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零壹零的对对碰之随笔(系列一: 家，学校，德国）

　　在和德国扯上关系之前，椰奶对这个西欧国家的最初的印象，和大多数七零后一样，主要来自于书本。那个曾经诞生了马克思与恩格斯的国度是哲学思想和古典音乐的代名词。自八十年代开始，德国也频频出现在各种引进电影中，那里是茜茜公主的娘家以及英俊少年生活过的地方。德国的自然环境，古板但井然有序的现代化生活都让人心生向往。距离产生的美，紧随着未来在这个国度生活的越来越具象化的种种可能性，椰奶开始越来越多的想要了解这个国家。
　　椰奶对自己的童年没什么可抱怨的。作为家中的独生女，别人家孩子有的，椰奶的父母从没少了缺了她的。七零后的她按部就班的和身边大多数孩子一样，从托儿所，幼儿园，九年制义务教育，再到高中，大学一路走来。在椰奶小的时候，她并不知道国家之大的另一层含义是巨大的地域和生活水平的差别。从全国范围来看，八十年代初上海浦西的生活水平大体和外省二三线城市九十年代初的情况相当。上海浦西的大多数小学生，早在八十年代末就开始经历各种兴趣班，课外辅导班，补习班，一对一家教的团团围攻。到了九十年代初，新概念英语，托福预备考试等课程开始在初高中生中流行起来，甚至成为家长学生之间拿来互相攀比的筹码。在小学时，椰奶陆续参加过乒乓球，田径，钢琴，绘画和声乐等训练; 到了初高中，应试教育的各种补缺补差课程占据了她几乎所有的业余时间。当时的她，并不觉得自己的童年被剥夺了，因为周围的同学都是这么过来的。椰奶从小被灌输的想法是，学习是学生的本分，就和成年人必须每天去上班一样天经地义。学生在学校拿好成绩，吃得苦中苦，才能考上211，985大学，成为人上人，才能出人头地，才能在社会上受人尊敬。即便，这个过程可能是痛苦的，但只要结果满意，那就是快乐的本源，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呢。椰奶从来没有质疑过，自己的童年，或者觉得应试教育本身有什么问题。因为她坚信，这个世界上有太多让人无能为力的不公平的竞争，而中考，高考是相对来说最公平的，也是普通人可以翻盘的不多捷径之一。当然，成年后的她才渐渐明白，生在长在上海的她，自己才是那个赢在起跑线上的人。
　　椰奶第一次听到快乐教育这个概念，是在千禧年后。当全国的中小学生们都开始争先恐后地上了课外培训这条赛道，当种类繁多的入学测试开始从幼儿园甚至是托儿所就开始分流学生，学生家长们不得不顺应这一大趋势，更早地，越来越早的开始加入到校外补习的洪流中。与此同时，各大媒体开始陆续报道以德国为例的西方快乐教育，比如蒙特梭利和华德福的教育理念。生根中国传统文化几千年的应试教育在一夜间成为了众矢之的，越来越多的专业与非专业人士开始重新审视教育的本质。而应试教育被果不其然的放在了培养孩子自觉主动学习和探索精神的对立面。对应试教育的炮轰甚至被上升到了自然和心灵层面; 作业，考试，补习等学校教育的基本组成成分都被安上了给孩子过多压力且透支生命力，剥夺想象力，进而影响整体发展的罪责。一时间，快乐教育成了广大“受苦受难”的学生以及他们家庭的理想国。普通家庭梦想着，不断地催促着当地的教育界人士，恳请他们能放弃固步自封的老一套教育模式，尽快跟上“国际先进“的步伐，解放中国的下一代。先富起来的中国家庭，要么立即开始着手如何弯道超车，想尽办法的回避或绕过高考，把家里的高中生，甚至是初中生尽早尽快的的送往国外接受快乐教育; 要么，为了下一代不再遭受这“非人的应试教育的桎梏”，不必再走父母那辈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老路，前仆后继的踏上了为下一代的移民之路。
