿灿的夕阳下,在他侧脸上轻轻落下的那个试探性的吻。
确认关系后,秦屿鹤送方郁第一件礼物,就是那枚素圈戒指。
那时他们还是学生,秦屿鹤买不起贵重的钻戒,便找了个制作工坊亲手打了一枚戒指。他不擅长做这些手工艺,在工坊花一下午时间,浪费了数不尽的材料,才打磨出一件相对像样的成品。
没想到方郁收到后开心极了,当即搂住他的脖子亲了一口,欢喜道:“屿哥!你对我真好。”
但秦屿鹤只觉得,自己明明不够好,他该对方郁更好。
毕业之后,他婉拒了导师留校的邀请,选择加入了学长的律师事务所接案子攒钱。同一年里,他又悄悄和家里出了柜。
这件事毫不意外地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连平时几乎不主动联系他的父亲都开始催命似地打来电话,和秦母一起轮番做起他的思想工作,或是频繁地给他推送同年龄的姑娘认识。
“你就是接触的女孩子太少,才会生出这种不正常想法。”
“好朋友和爱人是不一样的,你不要弄混了。”
那阵子恰逢律所事情多,秦屿鹤每天忙得脚不沾地,更是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去费心思应对父母。
某一次沟通无果后,秦母情绪激动地在电话那头哭喊了起来:“你不该用这样的方式伤害最爱你的亲人。”
“方郁也是我的亲人。”话说出口,秦屿鹤自己都愣了一瞬。他努力稳住情绪,握着手机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语气不自觉染上些哽咽,“他是我的爱人,也是我的亲人。”
“他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那次的交谈最终不欢而散,之后很久,他都没再回过家,只是维持着定期给家里打钱的习惯。
秦屿鹤时常想,前世父母得知他死讯的时候,该是怎样一种情形呢。
“精心”培育长大的儿子,把生活弄得一团糟,没能保护好自己口口声声说爱着的人,也没能给父母一个光鲜的晚年,甚至让他们在即将退休的年纪体会了一把丧子之痛。
真是不孝。
他叹了口气,又拿出手机,在早些时候父亲发来的那条短信下面,回了个“好”。
信息发出去没多久,秦父的电话直接打了过来。
“哎,我们以为你工作忙,没敢打扰你呢!” 秦父的声音带了一丝罕见的局促,压得低低的,“你妈嘴硬心软,实际上想你想得不得了,又拉不下脸,非让我来联系你。”
秦屿鹤怔了怔,放缓语气回答道:“不忙,那我这个月回去。”
“好,好!……”电话那头没了声音,秦屿鹤正准备挂断,又听对面踌躇了片刻继续道,“那个……”
“你和那个男孩子,你们处得还好吗?”
又来了。
秦屿鹤捏着电话,不知道如何开口。
“他要是有时间……你把他带回来,一起吃个饭吧。”
只是这件事还没被正式提上日程,有些变故却提早发生了。
那日他刚结束工作,从法庭出来,正准备开车去接方郁下班,却收到了他从医院发来的消息。
有些痛苦就犹如剜心,比起重生前的那一天,有过之而无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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