　　千禧年之后的留学，移民潮开始慢慢地动摇着国内的传统的教育体制。随着私立学校，国际学校的异军突起，越来越多的学生不再像他们的父辈那样把高考作为人生的第一站，他们的选择更多了，而更多选择的背后到底是怎样的结果，这些要等他们留学回国之后才能知道。八十年代末至九十年初那会，当时赴欧美出国留学的主要是公费留学生或者全奖学金的获得者，这些别人家的孩子在留学后，大多选择在海外工作生活。在看官们的眼中，这些人是快乐教育的直接受益者，他们寻到了教育的真谛，在理想国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下去了，就如同那些童话故事一样。可事实果真如此吗？千禧年后的十几二十年后，当出国留学不再只是尖子生的专属品，当越来越多资质相对平平的中华学子，在雨后春笋般崛起的留学中介公司的帮助下，也有机会奔赴全球各地游学，求学，去寻找快乐教育的源泉的今天，媒体的风向似乎又变了。海外留学动辄几十万，几百万的高昂费用，并不能保证一个高枕无忧地未来。留学生回国比例在一些目标国家已经超过了80%。虽然，日渐强大的祖国和国内丰富的工作机会是吸引海外游子回国的主要原因，但这其中，留学生在异国他乡找工作难，融入难，居留更难的事实也进一步推高了归国率。
　　身在德国的椰奶，有她自己的看法。她觉得吧，西方世界的快乐教育，以德国为例，除了给孩子自由，尊重和鼓励外，与之并存的还有规则和界限，但后者常常被那些追捧快乐教育的国人所忽略。成年人都明白，自由和规则并不是对立关系，这世界上本就没有绝对的自由，规则的存在往往是为了更好地公平公正地保护我们每一个人。抛开规则的自由，反而可能带来更多不公或伤害。在德国以及其他严谨的传统欧洲国家，规则意识是深入骨髓的民族性之一，遵守规则从不被看作是束缚，而是成为了人与人之间相处默契的基本要素。这份默契给予人的安全感，让民众默认周围的人也会像他们自己那样时刻遵守规则。但这要是在国内或者国人之间，往往行不通，我们的基因里面似乎就有不轻易相信别人的源代码。这国与国，国民性与国民性之间的本质区别，就决定了我们对许多“德国来的和尚”不可避免地产生误解。德国人极其强调设置规则的重要性，这体现在社会的方方面面，教育也不例外。规则的存在，可以给予每一个孩子最基本的安全感，不让任何一个孩子迷失方向，因为有了规则才能更安全准确地到达自由的彼岸。德国的孩子，从婴儿时期就开始耳濡目染各种规则，从出生起，从最初的爬行和触摸，德国孩子就被明确告知，哪里可以爬，哪些东西可以摸，哪些不行。每个德国家庭都会为孩子指定固定的上床，入睡和起床时间，连周末也不例外。德国人的家庭教育，幼儿教育从餐桌礼仪到社交礼仪，从与人相处到团队合作，规矩无处不在，而且德国人不仅是说说而已，他们会严格地把这些既定的规矩执行到底。在德国教育中，快乐和自由并不代表着可以随心所欲或者毫无限制地反传统，反体制，打破一切。关键是，这些严格的规则限定的内容到底是什么，保障的又是什么。给孩子制定规则，是为了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赋予其更多的有边界的自由，满足孩子的发展需求，而不是限制自由。当孩子做错什么的时候，或者有意无意地挑战既定规则的时候，就需要接受相应的惩罚。所以，在德国的“快乐教育“并不意味着没有作业，考试，没有留堂或惩罚性作业，也不代表着学习没有压力。德国的全民免费教育，公立教育并不能保证你学有所成，在有些中学，甚至连毕业生最简单的拼写算数技能都无法保证。德国大学普遍采取宽进严出，大学毕业生的按时毕业率，本科生不到40%，硕士生常年徘徊在30%以下。如果说中国的高考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那么德国的高中生在Abitur之后（相当于中国的会考加高考，成绩算法不是指一次考试的成绩，而是综合高中阶段不同学科的成绩和最后的毕业考试成绩加权计算累计后得出来的一个复合成绩）需要面临的便是僧多粥少的有限的大学专业位置。拿个比较极端的例子，比如女儿安娜想上的医学专业，作为一个在全德范围内位置受限的专业。根据http://Hochschulstart.de的统计，2019年冬季学期共有4万多人申请医学专业，但学习位置却只有9458个，也就是说大约4.4%的申请人可以得到一个学习位置。竞争是极其惨烈的，因此录取要求也非常之高。德国的大学专业都是在Abitur成绩出来后再申请的，医学专业的录取分数线常年都在1.0分徘徊（德国实行五分制，1分相当于100分或者满分，4分及格），分数差个零星半点的高中毕业生也可以尝试提出申请，要么被拒绝，运气好的会给予2到4个学期的等待期再行申请。从上述公布的数据看，德国“快乐教育”的现实似乎和国内媒体宣传的样子大相径庭，痛并快乐着的描述倒是更贴切。为了应对竞争，德国的中学生也是补课补得天昏地暗，或者索性嗑起了药，只为提高专注力。考场上大哭，情绪失控的事件也屡见不鲜。和国内一样，大学毕业生的择业机会完全取决于所在大学的学术水平，本人的专业成绩，以及该专业的市场饱和度。根据2022年全球化智库CCG公布的中国留学发展报告蓝皮书，在德的中国留学生总数已破四万，主要选择的专业是工程学（41%）和商科（14%），从这些专业的选择上推断，来自中国的留学生们除了看好德国的工程学教育质量外，另外一个选择的原因可能是，上述两个专业的入学门槛相对适中，入学前的竞争还不至于要了谁的命。
　　既然德国乃至西方的“快乐教育”的过程与结果和国内的应试教育殊途同归，那何来谁比谁更先进这么一说呢？其实问题并不是出在“快乐教育”或“应试教育“孰好孰坏这个命题上，而是高等教育的本质，在北上广等一线城市里，已经从八十年代初的精英教育渐渐转变为普及型的国民教育。如果说三十年前的一张大学文凭代表着远大钱程和社会地位的话，那么到了如今，一张211或者985重点院校重点学科的文凭也就只够敲开大厂大企的门，有资格爬上HR的桌子。于是乎，在大众眼里，大学生或留学生似乎性价比不高了，没以前那么吃香了，其实归根到底就是一个水涨船高的道理，当大多数人都能买票上岸的时候，这岸上的人多了，就需要引入更多的选择机制去分流人。拿二八定律来解释，如果说，在三十年前，20%的高中毕业生能有机会去高等学府继续深造，可以掌握80%的社会机遇与财富的话; 那么现在，大学毕业生早就不再是站在金字塔顶端的人，当80%的高中毕业生都能拿到大学文凭，那么他们所能拥有的社会机遇与财富当然也就会比80%要低很多了。
　　在椰奶看来，快乐教育概念的存在以及广泛传播的唯一目的是愚民，是社会上层的统治阶级用来迷惑普罗大众使之安于天命的谎言。在德国这样的老牌资本主义国家，确实很少有人能够通过一己之力的单打独斗就实现阶级跃进。而一个人的学习机会与社会地位，往往从他父母甚至祖父母那时就决定了。和那些生在罗马的人相比，条条大路通罗马这句话是说给外乡人听的。你辛辛苦苦拼搏来的终点可能只是别家孩子的一条起跑线。这些都是在阶级固化的现实面前，每个人都不能否认的事实。但这并不意味着，那些从小就输在起跑线上的人就一点翻盘的机会也没有了。但如果你真心相信了这些所谓的“快乐教育”，选择躺平，选择放养你的下一代。那么，结果可想而知。“知识改变命运，高考赋予你第二次选择人生的机会。” 这句话放到现在似乎很过时了，但对普通人家的孩子来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道理仍旧适用。别信什么“快乐教育”，因为连德国人自己都不信这个。德吹的第一破，就从这里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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